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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锻刀

    和福记所处的地段不在闹市,周围都是居民,又大多早已相熟,正式开业的时候老板放了两串鞭炮,虽谈不上绚烂,至少噼噼啪啪的热闹劲儿有了。

    灯火总有阑珊时,为了夜晚不扰民,和福记不摆宵夜,到了将就天黑的时候,老板一家就开始打扫起来,男人去不远处的污水沟倒泔水桶,女人和孩子们则将桌子椅子拢在一起,用布幔罩好,再将布幔系紧,这时他们看到丈夫(父亲)正巧回来了,便提起装碗筷的木桶准备回家。

    他们的家就在不远的地方,只是那里是个僻静的巷弄,不适合做生意,再加上常年在这里摆摊已经和周围邻里相熟,京都夜晚的巡检也不少,又是些个旧木桌椅,因而不担心被责占地或被扒。

    这时候有两个人朝他们走来,脚步轻微出奇的一致,一对儿女起先并没有注意到,当看到不知何时无声无息来到面前的两人,都惊呼了一声。

    “二位是要吃饭吗?”

    老板娘发现了他们,看清楚了那两人像是干苦力的脚夫,明显是向他们来的,老板娘随即笑道:“我们已经打烊了,赶明儿来再招待二位。”

    那两人只字不说,面容上像是挂着几分歉意和尴尬的笑意,老板娘微微一笑,见怪不怪,也只好收好布袋子,正准备离开,却发现丈夫在旁边和那两人对视着,隐隐猜到了什么,便带着孩子沿街走去,走了一会儿又停下来,在路边安静地等候着。

    他们依然还在远处的“和福记”旁,看样子是聊了起来。

    现在的和福记只是一堆罩在白色布幔里的桌椅,今天里面多了一个木匾,而且总的来说,白天生意不可不谓不错,开张大吉的利市是有了。

    良久,夜色在大街小巷弥漫着,不远处闹市那边的天空上隐隐能见红光,那些红光虽不耀眼却每天都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向黑夜发起抵御。

    老板娘之前的衣服被汗水浸湿过,现在已经干了,吹着夜风感到有些寒冷,想到也许明天会降温下雨,到时候出门还要多带抹布,预防起风把雨水带到廊檐下,桌椅上沾了水渍会令客人不喜欢。

    “走了。”“好。”

    这时她的丈夫出现在身后,用手轻轻拍了她的肩膀一下,语气严肃,将她从思绪里唤醒,下意识回应道。

    “丫头睡着了?”

    “嗯。”

    ……

    ……

    青楼、茶馆、戏院、钥金房、医馆、雀台等等是来访览雀村的游客最常去甚至是必去的地方。

    这里的青楼里时常接来各地的花魁,风味不一,各有千秋。

    茶馆和那之前林邸前的茶铺一样,总不是专营茶汤之地。而览雀村的茶馆虽有奇饮,但主要是豪赌的场所,一掷千金不是很常见,不过穷酸赌徒亦是一个没有。

    几十年前随着红巢湾改治开始走向没落乃至今消失无踪的江湖以及官宦世家里的秘史,各种鲜奇轶事,戏曲也好评书也罢,别的地方看不到也不敢看的,这里的戏院乐坊里几乎每天都在上演着。

    钥金房堪称珍奇宝库,金的银的翡翠的宝玉的各种饰品、玩物琳琅满目,甚至还包括一些胆大包天的人从北山开采回来的奇珍异宝。

    医馆里常备滋阴补阳、强身健体、滋养肌肤的各种药材,加上此道高医坐诊,名声在外。

    还有那莹幽湖虽然看上去如此自然清幽,其实是当初建村时从村边上的山泉以大量人工引来汇成的陂池;

    莹幽湖中间有一座宽大拱桥,中间却有个极具创新的圆形阔台,便是雀台所在,有许多游客在离开前都会去雀台上驻足观景,感慨一番风流有尽时,总是随流逐波……

    什么老我伴身惟有影,倚遍风轩月榭,什么欢乐去,离别苦……一些没什么真才实学的游客,也不管那诗词出自何典,所用何处,旦是带些风月的影子,便拿来吟诵。

    总而言之村子不大,各种豪奢华丽的风轩月榭、楼台馆阁占了多半。

    至于力田一开始那便是子虚乌有,不过后来随着需求增大,周边也有开垦,但是许多时令与珍奇食材都由车队送来,路上保存极好,村中也有特殊举措。

    不过你要找铁匠铺的话,那就唯此一家了。

    虽说无论再奢华的场所,只要有人栖息,他就要吃饭,要吃饭大概率就要用上菜刀,甚或种菜需要的锄头,而这个时候正巧是太良造改治以来不久,这个村子经营伊始便要购置大量铁器总是有些自揣的敏感,但也说不上需要自备铁矿来打造,于是这间铁匠铺就有些可有可无,弃之又可惜,便觅得了一处偏僻地,偶尔接点为磨损铁具嵌钢及翻新的小活。

    今天早晨,穿着皮围裙的铁匠师傅正在用锤子敲打烧红的金属块,身旁一位十六岁少年替他着打下手。

    铿锵,铿锵……火花四溅,就像是飞不动的烟花在猝然绽放。

    师傅健壮黝黑,一双臂膀尤为宽大,他早已浑身湿透,古铜色的肌肤像是镀了一层膜。脸上不断冒出的汗珠,流进一条仿佛沟壑般的伤疤里,顺势在侧脸滑落,滴进地上的水坑,并没有引发明显的滴答声。

    他叫摩崖,建仁六百二十七年皇武团初试入选者,五年后破有灵中境,过了一年尝试突破有灵巅峰时出现问题,灵泉溃散,经救治性命无碍,继而被认定为无法再修行。

    铁匠铺位置偏僻,村里各种金属器具很多都在这里铸造生产,起初览鹊村兴起的头几年还有些生意,现在几乎没什么人来。

    “快二十年,你家终于将生意做到了京都,虽然这村子偏远了些,好歹也算是京都一部分。”摩崖喘着粗气说道。

    “我叔是钱庄掌柜,严格来说不能叫生意人。”站在旁边的,正是魏良。

    摩崖接过铁钳,将那团红铁侵入水桶里,呲地一声冒起一团水汽,他那有着一条伤痕的脸刚好被罩在水汽里,就像一匹野兽忽然从雾中出现,画面有些骇人。

    “钱庄本身不就是生意吗,当初你叔要来览鹊村的时候和我见过一面。”摩崖擦掉脸上的汗,继续说道:“凭感觉,我不喜欢他,不过他应该不是那个人。”

    那个人,说的是出卖谢小凡身份的那个人,准确的说是魏良等人预感到叛徒不止百松城那晚死的几个人,至少有人还活着,虽然一开始只是猜测,但在遇到柳净任以后,想来真的与谢小凡有关。

    摩崖说道:“不要像小时候一样认为这些关于人心的事情不可思议,也不要让我再次重复讲那段历史。”

    魏良看着铁匠铺里的陈设,说道:“我感觉像是活在一出戏曲里,但是这台戏一直没有结束,或者就算我走下台,还是戏里的一部分。”

    摩崖叹道:“倒头大睡,以为自己醒来,其实还在做梦。”

    魏良嗯了一声,不仅没有当作是别人对他很俗气的敷衍,还很赞成这个比喻,说道:“我们只知道,大概五六百年前建仁大陆发生过一次叛乱,我和谢小凡都是叛乱军将领之后,先祖有一双儿女,我传自女系一脉,到现在成了魏姓,我们两家能够认识都是因为那些同为当年乱军血脉的守护人中间牵线,他们以暗中守护和联络将领们的后代为使命,可世代如此,乱军将领就算留有血脉,那个理想也早已支离破碎,但是罪名并不能洗脱,当中难免有一些人想摆脱这样的命运,也可以说是摆脱一种诅咒,但这又不是一个人的事,只要我们这些人活着,这些线条就不会断,因此他们有些确立了彼此心中所想的人,定性了一件事,那就是逃避无济于事,只有我们这些将领之后真正的灭绝了,这根线自然会失去韧性。”

    这是魏良入京以来一口气说过最长的一段话。

    摩崖惊诧之余,又怕误了手中事物,仍旧按照自己的城府锻打,只是深沉的看了魏良一眼,似乎是想警告他这种事不能轻而易举的在人前诉说,哪怕是信任的人,更何况连带着其他同道的底细和盘托出,当为大忌!

    魏良当然知道这个道理,乱军余孽,光是这四个字就足以将他打入天牢,不过现在他不担心,就算京都有几个神通境的仙人存在,就算那些仙人真的可以聆听千百里,也不可能随时刻意注意着每个人都在聊些什么,至于那个叛徒也绝不会傻到兜售他所知道的一切,就算柳净任是个意外,也只是知道谢小凡修行者的身份,不知道其他的。

    摩崖自不必说。

    就连魏良自己家里人,也只有很少几个知道,魏存并不在内,这当然也是因为他没有修行资质的原因。

    魏良摇摇头继续说道:“就算我学会修行,乃至知道谢小凡是修行者的时候我也依然觉得这种事很荒唐,直到入京,我才隐隐接受这些可能都是真实的。”

    摩崖夹起铁材,放入炉中回火,一对衣衫不整的男女笑嘻嘻的路过,摩崖没有回头,魏良和他们打了个照面,男的丢下一道不屑的斜睨,女的与魏良四目相对,有些微微出神,但很快就被搂着快步离开。

    铁匠铺的位置本不怎么通风,是那二人走过时带起了一丝微风,风中隐隐残留着娇羞的笑语。

    “都是真的,你也不用逃避,起先我们的祖辈都是战友,也有可能只是一个武弁,我虽然视你为主家,只是于这世间找个锚点,并非什么祖宗继体,更不知道是谁吹鼓使命和奴仆甚或守护人这个说法,能够想通,无非就是朝廷的手笔,他们抓不出人,便撒些种子,等着这些种子开花结果在土里藏不住的时候。”摩崖猜测魏良还是像小时候那样的思想,看着他的眼睛极其认真说道:“这些种子就是人心,仇恨,嫉妒,没人愿意世代为奴,而且还要背负一旦暴露就会万劫不复的风险,因此我们这种人不可忘记血脉,就算不是为了子虚乌有的事情,也要担心身家性命,自己忘了就以为和这个世界相安无事那是掩耳盗铃,你可知道今天你我的安闲是祖祖辈辈不敢忘记他们背负的罪名而一点一滴苦心经营将其淡化才能获得的?那都是他们一天天紧张的日子啊!”

    魏良说道:“我也不想这样。”

    摩崖确定魏良没有变,懊恼之中又有些欣慰,说道:“我们的立场生来就决定了,要么背叛这根线,要么接受,几百年时光都奇迹般的没有完全淡去这些,不管是朝廷的功劳还是什么。”

    拉动风箱,炉内顿时火苗四窜,噼啪噼啪声里,两人沉默,一起观察着那根铁材,从形状上来看像是一把刀刃。

    建仁大陆最近一场出动军队的战争就是红巢湾改治,王室命李纯丘率领与所谓的江湖帮派势力不成正比极其少量的军队前往镇压,竟然一举击溃那些崇拜江湖人的气焰,再之后各种强盗劫匪逐渐消弭,新法随之颁布,民间不再尚武,民间兵器使用与铸造技术近乎绝迹。而谁知道在这个小小的无名铁匠铺里,正在罕见的上演一场有着数百年传承的锻刀术。

    方才那对倏忽而去的男女,当真没有眼光……

    摩崖的瞳孔被火光映照着,深似沟渠的伤疤加上黑色眸子里闪烁的火红色,整张脸像是一幅地狱缩影,说道:“这把刀的构思我准备了很久,新法颁布以后,材料方面我个人不好解决,当时写信给你父亲让他送点硬度上好的铁材,没想到他居然能弄到陨铁,我也是第一次真正接触陨铁,发现并不是很重,应该可以与你的刀法相契合。”

    他知道魏良对材料方面的事没有兴趣,所以没有告诉他出于某些原因,在主料陨铁上还要辅以青铜,当然都是托魏良父亲弄来的,光凭这两样本身就是在法令严禁民间私人使用的情况下极其珍贵的东西,所以他在魏良面前有必要提起一下,其余部件则是凭他自己这些年在各地达官显贵家里的那些藏宝阁里光明正大的拿来的。

    “陨铁是天上掉下来的那种?我爹连这玩意都能搞来送给你?”

    “是送给你,我只是帮你锻刀,你连他是做什么的都不知道?”

    魏良挑挑眉,表示这我哪知道,接着说道:“听说那个什么祖宗用的是长刀。”

    摩崖本想说一说魏良父亲的事,提到长刀的事便耐不住更大的兴趣道:“那是适用于古战场,现在时代变了,你难道还会遇到万军交战的场面?而且我只是为了给你打把刀玩玩,小孩嘛,当然,你别看这里设备简陋,其实毫不影响,只要是我精心锻造的,就算是真的上了战场也不担心崩断或者砍缺,况且这把刀将会是世间仅有的绝世好刀,等你到了外物境绝对可以再把它练成法宝!”

    “吹归吹,我有个请求。”

    “……”摩崖表情冷淡,又似乎带着笑意,也不回话。

    “不要雕花镶玉,怎么简单怎么好。”

    “锋利实用,尊贵好看,两全其美,你不喜欢,我知道,我选择了前者,后者在刀鞘和丁艺、纹饰方面也保留了一点,你不爱美,不代表刀不爱,如果将来有一天你可以放开双手去修行,这把刀说不定会受到佩者影响幻化出一位绝世美女。”

    魏良冷哼,摩崖看着他,忍不住摸了一下他的头,黑发顺柔,就像是女子那般,里面装的想法也是那般温柔,忽然反应过来自己的手很脏,赶紧缩了回来。

    他忘了自己铸铁前已经沐浴洗手,刚刚也再次擦过,就是习惯性地觉得自己在这位少年面前浑身都脏兮兮的。

    魏良看在拿人手短吃人嘴软的份上,没有计较对方的摸头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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