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耳光

    2014年的秋天,比往年来得更早了一些。进八月没几天就立秋了,还没到开学的日子处暑就过去了。等到九月一号开学的时候,气温已经降下来了,只是中午还很热。

    不知道为什么,每年的九月份,都是学校里最忙的一个月。大概是因为九月是一个学年的开始,所有事情都要安排好的缘故吧。

    这天是九月四号,星期四。上午第四节课,陈成正在班里上英语课。教室里有些热,快放学了,孩子们有些躁,个别人在说悄悄话。陈成让孩子们两人一组,分角色朗读课文。

    突然,张一帆“啊”地大喊了一声,全班同学哄堂大笑。刚才张一帆就在和他同桌说小话,看来两个人动起手来了。

    陈成走过去,让张一帆站起来。张一帆慢吞吞地站了起来,脸上一副欠揍的表情。

    “咋回事?”

    “老师他摸我!”

    又是一阵哄堂大笑。大家都看着他们,没有人读课文了。张一帆经常起哄出洋相,同学们也乐得借此放松一下。

    “摸就摸吧,你喊什么!没看同学们都在读课文吗!”

    张一帆沉默了两秒钟,“老师我没喊。”

    陈成火了。他压制着自己的怒气,恶狠狠地盯着张一帆,“那刚才是谁在喊!不是你是谁!你说!”

    “老师我不知道。”

    “杨子轩,站起来。你说,刚才是谁在喊。”陈成使劲压了压火气,语气平静下来。

    同桌杨子轩站起来,看了看老师,“老师我没看见。”

    又是一阵哄笑。

    陈成一把抓住张一帆的T恤,使劲往外拖。张一帆一边挣扎,一边不停地掰扯陈成的手指。陈成把他拖到教室门口,想让他站在那里,然后自己继续上课。还没松手呢,张一帆大喊:“老师你凭什么拖我!”

    陈成的声调都变了:“你上课破坏课堂纪律,拖你一下怎么了!”

    “老师我没有!”

    啪!一个响亮的耳光,扇在张一帆的脸上。

    陈成的手刚缩回来,他就后悔了。后悔也没用,打了就打了。陈成继续上课。经过这一顿大闹,课也不能好好上了。幸好十分钟后就下课了,陈成让同学们站队,和副班主任一块把队伍送出去。一边往外走,陈成趁同学们不注意,悄悄看了看张一帆的脸,好像没留下什么痕迹。

    送完队伍回到家,陈成开始做饭。刚把馒头放进锅里,打开打火灶,陈成的老婆张玉就回来了。看陈成在择菜,张玉洗了把手就来帮忙。两个人手忙脚乱地做了两个菜,吃完午饭,急急忙忙休息了一会儿,又到了下午上班的时间了。

    陈成和张玉在同一所学校上班,一个教英语,一个教语文,两人都当班主任。陈成毕业于2005年,张玉毕业于2006年。张玉来到学校后不长时间,陈成就开始热烈地追求她,两人年龄相仿,郎才女貌,一拍即合。2008年,陈成和张玉结婚。婚后,两人很是过了一段甜蜜恩爱的日子。谁想随着时间的推移,矛盾越来越多,时不时就要吵一架,这让两人都很是疲惫。再加上工作忙乱,事情繁杂,很多时候连谁做饭谁洗碗都能让两人吵上几句。陈成当五年级六班的班主任,就是张一帆所在的那个班。张玉当三年级一班的班主任。现在的孩子越来越难管,这也让他们经常感觉不到生活的幸福,每天拖着疲惫的身躯、糟糕的心情去学校,真像网上说的那样,上班的心情就像上坟。

    整个下午,陈成都在担心张一帆的事情。张一帆中午在外面吃小饭桌,晚上回家后会不会告诉家长?自己又该怎样应对?现在陈成后悔死了。以前也不是没有发生过体罚这种事情,有时候家长会找,大部分时候不会。陈成曾经在心底暗暗发誓,以后再也不体罚学生了,干吗要为了别人的孩子让自己陷于危险中呢?可是有时候,他又真的控制不住自己的怒火。就说张一帆吧,学习一塌糊涂,整天除了打闹就是出洋相,屡教不改,和家长沟通也不管用。前一阵陈成听别的家长说他父母正在闹离婚,这下更管不上孩子了。

    下午放了学,陈成约上张玉,两个人到外面的饭馆去吃饭。这一阵太忙了,到了下午放学时间都累得不行,谁也不想做饭,到外面吃点就是最好的选择。他们买的是学校的职工住房,上班就几步路,所以两个人吃完晚饭也不急着回家,就在附近的购物街和公园里散步,顺便消食。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陈成想张一帆的事情应该算过去了吧?

    突然,电话铃声响了起来。陈成掏出手机一看,正是张一帆的妈妈。硬着头皮按下接听键,张一帆妈妈讨伐的声音传了出来。

    “陈老师,我听张一帆说你今天扇他耳光了?”

    陈成沉默了两秒钟。一扭头,看到张玉正眉头紧皱,看着他手里的手机。

    “一帆妈妈,这件事,首先我要向张一帆道歉。”陈成说完这句话,然后描述当时的过程。陈成其实也带着一肚子气,张一帆是个不让人省心的主儿。班里大部分孩子,一天天地不用老师操一点心,就那么几个皮孩子,花费了他班级管理中大部分的时间精力,张一帆是让他花费时间精力最多的那一个。

    可是张一帆的妈妈说起来,却好像这事完全是陈成的错一样。她反复说,老师你打他背也好,踹两脚也好,打人不打脸,你这样做太过分了!

    陈成也恼了。当这个班主任天天操碎了心,你孩子天天闹得班里鸡飞狗跳影响他人学习,我和你沟通过多次,你们家长做了什么?

    张一帆妈妈大吼大叫,老师不就是管孩子的吗?这不就是你的本职工作吗!

    陈成据理力争,突然对方那边没声音了,陈成把手机从耳边拿开一看,对方挂了。

    张玉说,我跟你说过多少回了,一定要注意保护自己,你就是不听!

    陈成正在气头上,当即顶了她一句,我的事情你不用管!

    两个人都感觉到声音有点大了,看了看四周,把声音放低继续争吵。

    陈成害怕了,他倒不怕张一帆的妈妈继续搞事,他最怕的是张玉。两个人只要吵架,就是没完没了。

    两个人在路上吵了几句,悻悻然回到家继续吵。陈成说我自己的事情自己来处理行不行?张玉说你能处理好吗?你能处理好就不出这种事了。你忘了那次你体罚那谁谁谁,我和你去人家家里道歉,我坐在车上等你,大冬天的差点没把我冻死!那不是你干的!

    两个人谁也说服不了谁,张玉边哭边控诉陈成的各种罪过。扯来扯去,把两个人从结婚到现在的各种事情掰扯了一个遍。这就是陈成最害怕张玉的地方:她总喜欢把以前的事情揪出来,当作自己的罪状进行控诉。当然,陈成也会找到她做得不好的地方,拿来回击她。

    吵架的间隙,陈成想吵累了她就不吵了,结果这场吵架一直持续到夜里两点左右,才告结束。按照惯例,陈成主动把枕头等物搬到次卧室,两个人分居,这才熄灯休息。毕竟太累了,陈成躺下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闹钟把陈成叫醒,他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的,显然睡眠不足,另外睡眠质量也不行。他勉强起床,洗刷,做饭,看着张玉也起床了,洗刷完毕,张玉穿好衣服背上包就走了。不用问,肯定是出去吃早饭去了。

    这天是周五,陈成上午第一节和第四节有课。第二节课,他正在办公室里批作业,小学部教导处张君主任给他打电话,让他去沈校长办公室一趟,校长要找他。陈成知道肯定是张一帆的事情,竟然闹到校长那里去了。

    到了校长室,打过招呼,沈校长说,你班一个叫张一帆的孩子,他妈妈说你昨天扇他耳光了,有这回事吗?陈成说有这回事。他本来想向校长解释几句,但是又想解释有什么用?事已至此,听校长怎么说吧。沈校长说,他妈妈打了市长热线了,现在需要我们做出解释,小陈啊,你以后还是要注意控制情绪啊。

    陈成听到“市长热线”四个字,脑袋顿时“轰”的一声。

    这么大个学校,学生家长和老师闹矛盾的事情倒是不时发生,但是打市长热线的,还真极少听说。陈成向校长解释张一帆的特殊,校长听了几句,貌似不感兴趣。毕竟,这种孩子太多了,但是体罚学生,尤其是扇学生耳光,确实过分了。陈成看校长不太想听,说了几句就停下了,自我批评了几句,静等校长的处分。校长说,你写个情况说明,交给张君主任好了。以后,一定要引以为戒,不要再做这种傻事了,一定要注意保护自己。陈成谢过校长,离开了校长室。

    陈成的情绪糟透了。回到办公室坐下来,他什么都不想干,就像傻了一样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猛然间他想起了韦小宝那句话:老子不干了!他在心里苦笑了一下,自己要有韦小宝那本事就好了,说不干了就不干了,何等逍遥自在。自己不过是一个小老师,虽然教学成绩斐然,班主任工作做得有声有色,还担任着学校小学英语教研组组长,但是自己哪有说不干就不干的资本?不干了,没人给你发工资,天天喝西北风吗?

    同办公室的老李和他打招呼,问他咋了?怎么好像魔怔了?陈成天天管她叫老李,其实老李一点都不老,比他还小几个月,而且还是个女老师。李慧和他同一年毕业,两个人经常开玩笑,比别的老师更熟一些。他笑说没有魔怔,就是有点晕,忙傻了。市长热线这种事,他当然不会随便和别人说。

    陈成想沈校长这人真是脾气够好,换位思考一下,如果自己是沈校长,恐怕最起码会甩个冷脸给对方看吧?可是沈校长一句重话都没有,脸上还带着一抹笑意,这雅量让人佩服。正这么想着,手机震动了一下。打开一看,是一条微信信息:

    陈老师您好!今晚6:30在常春藤大酒店215房间,恭候您的光临!

    信息是陈成班班长齐晓钰妈妈发来的。陈成晃了晃脑袋,想起这是前天周三答应齐晓钰妈妈的,今天晚上一块吃个饭。这两天因为张一帆的事闹的,差点把这事给忘了。

    想起晚上还有个饭局等着自己,心情稍微好了一些。现在生活条件好了,谁都不缺那顿饭,不过有人请客说明自己在这个社会上还有点价值,不是一无所用的废物。陈成给张玉发了一条微信,告诉她晚上出去吃饭的事情。本来想加一句“你自己吃晚饭吧”,想了想又删除了。两个人显然还在怄气。张玉没有回复。中午陈成回家做饭,吃饭时两个人都冷冷的,谁也不想理谁。

    下午放了学送完队,已经是6:15了。陈成关上电脑,到车上去等着语文老师和数学老师。上午陈成就给她们发了微信,告诉她们晚上的安排。

    语文老师傅文玲,比陈成晚来两年,是五年级六班的副班主任。数学老师何萍四十来岁,在学校里属于经验丰富的老教师。

    她们两个人结伴而来,一上了车,三个人就打开了话匣子。老师们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没办法,平常太忙,上个厕所都要急匆匆地,有这种空闲时间,正好可以说说话。

    在华州市,常春藤大酒店属于很高档的酒店,家长们请客极少有选择这里的。齐晓钰的妈妈在人社局,好像是个中层干部。齐晓钰的爸爸是市委副秘书长,没点档次的酒店,还真不符合他的身份。

    陈成边开车边和两位女老师闲聊。他说像齐晓钰这种孩子,真的应该多一点才好。家庭条件就不说了,关键孩子自己争气,学习成绩全班第一,品学兼优干啥啥行。傅文玲说,去年元旦我们在班里包饺子,齐晓钰包的饺子最好,有模有样,真的是干啥啥行。陈成说,我经常在心里想两句话,新松恨不高千尺,恶竹应须斩万竿。齐晓钰这样的孩子,就应该多一些,一个班里有那么三五个就好了。像张一帆这样的,真恨不能一脚踹死他。何萍老师说,别说三五个,有一个两个也万幸。我们五班这样的孩子一个没有,愁人。何萍老师是五年级五班的班主任。说起张一帆,三个人顿时话多起来。

    六点半,三个人准时到达215房间。一进门,陈成就看到齐晓钰的爸爸妈妈已经到了,正坐在沙发上等着他们。打过招呼,齐晓钰爸爸安排入席,他坐主陪,齐晓钰妈妈副陪,陈成坐主宾,何萍老师坐副主宾,傅文玲坐在齐晓钰妈妈右手边当三宾。陈成坚决不同意,非让何萍老师坐主宾,推让一番后终于按照陈成的意见坐了。齐爸说,傅老师,你调一下位吧,说着指了指齐妈的左手边。傅文玲一边笑着问为啥要调位,一边就把自己手机水杯给调过去了。齐爸解释说,待会还有两个人要来,一个帅哥一个美女,让帅哥坐这里陪何老师傅老师,说着指了指她两人中间的位置。又说,让美女陪陈老师,说着指了指陈成左边的位子。

    陈成说秘书长你这太客气了,还专门安排帅哥美女来作陪吗?齐爸说都是我的手下,最近他们两个人工作很认真,我说的是让他们来蹭饭,他们求之不得呢,哈哈!齐爸是酒精考验的场面人,很会搞气氛,一桌人笑声不断。

    服务员刚出门,傅文玲说,这酒店就是不一样,看这服务员,要身材有身材要模样有模样。陈成说是啊,快赶上你漂亮了。大家哈哈大笑。上了四个菜,齐爸说咱们准备开始吧,说着就让服务员倒酒。华州市酒桌规矩,上四个菜可以开席。陈成说秘书长你不说还有两个人吗,等等他们吧。齐爸说你是想等帅哥还是等美女?陈成故意想了想,说,等美女。大家又大笑。

    好在帅哥美女没让他们多等,几分钟后就到了。门打开的一瞬间,陈成顿时觉得眼前一花,好像有一团白光照进了屋子里。事后陈成回忆,那一刻有那么几秒钟,自己肯定是有点失态,大概应该是目瞪口呆地看着美女,一动不动。陈成反思过好多次,当时应该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失态。

    站在门口的美女穿一身白色连衣裙,整个人光彩照人,手里提着一个小巧精致的黑色的包。她边进门边和大家打招呼,说不好意思我们来晚了让大家久等了,声音响亮,但是悦耳动听。一个男的跟在后面进门。齐爸说杨雯你坐这里,说着往陈成左边的座位一指。又说,海东你坐这里。你们先坐下,坐下然后再介绍。

    两个人进门后大家陆陆续续都站起来迎接两个人,只有齐爸稳如泰山地坐在那里。一桌人重新坐好,齐爸让齐妈介绍了三位老师,他介绍了帅哥美女。帅哥叫冯海东,美女叫杨雯,都是市委办公室秘书科的。齐爸说,杨雯,你这还专门回家打扮了一番又来的?杨雯说是啊秘书长,你不是说今晚饭桌上有帅哥吗,我当然要好好打扮打扮。其实就是换了身衣服,总不能穿着工作装来见帅哥吧,你说是吧秘书长?大家再次哈哈大笑。

    杨雯这时坐在陈成左边,陈成觉得自从她进了门屋子里的温度升高了好几度。她说话时陈成尽量自然地看了她几眼,只见她留着小波浪的披肩发,化着淡妆,脖子上一条细细的金项链,整个人收拾得非常精致,陈成不由得自惭形秽。

温馨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