春天的记忆

    季节到了末春。汽车平稳地行驶在初晴的湛蓝天幕下,道路的两侧,种得整齐的合欢树苗投下轻飘飘的影子。

    这次,哲尔是给女子硬拽来的。不过,在老早之前,她就希望来一次小学生似的春游,直到今天才如愿以偿。而在哲尔眼里,女子出行的打扮格外有趣,因为松松垮垮的印有字母图案的红色连帽衫,和黑色的长裤,让她像是可乐瓶似的。但无论是袖口伸出的两只白色手臂,还是柔软的脖颈,都被这服饰衬得愈发的白了。

    “喂,你穿这身衣服,不觉得热吗?”

    女子轻轻摇了摇头。“不觉得呀,今天的天气很凉爽嘛。”然后,她又想起什么似的,微笑着用余光瞥了哲尔一眼。

    “难看吗?”

    “难看?不,不——我倒是觉得,显得你更活泼了呢。”

    女子莞尔一笑。

    汽车停在道路旁,两辆车之间的间隙里,这是树荫遮得住的地方。只是刚打开车门,公园里平缓的乐声,就像融雪的流水一样,清澈地淌入哲尔的双耳。透过黑色铁丝的围墙,他看见许多孩子在那里玩耍,嬉戏。

    女子停好车,就把包给他拎着。

    哲尔想,她又为什么要带自己去儿童公园呢?是真心喜欢这里,还是为了显露出孩子气的天真,去吸引哲尔的心呢?毕竟,像是结婚这种终身大事,可是时时推迟而难以进行,女子可能是着急了吧。

    于是,哲尔牵起了她的手,走进了公园门口的蔷薇花径。

    “这花真是香呢,隔着老远就闻到了。”

    女子的脸上,伴随着喜悦升腾而起的,还有一丝许久未见的潮红。这让哲尔意乱神迷,竟不知所措起来。脑海里,兀地想起“乌托邦”。

    如果乌托邦真的存在,他眼前的这位女子,可能就是其中的一员吧。

    四周的鸟雀啁啾,青绿色的枝梢那里,蔷薇花全然绽放,散发出沁人心脾的花香。哲尔觉得,这花香似乎将其后澄澈的净空推得更远了。他就这样和女子一起,并肩行走在鹅卵石的小径上。

    日光下,女子齐耳的短发末梢,微微发白。她显现出一种无与伦比的美。哲尔忍不住说:

    “我真想拍几张照啊。”

    “拍照?”女子微微怔神,似乎是一时无法理解哲尔言语的意思,过了会儿,才恍然大悟,像是要补救什么似的,唠叨了起来。

    “用手机拍吗?啊,你打算拍什么呢?是花吗……好了,你找个角度拍吧。我在这里等你,你拍好了,我们再走吧……”

    她挣脱了哲尔的手,胆怯似的,把双手缩在了身后。然后,目光定定地,看着哲尔。

    哲尔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感觉肚子那里,烧烧的,一直漫延到胸腔、喉咙了。这期间,女子又后退了一步,脚踩在路沿那些光滑圆润的小石子上。

    “唉,你这人,我想拍一张合照嘛……快过来。”

    女子缩着脑袋,又飞快地来到他身侧,摆出剪刀手,笑了起来。

    沿着小径继续走,便是一座木桥。而木桥再往后,道路上就不再铺设鹅卵石了,只是在杂草与松柏之间,腾出一片供人行走的空地来。这路,是时隐时现的,就仿佛给游人踏出来似的。

    哲尔走在女子前面。走了一会儿,他回过头看了看,劝道:

    “要不然,我们回去吧,再往前走下去,估计就是尚未开发的区域了。”

    然而她执意要走下去,就好像不这样做,便会给人带来莫大的缺憾。于是,女子绕过哲尔的身侧,率先走在前方,那些没有给压折的野草,就一下下划在她的小腿肚子上。这让哲尔不免想道:她若是穿了短裤,自然会被划伤吧。

    他不得不跟在后面,然而,对哲尔来说,女子的这份任性,不正说明了她的真诚对待吗?

    这种路,便很快走尽了,女子在半人高的树丛前停下脚步,扭头快活地对哲尔说:

    “我们走吧。”

    他们并没有原路返回,而是走下斜坡,走在干涸的河岸上。踩着松软的沙土,清风不知从哪里开始,带着渐浓郁的蔷薇花的香气,呼吸似地吹拂在哲尔的脸上。他感到安然静谧,再不想破坏这美好的感受,便不由得放缓了脚步。然而,随着入口处白色花朵的明晰,他们还是走了出去,看见了正在玩耍的孩子们。

    哲尔有些意犹未尽,依旧沉浸在方才舒适的氛围之中。眼下,他看到这一切,便未经思考就脱口而出:

    “好多孩子呀,真有点闹腾呢——你喜欢孩子吗?”

    “哦,喜欢。不过,你要是也喜欢的话,我们生一个吧?”

    女子微笑着揶揄道。

    但是,她的这一番话,却让哲尔浇了冷水一样猛地清醒过来,而胸口那里,却又像是装了沸水,沸腾起来。他有些脸红了。再看女子呢,竟也窘得立即低下头去,望着地面目光游走,一抹淡淡的暖红色,爬上了她黑发吐出的耳廓。

    实际上,哲尔是不大乐意去照料小孩子的。纵使明白女子的心境,他也觉得自己尚且年轻,没有达到非得为人父母的地步。况且,等她生了孩子,哲尔不就给家庭牢牢禁锢住,失去自由了吗?因此,身处这里,他总感到失真,亦有一种让他无所适从的排斥感。

    然而,他也清楚,女子是喜欢这里的,不然,又何至于开那么久的车,拉自己来呢?

    哲尔对她这份温存的母性,也是喜爱的。

    “喂,回答我啊。”

    女子有意地别过脸去,凝望起从叶片间隙投下的阳光。

    “你看,这么大的事,叫我怎么好决定嘛……该给我时间好好考虑才是。”

    女子轻咬着下唇,沉思了会儿,才从嘴角飘出句:

    “说的也是哦……”

    “喂,我说你啊,来这里就是为了看孩子吗?”

    话一出口,哲尔才反应过来,自己多少有点儿明知故问了。可是,他又不敢笃定,因为说到底,最初女子所表达的,仅不过是游玩的渴望而已。他还是无法洞悉她的意图,便在心中暗自嘀咕:难不成,这是她一开头就策划好的?

    仿佛觉察到哲尔语气里的责怪,女子迟疑了一下,才开口道:

    “这事情,你不是最清楚吗?啊,我真感到抱歉啊……”

    栏杆外,高高的梧桐树把枝条伸到公园里去了。一串硕大的叶子垂下来,随风簌簌抖动着。莹白的飞絮漫天飞舞,有一团兜兜转转,最后却恰好落在了女子的头发上。

    哲尔扬起手,将这絮子给弹落了。

    “真是的,我又不是那个意思,对不起什么呢?你如果有什么想说的,说出来不就好了?”

    女子飞快地瞥了哲尔一眼。目光相撞后,又连忙扭过脸去,一个人眨巴着眼睛,不知道看什么地方了。这副模样,简直就像是被什么人无意触及内心后,所表现出的惶恐一样。

    “我没有什么要说的呀。”

    她小声地说,声音轻得让哲尔想起落在胳膊上的蜉蝣。对于女子的窘迫,他既后悔,又不禁可怜起她来。

    在道路的前方,一个五六岁左右的小男孩,拉拽着母亲的双手,耍赖似地坐在地上。时间已经正午,他正在跟母亲撒娇,不忍心离开呢。然而,母亲却对这行为充耳不闻,只是一个劲儿地催促着:

    “走呀,快走呀!”

    于是,小男孩有些焦急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那些眼泪,一滴滴地落在青草地上。

    女子没怎么表示,就离开了哲尔,走上前去。她俯下身子,极力让自己表现出讨孩子喜欢的神态来,并拿出糖果,冲孩子玩笑道:

    “怎么啦?你跟我走吧?”

    小男孩仰起脸,倒是不哭了,有些呆痴地看着她。这行当,便给他母亲一下子拽了起来。

    “这孩子,刚刚一直耍脾气,不肯走呢。”

    那位母亲对女子说。她蹲下来,拿出卡通图案的手帕,把孩子的泪痕和鼻涕擦净了,接着,又细心地用手指揩去沾在他裤脚上的草叶。揩着揩着,母亲便浮出笑容,连声音也温和起来。

    哲尔远远地看着。他感觉太阳变热了,刺眼的阳光使头脑有些发旋。

    他打心里觉得,女子和他出行时欢快的笑容,母亲安慰孩子时慈祥的笑容,不过是这美好春色里转瞬即逝的幻影罢了;而在现实中,女子心头难以诸诉的悲哀,这份由他生发的情绪,又将伤害她多久呢?

    这春天多美啊,然而,哲尔却再没有心情欣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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