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婚

    三月初六,江府的迎亲队伍来到踏歌家门前。

    踏歌穿着大红嫁衣,头戴沉重的凤冠。小弟蹲在她身前,握住她的手,问:“姐姐,你真的要嫁给这种纨绔子弟吗?”

    踏歌默默抽回手,淡淡地解释:“他和流言说的不同。”

    小弟却说:“爸爸是为了我才会逼迫你嫁人。姐,你不要怨爸妈,你恨我吧,从小到大我一直对不起你。”

    踏歌放下了手中的眉笔,定定地看着他:“你真的这么想吗?”小弟哽咽点头。“那你就去死吧。”

    “你说的对,一切都是因为你。小时候,你闹着不吃饭,我和姐姐上山给你采果子,九死一生,从此分离十几年。十三岁那年,你和人打架惹事,为了赎回你,爸把我卖给苦主的爷爷做小妾。五年前,也是为了你,我被迫留在花潭,留在这个成衣铺,大好前程从我手边溜走。这里面固然有我自己懦弱、胆怯的原因,可是如果没有你,这些都不会发生。虽然过去的事情无法挽回,但你现在去死,至少能体现出命运的公平。”

    小弟摇头,他不愿意去死。

    母亲嗔怪道:“大喜的日子,别说死啊活的,不吉利。”

    踏歌嗤笑道:“我的好弟弟,你除了掉几滴眼泪还做过什么?其实你连愧疚都未必有,你只是对我遗憾的遭遇施加幸运者的同情罢了。这么多年、这一切,你心安理得。”

    小弟背着踏歌一步一步走向大门外的花轿旁。一向待他温柔体贴的姐姐竟然让他去死,他也许被吓坏了,惨兮兮地啜泣着。左邻右舍见了,交口称赞这段姐弟深情。踏歌蒙着盖头,感受到小弟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好在这出哭戏没有持续很久,因为小弟看见了守候在大门口的新郎官。

    他瞪大了眼睛盯着江栈的脸,语无伦次:“大姐,你,你没死……”他求助般地看向父母,然而二老也像见了鬼似的,脸上横肉哆嗦,一句客套的吉祥话也说不出。

    踏歌摘下了盖头,问新郎官:“我能不乘花轿吗?”江栈因众人的表现心中惊疑不定,但没有多问什么,牵住她的手把她扶上了马。

    喜婆像一只被踩住嗓子的鸭子,发出刺耳的尖叫。

    踏歌骑着高头大马,俯视街道两侧观礼的人群,他们用羡慕又轻视的目光看着她,羡慕她高攀江家的福气,蔑视她放浪越矩的行为。

    小弟亦步亦趋地跟在迎亲的队伍后面。

    新郎官说:“他心里想必也很难受。”

    “你认为我不该恨他,对不对?”踏歌苦笑:“真是荒谬啊。我这么多年的难过和不由自主都是因为他,但他又确然是无辜的。如果他像邻居家的儿子那样,吃喝嫖赌,践踏姊妹,我当然会义无反顾地恨他。但他偏偏是个好人。我不应该恨一个好人。”

    “你有恨他的权利。”江栈却说出一番令人惊讶的话,“我同情他的委屈,但这点委屈比起你受的苦是微不足道的。他的潇洒人生背负着伤害你的罪,他并不无辜。”

    “谁能判定一个好人有罪?”

    “我不知道。”

    这场婚礼对于江栈和踏歌而言还算顺利。

    在此之前,他们已经有频繁的交往,江栈会去踏歌的学校听她讲课,踏歌也曾到江栈工作的报社参观,他们还偶尔一起约会吃饭,彼此之间建立了忠实的友谊。在此之后,他们达成了针对未来生活的一致意见,在给江家长辈招不痛快这件事上默契得可谓天衣无缝。

    婚礼当日,他们夫妻俩跨马游街,新娘子身穿嫁衣抛头露面,引得街头巷尾议论纷纷。新婚第一天新人敬茶忘了行跪礼,有人暗示提醒,他们便一唱一和地搬出了政府废止跪拜礼的条文。江老爷攒足的怒火待要发作,这二人立刻以学校有课、报社缺人为借口匆匆离开,至晚方归。第二天的早晨,他们被打更的撞见在街边吃豆腐脑……原本一个有反骨的江栈就难对付,没想到他娶了妻子变本加厉,一个直言叛逆,一个软刀子扎人,把尊崇圣贤、恪守礼法的江老爷气的三天没吃饭。

    江夫人和太太小姐们聚会时,明里暗里没少被调侃。

    闲暇的时候,踏歌常常和江家的佣人们在一起。老人们喜欢翻来覆去地说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踏歌对此表现出了其他人都没有的热情。过了几日,高家上下都和这位少夫人亲近起来,便毫无芥蒂地谈论起江栈的风流往事。

    江少爷十八岁时仰慕舞厅的交际花白昙小姐,想要娶她做少奶奶,江家自然不同意,对白昙进行了一番羞辱。大约就是从那时起,江家父子的关系第一次出现了裂痕。江栈一怒之下离家出走多年,回来了之后就变了一个人。

    踏歌不解:“什么叫变了一个人?”

    大家便都讳而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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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2年,渔夫福利院。

    今天是福利院新图书馆的竣工仪式,Sean作为社会慈善人士的代表受邀出席剪彩。仪式结束后,年迈的院长握着好心人的手,老泪纵横。

    从十八岁起,Sean每个月都会给福利院汇一笔钱,从他读大学时的几十块,到今天的几万块,从未间断。

    渔夫福利院是本市最老的福利院。上个世纪,一个叫白昙的女人带着儿女逃难到南方。她收养了几个流落街头的孤儿,和自己的孩子一起养大。那时候天天打仗,她救下的孩子越来越多。一个甲子过去了,孤儿院的人换了一波又一波,逐渐形成了今天的规模。战争、饥饿、动乱,冲刷掉了历史的痕迹。院长满怀敬佩地感慨:谁也想象不出一个柔弱的女人的肩膀如何挑起这负沉重的担子。

    Sean用手抚摸着图书馆灰色的水泥墙,没有附和院长的称赞。

    在院长眼中,白昙是一个伟大的母亲——她抚养庇护的所有孤儿都视她为母。可乱世中一个女人的力量毕竟是有限的。后来,她忍痛把十六岁的女儿送给一个军官做姨太太,换来了一笔丰厚的“福利金”,十三个孩子过上了温饱的生活。

    一年后,江修明生下了军官的第七个女儿,难产血崩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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