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女

    修明日报计划出一期群英荟萃的风景图。

    石榴花将败未败的时节,江栈约上踏歌去花潭县郊外的梅花村游玩摄影。傍晚,天边飘着一簇火烧云。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踏歌看见了阔别多年的谭大帅。

    自从谭隋早逝后,大帅一夜白头。他将官署搬到了省城,远离了花潭这个是非之地,数年没有再来。直到去年冬天,大帅听取心腹的建议,亲赴所辖各省各县巡视民生疾苦。花潭是他此次行程的最后一站。他刚抵达县城的第一天,就被乡贤们簇拥着来与民同乐了。

    踏歌环顾四周,表示惊讶:“小谭生前最喜欢的地方就是梅花村,他竟然能若无其事地来游玩。”她望向谭大帅的背影,想起了第一次见他的情形。“在我十三岁的时候,有一天,他牵着谭隋的手来到我家,像一位从天而降的天神。横行霸道的财主瑟缩在墙角,不敢抬头看他。他的声音像洪钟,告诉我父母不许再压迫我。我还记得,他说完这些话,笑着捏了捏小谭的脸,很小声地问她:这下开心了吧?如今,十几年过去了,他仍然像当年一样威风赫赫,丝毫不显苍老。岁月对他真是格外宽容。”

    江栈认为:“对于女人来说,永葆青春的药方是爱情,对于男人而言则是权力。”

    踏歌奇道:“这话有意思。那么你这位男性是不是也向往权力?”

    “我没有想过这些。我毕竟还年轻。”江栈不答反问:“你呢?你又是如何看待爱情的?”

    踏歌张了张嘴,却好像有一团苦涩的棉花卡在喉咙里,堵得她什么都说不出来。

    江栈只是随口一问,没有执着于她的答案。他继续讨论大帅和谭隋的关系:“你把人看得太脆弱。这附近,就在不远处,就是我亲眼目睹浸月被杀的现场,我不是也能心安理得地来工作吗?更何况他久经沙场,浸淫权谋,必定见惯生死了。”

    踏歌反驳道:“不是这样的。你们心安理得,那是因为你们已经不爱谭隋。大帅前两年收了一个义子,视为心腹栽培。你也渐渐把对谭隋的思念转移到了我的身上。有了新人,就忘了旧人,男人的爱虽然深厚但也廉价,轻而易举就会被替代。”

    江栈说:“时间会冲淡我们的痛苦,让心中的伤口渐渐痊愈,这会让人们生活的更好。但时间无法抹杀爱,就像我对你的爱丝毫不会削弱我对浸月的爱。我认为,爱就像大海,她会平静,但不会干涸。”

    踏歌不置可否:“但愿如此。”

    江栈觉得她有些累了,便劝道:“踏歌,你先回家备课吧,我还要拍夜景。我身体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你不必一直陪着我。对了,我今天深夜乘船去省城,你不用等我吃饭了。”

    踏歌便说:“请你尽量晚几日回来。”

    江栈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五日后,等江栈从省城回来时,母亲急冲冲地拉上他就往大帅的府邸走。江栈在母亲焦急的诉说中了解了大概经过:前日是江老爷的六十寿辰,大帅身在花潭,自然要给老先生面子出席寿宴。踏歌亲自下厨,在大帅和寿星的菜肴中加入了断肠草。大帅吃饭前先喂了战狼,他筷子还没放下,狼就嗷嗷叫着死在他面前。

    母亲哭着说:“你媳妇这次是九死一生了,千万不要连累你父亲才好。”

    江栈赶到大帅府时,官僚乡绅站了满堂,江老爷和几位弟子也在其中。士兵用枪抵着踏歌的脑袋,但她神情无所畏惧,全然不是众人平日所见的小家碧玉,像极了一个决绝的女战士。

    “您为什么不保护她?”她哭着质问大帅:“她那么信任您!您为什么坐视她死得不明不白?”

    大帅这才认出这个凶手竟然是谭隋的义妹,立刻让士兵放下枪,无奈地笑道:“自家小孩子不懂事,同我开玩笑,惊扰诸位了。”话虽如此,他并没有让人松开踏歌身上的束缚。

    踏歌这时看到了赶过来的江栈。她恍惚片刻,突然露出了一个疯狂的笑。在她的示意下,大帅也看到了江栈的脸。他立刻惊得跌坐在椅子上,冷汗涔涔。

    “见了鬼了!”

    江栈出示了证件:“大帅,我是报社的记者,我叫江栈,我负责跟进您在花潭的报道。”

    大帅擦了擦眼睛,死死地盯着江栈,神情似喜似悲。众人不明所以,谁也不敢先开口。良久,一道微弱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小谭副官……”

    江栈一怔,循声望去,说话的是站在队伍末尾的一位低阶士兵。

    踏歌苦笑:“原来还有人记得她。竟然还有人记得她。”

    大帅副手的将军摇头示意,立刻有人把那位士兵绑了。但他好像浑不在意,只是望着江栈,不停地呢喃:“小谭副官,是您吗?您回来了?”

    江栈心中不忍:“大帅,他只是认错了人……请谅解他。”

    大帅没有反应,也许是还没从见到江栈的震惊中回神。

    踏歌讥讽道:“江栈,你太天真了。让我告诉你,大帅恨极了她,恨到要诛九族的地步。当年她的亲信和朋友,死的死,走的走……”

    江老爷怒斥儿媳:“放肆!大帅面前岂容你胡言乱语!”

    踏歌缓缓转头看他:“您不好奇吗?为什么这个人会把江栈认错成谭副官?”

    江栈乞求道:“踏歌!”

    踏歌没有理会他的制止:“因为他和谭副官长了一模一样的脸。江栈有位自小被遗弃的双生姐姐,您还记得她吗?”

    江老爷瞪大了眼睛。大家也都渐渐回过味来,人群中传出倒吸凉气的声音。

    “父亲,江老爷,当年你一心置之于死地的妖女,就是你的亲生女儿啊。谭隋不说,江栈不说,都是为了维护生身父亲的尊严体面。我听说,当年她的律师曾经质问你:如果站在这里的是你的女儿,你还会用恶毒的言语羞辱她吗?江浸月生前没有得到答案,现在您能回答我吗?”

    江老爷颤巍巍地看向江栈:“她说的是不是真的?”

    江栈咬牙:“不是。”

    踏歌骂道:“江栈,你也是个懦夫!小谭就是江浸月,你姐姐就是谭隋,难道真的无迹可寻吗?以你的心计这么多年都没有怀疑吗?你在害怕,是不是?你自欺欺人地回避,你的懦弱让你不敢去证实。但是你的父母有权知道真相,你们应该承受同样的痛苦。”

    江老爷当堂吐了一口黑血,巨大的刺激导致他缠绵病榻,一蹶不振。江夫人自此精神失常,每天疯疯癫癫地抱着女儿的牌位,悠悠地唱着安眠曲。

    江栈费力地安顿好父母后,应大帅之邀来到了帅府。大帅在军营临时要处理几件公务,耽误了点时间,大帅府的老管家招待江栈在书房等待。

    江栈刚坐下,视线被墙上挂着的一幅画吸引了。

    老管家快七十岁了,是个慈祥和蔼的长者。他顺着江栈的视线看过去,唏嘘道:“这是小姐最喜欢的画,也是您最著名的作品之一。”

    江栈情不自禁地走近,轻轻抬手抚摸着画幅,恍惚间他好像在触碰十七岁那年夏天炎阳下滚烫的假山。那时他的音乐创作进入瓶颈,便独自一人去梅花村散心,寄望湖光山色催生创作的激情。时值傍晚,他坐在河边吹奏着竹笛,没多久,河对岸的远方响起一阵悠扬的口琴声。江栈举目远望,隔着粼粼波光,他看见了一位穿着红裙的女子。在河水的两岸,互不相识的两个陌生人用音乐彼此试探、交流,在那场合奏中,江栈感到了超凡的默契和激荡的灵感。一曲结束,他高声询问:“对岸的朋友,我叫江栈,请问你叫什么名字?”他的知音在远方热切地冲他招手,但没有说话。江栈想去河的另一边与她会面,可惜天不遂人愿,他在假山林里迷路了,久寻未果,傍晚又突降大雨,他们终于错过。回家后,江栈满怀遗憾地画了这幅画。

    江栈恍然:“民国五年的七夕,谭副官是不是来过花潭?”

    老管家思索片刻,说是:“当时正逢休战,小姐听说梅花村一年一度的姻缘节很灵验,就想来看看。”

    江栈心中五味杂陈,他问:“大帅对她好吗?”

    老管家毫不犹豫地说:“大帅对小姐视如己出,小姐待大帅也至诚至孝。”

    江栈于是听着老管家讲了一段故事。

    很多年前,谭大帅是个英勇的年轻人,因为误杀鱼肉乡里的县官被通缉,负伤逃到了花潭,躲在关公庙里苟且偷生。也就是在那里,他捡到了摔坏脑子的谭隋。后来仇家追了过来,两人搀扶着逃离了花潭,亡命天涯。

    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身边跟着七八岁的女孩子,生活的艰难可以想见。可是,就算是最难的时候,大帅也不舍得让女儿受委屈,总是让她吃最细的米,穿最干净的衣服,用半个月的工钱买三字经,教她读书认字,带她习武强身。他常常调侃说自己既当爹妈又当老师,真是辛苦极了。话是这么说,其实大帅做爹妈、做老师都很业余。他做饭太难吃,谭隋不得已小小年纪就修炼了一手好厨艺。他识字不多,教完一本三字经肚子里就没货了,谭隋就偷偷跑到私塾外面听讲,回家后再讲给他听。

    有一回,大帅因为工钱被克扣,与工头发生争吵,被狠狠地打了一顿。傍晚,他一瘸一拐地回到家,看见年幼的女儿正在给大户人家洗衣服补贴家用。八岁的谭隋瘦瘦小小的,通红的手上全是冻疮,她从木桶里一件件地拿出结冰渣的衣服,站在石头上想晾起来,但脚底打滑摔下去,磕破了鼻子。她没有管自己的伤,而是护住了怀里的丝绸旗袍。那时候,他们全部的家当也赔不起这件衣服。大帅躲在暗处掉眼泪。他自那时起就暗暗发誓,一定要让女儿过上最好的日子。

    没过几年,大清亡了,民国成立,没有人追究大帅通缉犯的身份,他参了军,表现得无比英勇,连连获得嘉奖,很快就成为有身份地位的人。谭隋也从流落街头的小乞丐摇身一变,成了人人羡慕的金枝玉叶。

    故事到此本该是圆满的结局,但是天总不遂人愿。

    十七岁的谭隋出落得漂亮大方,聪明多情。她在情窦初开的年纪就对大帅有情,但他只当她是小孩子的叛逆心思,不以为意。在梅花村的菩萨像前,她满心热忱地许愿,希望和心爱之人两情相许。

    后来,谭隋想,也许是七夕的雨太大了,菩萨没有听清她的话。她从姻缘会回家没多久,王督军便受人之托给大帅引荐了一位舞女。舞女妖娆美丽,在宴席上跳了一曲扇舞,把大帅迷得移不开眼,直接将人留在了府中,议定择日办喜事。

    那天的宴席上,谭隋破天荒地喝醉了酒。佣人们把她带回房间,她抱着老管家的胳膊啜泣,比划着乱七八糟的手势。老管家拍了拍她的脑袋,说:“谁知道呢?也许他就爱看跳舞吧。”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次日,谭隋来到了舞女的房间,请求道:“姐姐,可不可以教我跳舞?”

    谭隋自小飘零,舞刀弄枪,从不懂风花雪月。她唯一的爱好就是吹口琴,这还是在战壕中为了安慰兵败的战士们而学的,这种基础乐器在当时甚至算不得一门才华。跳舞对她而言是一个全新的挑战。为了保证纤细的身材,舞女要求她每天只能吃一两饭。为了做好抬腿旋转的动作,她在烈日下练腰直到中暑,压腿疼得冷汗淋漓。舞女心生不忍,但是幼年时老鸨就是这么教导她的,她只能有样学样。好在谭隋是个好学生,一个月过去,她整个人瘦了两圈,跳起舞来真有几分月中仙子的轻盈缥缈之美。

    到了中秋节,父女俩一同赏月时,谭隋穿着红色的裙子,沐浴着皎洁的月光,在大帅面前跳了一支望月。舞女说,这支舞蹈表达的是月中仙子思念爱人的喜悦与辛酸,她因爱情而喜悦,因触不可及而辛酸,每个动作都带着绝望的爱意,没有男人会无动于衷。

    但是大帅会。一舞毕,他的表情波澜不惊,只是让谭隋快回房间,免得着凉。

    谭隋倔强地举手腕上的镯子,递到大帅面前。镯子是大帅在她十五岁那年送给她的礼物。老管家偷偷告诉过她,这是老夫人留下的传家宝,是要大帅留给未来的儿媳的。大帅解释说:“这是我最珍贵的东西,我只是想把最好的都给你。我把你抚养长大,我怎么能对自己的女儿有这种龌龊的念头。”谭隋不愿接受这个答案,她拉着大帅的胳膊不让他离开,她想,他一定是没看清楚刚才的舞蹈,非要再为他跳一遍。大帅走不成,气急之下打了她一巴掌,骂道:“你的心里还有没有伦理纲常?你想让所有人指着我们的鼻子骂畜生吗?”

    深秋的夜晚,谭隋穿着单薄的舞衣倒在冷风中,发起了高烧,昏睡到第二天中午才醒。舞女在她的床前哭着:“小姐,对不起。”她似乎因为知晓了这样不伦的内情感到害怕。她原本很嫉妒这位尊贵的小姐,在教导她跳舞时甚至怀着捉弄的念头。但谭隋完全没有感受到她的恶意,亲切地把她当姐姐,会在她被人戳脊梁骨时站出来维护,会在饭桌上因为她一句训斥就不敢挑食……渐渐地,舞女被打动了。她自幼颠沛流离,受尽屈辱,见惯了达官贵人、清白百姓憎恶的态度,她从未感受过这样诚挚的尊重。她想,她一定要报答小姐。但她万万没有想到,正是自己的到来才给小姐造成了痛苦。但她身如浮萍,向来都是被这个高官送给那个将军,她能改变什么呢?

    “小姐,如果我能自己做主,我一定立刻走开。我不愿意伤害您,可是我身份卑贱……”

    舞女看不懂手语。谭隋握住她的手,在她手心写:“不是你。以后会好的。”

    舞女还想说点什么,这时老管家奉大帅的命令来商量婚姻安排,顺便带来一份礼物,是花潭第一才子江栈新出的画作。

    画幅展开的瞬间,谭隋眼睛一亮。舞女见状,立刻说:“我不喜欢书画,请送给小姐吧。”

    “这怎么可以?听说您仰慕江先生,这是大帅特意差人为您寻来的。”老管家语气很慈祥也很坚定:“小姐,有些东西不属于您,您应该看开一些。”

    谭隋眼里蓄着泪,亲手将画递给了舞女。

    此后,谭隋每天除了看书、练兵,就是去陪舞女说话。有一次,大帅来探望舞女,正好撞见谭隋也在,她专注地站在江栈的那副画前,目不转睛地看。

    大帅是个粗人,和她并肩站着,也看了半晌,实在毫无头绪。

    “你到底在看什么?这不就是梅花村吗?”

    谭隋没有反应。舞女解释道:“这幅画虽然写的是山川风景,其实是在表示得遇知音的喜悦。凭江先生的人品,真不知谁能令他如此憧憬。”

    大帅笑道:“老话说,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这些所谓的才子都虚有其表……”他说到一半,发觉这样的语气太不尊重舞女,赶紧改口:“不过,江栈确实非同小可。下面的人说,他的画能在军火商那里换二十只枪呢。”

    这种比喻实在是牛嚼牡丹,舞女忍俊不禁。

    接着,大帅突然转向谭隋:“说起江家这位少爷……丫头,他和你同龄,家世人品都是百里挑一的,你也到了该成亲的年纪,不如我安排你们见一面,日子就定在婚礼那天吧,你就不必参加了。”

    谭隋愣愣的看着大帅,仿佛第一次认识他。

    大帅避开了她的眼神,继续和舞女说了会儿话,大约关心她在府中住不住的惯、有没有不顺心之类,顺便说了派人周济她家人的计划,俨然一位贴心可靠的丈夫。

    老管家暂停了讲述,他惊异于江栈的平静:“江少爷,对于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您竟然无所触动吗?”

    江栈作为破除礼教的先锋,思想非常超前:“大帅是人中龙凤,浸月仰慕他也在情理之中。”他遗憾道:“相亲那天我去了,我没有见到她。”

    “小姐在路上甩开盯梢的士兵,乘船去了香港。她在信中说,如果有一天她能想清楚,就会回来。谁也没想到她会如此决绝,如果知道她后来遇人不淑至此,倒不如……”

    老管家打量着江栈的神色,看出他有怨怪大帅的意思,便解释道:“江少爷,大帅无意伤害小姐。您有所不知,那舞女是几个不安分的属下精心挑选的细作,意图用美人计迷惑大帅,里应外合地造反。大帅将计就计,在婚礼上演了一出瓮中捉鳖,将他们就地正法。小姐心好,早已拿舞女当自家人看待,支开她实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江栈沉默片刻,问:“你们把她杀了?”

    “大帅多年杀伐征战,从不心慈手软。”

    江栈评价不了大帅的做法,他说:“浸月会伤心的。”

    “您的确了解小姐。”老管家哂笑道:“小姐回到家那天,以为舞女好好地做大帅夫人,甚至猜测她必然有了孩子,特地买了美国的玩具想送给弟妹。”

    说话间,大帅走了进来。他穿着军服,身上还有未散尽的硝烟味。他向江栈打了声招呼,随手递了根烟。

    江栈拒绝了:“我不好这口。”

    大帅似笑非笑:“不用紧张,这只是普通的烟草,不是鸦片。”大帅背对着他掐灭了烟,似笑非笑。“我现在哪里弄得到鸦片呢。本省这一年的鸦片数日前不是已经被你劫了吗?”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副官释道:“看货的那群道上兄弟厉害得很,我的兵也未必能轻易截下货,江少爷的朋友真是不同凡响,他们劫了鸦片,居然不倒卖、不自取,却跑到旷野里去集中销毁。如此高洁情操的匪徒,颇有几分南方革命党的风格。”

    在军阀治下,交往革命党是株连全家的重罪。

    江栈不能认这个罪名:“这等祸国殃民的产业,凡血性男儿皆应奋力抵制。大帅数年前也曾颁布禁烟令。无论是革命党还是凡夫俗子,此心相同。”

    副官冷笑:“你尽管嘴硬。”

    大帅喝止了副官,他很欣赏江栈勇气,纠正道:“禁烟令不是我颁布的,而是你姐姐的雷霆手笔。正是为此,当年她被陷害时,各省商会联名上书,让我务必秉公执法,严惩不贷。”

    “陷害?”江栈琢磨这个词。

    大帅让副官出去,书房中只留下他们二人和与世无争的老管家。

    “江栈,我看过许多你写的文章。当年谭隋过世,所有人避之不及,只有你这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给她写了悼文,为此还吃了一个月的牢饭。我记得你引用了一首诗,说……”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老管家提醒:“这是小姐很喜欢的一首诗。”

    江栈感激地望着他。

    大帅连连点头:“没错,就是这句诗。”说着,他拿出一张报纸,递给了江栈。“这份棉纺厂罢工运动的报道,想必是你写的吧,一文钱先生?”

    “我好奇的是,你的东家是孙文还是俄国人?”

    江栈双手握拳:“您想必知道我哥的身世,我答应过他不会加入革命党。”

    大帅似笑非笑:“人总会变的,谭隋还答应过永远不会忤逆我,结果呢?不过,只要你不策应孙文的部队攻进花潭,对于你这样的人才,有些事情我可以睁只眼闭只眼。”

    江栈会意:“您要我做什么?”

    大帅道:“我的人打听到,你最近在暗中查探谭隋的杀人案。”

    “是的,因为我不相信我姐姐会杀人。”

    “你是对的。”

    江栈叹了口气:“可惜事隔经年,当年的几位目击证人也被枪杀,很难查证。”

    大帅嗤笑:“不必这么麻烦,你只要问问你的妻子,自然就真相大白了。”

    江栈摇头:“她不愿意提及往事,我看得出来,她很痛苦。”

    大帅点了点头:“她的确应该是最痛苦的人。你姐姐确系冤枉,真凶至今逍遥法外,她和谭隋年岁相仿,身材相近,而且关系亲密,因此能轻易地偷走谭隋的配枪,便宜行事。”江栈瞪大了眼睛。大帅了然:“你的妻子没有对你坦白。不过,这并不怪她,只能怪命运无常。”

    江栈没有说话,这个真相让他难以接受。

    大帅让他冷静了一会儿,继续说:“如今大家都知道你是谭隋的弟弟,你最适合做翻案的主告人。”

    江栈深感意外:“我以为,您当年已经做出了选择。”

    大帅没有隐瞒他,直白地说:“当年谭隋那群人说改革的重要性,我将信将疑,但如今我知道她是对的。近年来,我发掘了一位得力的年轻人,他试图恢复修明旧制。只有洗清谭隋和修明社的污名,后续的革新才能师出有名。”

    “这恐怕不是您临时的决定。”

    江栈把前后的事情联系在一起想,渐渐后背发凉:“您回到花潭,去我家赴宴,再到踏歌下毒,还有当初给我和踏歌合八字的算命先生……这些难道都在您的计划之中吗?”

    大帅否认了一部分:“我料不到她敢下毒。确实也不枉谭隋疼她一场。”

    “那您疼我姐吗?浸月对我说过,您是她最敬重仰慕的人。我很想知道,您对她是不是同样地珍惜爱重呢?”

    大帅不假思索地答道:“当然。对我而言,无论是作为女儿,还是作为下属,她都做得很好。我深信,不会有人做得比她更好了。”

    江栈闻言失笑:“是吗?当年你利用谭副官冲锋在前,革除旧弊,把她树成一个人人恨之入骨的靶子。最后,她殉道而死,你岿然不动。如今,你愿意苦心孤诣为新继承人铺路,却连替她说句话翻案的风险都不愿承担。”

    谭大帅掐了烟,认真地和江栈对视——似乎在透过他回答谭隋的质问。

    “我后悔了。正是因为谭隋的路走得不顺利,我才决定汲取教训,不能重蹈覆辙。”

    “但这对我姐姐不公平。”江栈感到心痛和失望:“我后悔今天来见您。我爱浸月,但要我伤害我的妻子、浸月深爱的妹妹,我做不到。这件事我不能做,但我也不会阻拦别人去做。我想,您要的就是我这个态度而已。”

    谭大帅终于坐直了腰板。

    “江栈,希望你不要埋怨我。我尽力了,我的确想保护谭隋,但她总是不听我的话。”

    “那就对了。”江栈说,“我也不听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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