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山寺

    半月的修养,徐平仁的眼睛恢复如初。

    延康王府外,朱砂红门上的封条以然泛黄,只剩些零碎的纸片粘牢在上边。

    徐平仁往里推开这扇尘封已久的门,旧时的记忆被滞留里边,昔日的辉煌岁月依旧徘徊在脑海。

    不论随时出行身边都围满了人,且把自己给照顾的衣食无忧。

    府里杂草丛生,房檐走廊结起一眼望不尽的蛛网,越往里走,凄伤悲凉感越发浓烈。

    恍惚间,少年刘翊从自己身边擦腿跑过,身后那个大呼小叫的姐姐拿着木棒追赶着他。

    “再跑半步看我不把你腿给打断,那只鹰枭你都敢拔毛给烤了,你知道我要废多大劲才驯服。”

    “都说了不是故意的,我练刀的时候它自己撞上来的,不能浪费了吧!”

    ……

    想起以前做过的那些荒唐事,没被打死就已经是幸事,他当年都未曾和这个地方好好道别。

    这里什么都没变,就是再没了之前的热闹。

    打开自己曾经居住过的屋子,灰尘扑面而来,徐平仁被呛得咳嗽几声,碎瓦掉落了遍地,桌椅柜子被虫蛀到腐朽不堪。

    他走到床前,蹲下身子,从床底拖出一个到自己大腿根高的剑匣,右手拂去灰尘。

    谈起这个剑匣。

    犹记得在五六岁时最爱拿教书先生打趣,常常四五天就被折磨得不行,重新再换一个又接着来。

    最长的那个先生坚持了半月之久,久到连徐平仁都再想不出新奇的想法来捉弄,他对此人记忆颇深,那人便是当朝右相。

    有一次延康王路过,他将整根墨块研磨好,右相刚进门便故意滑倒,砚台里的墨汁一滴不浪费,全部甩到右相的脸上和衣服。

    右相对这早已当做平常,努力平复心情。

    可延康王看不下去,一把将他揪出,当着无数仆人丫鬟的面脱下裤子,从花盆里抽出一根细竹朝着屁股一个劲招呼。

    右相用袖口把脸上墨汁擦干,劝诫道:“孩子童心顽皮,莫要怪罪。”

    “不行,他这哪是顽皮,活脱脱一个没有教养,那便是我这个做父亲的过错。”

    右相看着心里那叫一个解气。

    虽贵为一方王侯,但他深知朝堂上武将的地位远远比不上文官重要,他见识过那种咄咄逼人的气势,只凭三言两语就能改变一个人的命运。

    有时候自己也要忍让三分,其他几个小子习武入魔。

    刘芸一介女流,连朝堂最低的台阶都没权利踏上,于是延康王便把剩下的期待都交到他身上,可如今这样…

    “你对先生教的东西枯燥无味,这种感觉为父也懂,既然如此,以后跟着演武场的教头一起习武。”

    顺手便把那个剑匣放在床底,他眼中满是诧异,不解开口道:“那即是让我习武,剑匣为何藏于床底?”

    延康王没有解答他这一疑问,思索片刻,说:“等有一天,你的能力足以打开剑匣,到那时,里面的东西才算是真正属于你。”

    此后很多年,每过两三天,徐平仁便把剑匣吃力的拖出来,却怎么也找不到打开它的法子,即使是用蛮力剑匣也纹丝不动。

    直到延康王被处死,整座府院也就此荒废。

    与剑匣相别十七年,再次捧到手上,徐平仁又没了少年时的那种期待,背上剑匣朝屋外走去。

    转眼间,那半串还没来得及吃的冰糖葫芦已经干枯腐烂在床头。

    那个叫刘翊的少年也在此刻和徐平仁道别。

    六月十八,这是六月的第二场雨,它仍旧在洗刷着延康王府存在过的最后一点气息,这个十七年间只有他一人踏足过的地方。

    雨中,眼角的泪珠止不住的划过脸颊,他要做的事情很多,可时间又不允许。

    街上行人纷纷躲避着倾盆大雨,只有他,独自一人悠悠漫步在路上。

    徐平仁背着剑匣走进那间带有他和萧竹回忆的酒楼,里面除了跑堂伙计和掌柜,喝酒的已经寥寥无几。

    见他来到,掌柜欢快的迎上前来,道:“还是雅间?”

    徐平仁轻轻点头,熟悉的往楼上走去。

    雨水顺着房檐淅淅沥沥的流下,掌柜端着老三样敲门进来。

    两坛十里桃花,一斤酱肉,一碟油炸焦香酥脆的花生,上边裹满盐粒。

    掌柜放下东西,犹豫不决,不知怎么开口。

    徐平仁见他傻傻的站在那,开口道:“掌柜有事?”

    “这店马上就要转让,仔细一想好像还没和您喝过一杯,不知能否?”

    “可以。”徐平仁回答。

    掌柜举起酒杯,碰杯敬酒后,嘴里砸吧两声,道:“有幸能让二位大官常临小店,我才得以坚持到现在。萧郎的事您节哀,在这世道,命这种东西可以说掌握在自己手中,也可以说是从出生时候就交付给他人。”

    掌柜朝屋外招招手,清莲羞涩的走进来,掌柜介绍道:“这便是以后这间酒楼的主人,有什么过错还望大人谅解,一个孩子独自到这京都闯荡也不容易。”

    掌柜把酒倒好,不管如何暗示清莲就是不肯喝下,掌柜着急:“你这孩子,喝了又会怎样?”

    清莲摆手赶忙解释,道:“我不会喝酒,没有不给大人面子的意思。”

    徐平仁微笑,看着眼前这个青涩的少年,最多不过二十出头,孤身一人又怎么可能有钱到京都盘下一座这么大的酒楼。

    许是哪方娇生惯养的贵公子到这历练也说不准,想到这,徐平仁收起多余的疑虑。

    他朝清莲淡笑,道:“来这脾气得改改,至少不能怕人。”

    清莲忍着背上刀伤带来的疼痛,勉强从脸上挤出一抹微笑,道:“倒也不是,只是路上舟车劳顿,心神有些疲惫,等大人下次来的时候清莲一定好生招待。”

    徐平仁倒出一杯酒放在萧竹常坐的那个位置,掌柜告辞,清莲跟在后面出去,房门拉上之后他提起那一小坛子酒抬到嘴边灌下去。

    他想起自己在偏房做的那个噩梦,自己还是阻止不了这一切的发生,哪怕已经用尽全力。

    酒意上头,提起个坛子走到窗边,耳旁又回荡起那个熟悉的声音:“徐兄,楼下行人匆匆,还是放下吧!”

    “萧郎。”

    徐平仁放下酒坛,望着那个飘忽不定的虚影,再也忍不住思念,放声大哭,酒楼下几个为数不多喝酒的也被吓跑。

    清莲想要上楼查看,掌柜撇嘴轻摇脑袋,拉住了清莲。

    “是人就都有脆弱的一面,兴许大哭一场能解开束缚住他的东西。”

    酒楼外,一个头戴斗笠,身穿蓑衣的中年男人跟掌柜打了个招呼后往楼上跑去。

    开门的瞬间,徐平仁一个酒坛砸过来,他知道令主此时有一肚子火气无处发泄,虽然反应过来但还是用身体接住。

    手臂被碎皮划破皮肤,他双腿跪地请罪,任由徐平仁责骂却不还口。

    那天徐平仁把在京都的三百暗手召集,本来可以把萧竹劫下,可就是他的一句“再看看”,萧竹便没了性命。

    韩玉山也有自己的顾虑,他在之前就发现从皇宫内陆续几批禁军打扮成普通百姓出宫。

    一猜便知,这一切都是皇帝下的局,其目的就是为了查出徐平仁是否真的养了一支将来和自己与之抗衡的暗手。

    可他知道,错了就是错了,没把萧竹救下,自己就是那个最大的罪人,无论说再多也是狡辩,为自己逃离罪名的托词。

    楼梯上步步紧靠的声音让韩玉山得以解脱,他就这样一句话没解释,此行目的就是为了让徐平仁出气。

    无论有多憋屈都只能默默忍受。听见脚步声越发近,韩玉山从窗口一跃而下。

    清莲瞅着这不可思议的一幕,掌柜继续跟这个未涉世事的少年解释,道:“这就是我教过你的,你只要知道他是来喝酒的,出了这扇门他就从没来过,但你又不能忘记。”

    “什么意思?”清莲疑惑问道。

    “以后你会明白,我尽量在我离开之前把该教的都教给你,要想在这京都立足,只希望你多记住一点。”

    贺东站在屋外久久不敢进去,直到听见徐平仁的呼叫。

    进来之后贺东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徐平仁问道:“又闯祸了?”

    贺东赶紧摇头,徐平仁又追问:“那就是我交给你的事没办好?”

    “萧大人的遗体我和董宁安找好一块算是风水宝地的地方安葬好了!”贺东回答。

    “那你慌什么?”

    贺东胆战心惊的说道:“我查到了萧大人死之前去的除相府外最后一个地方。”

    说到这贺东又不敢开口,徐平仁目光冷厉,凶狠的眼神杀气腾腾,盯得他毛骨悚然。

    贺东知道早晚瞒不住,视死如归般,说道:“萧大人总是习惯每月十五前去良山寺求香,不同以往的是他几乎从不留宿,而这次直到第二日清晨,才从寺院内下山返回京都。”

    说完这些话贺东紧张到上气不接下气,歇息一小会接着说道:“萧郎自回相府之后便四日未出房门,饭菜也是送到门口丫鬟便离去。”

    “良山寺。”

    徐平仁知道萧竹有这么个习惯,每次问,他总是会说这是从西洲带来的习惯,灵与不灵就是图个心安。

    可相府的异常右相只字未提,徐平仁又怀疑起刘庆死之前说的那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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