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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醉酒

    璇玑门开山立派虽仅短短两百年,但玉衡并非白手起家,可以说是完全承袭自北辰宫。从璇玑心法,璇玑剑法,到用以修炼的绵玉榻,乃至本门至宝璇玑玉,全都来源于北辰宫。

    自然还包括玉衡这个出自北辰宫的开创人。

    这些年来,玉衡借助自己多年修炼所得,又潜心于卷帙楼,精研各派秘诀。如此一来,集采众长,融会贯通,璇玑门心法与剑法早已远远超越了北辰世代相传的绝学。

    然而璇玑与北辰却又大为不同。玉衡当年脱离北辰自成一派,厌烦极了北辰宫那些繁文缛节,认为门规不过是用来束缚弟子天性的枷锁而已。在他看来,世上事无不可为,全凭心而已,若是居心不正,行事自然歪曲。也是由于这个缘故,他收徒之时最为看重品性,绝不收阴险诡谲居心叵测之徒入门。这些年下来,他倒也没怎么看走眼过,除了…….

    他那双清冷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恼怒。

    那天在卷帙楼中,若非想到了那个逆师背德的齐无离,他何以心绪会如此烦乱,又何以会道心不稳,竟贪看自己的徒儿忘了神。

    纵然心无拘束,他不能,也不至于,对自己的徒儿起了不该有的念头。

    只是古井无波的内心竟然破天荒地起了一丝涟漪,他实在是害怕,在云绯若那样澄澈的目光下,他觉得自己的污秽无所遁形。

    于是他只能匆匆逃离。

    倒是吓得云绯若惴惴不安了好几天,于是练剑练得越发勤奋,还专拣他看得到的地方练。

    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转到了室外,温煦的阳光照着院中那个淡青色的身影,只见她时而腾挪跳跃,时而行剑如风,额间已经冒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

    他的心中好似伸出了一只手,想要帮她擦掉那些汗珠。

    一念至此,玉衡顿时惊出一身冷汗,心头浮上一丝阴翳。

    他苦笑了一下,收回目光。

    “师父,您能不要生气了吗?”

    云绯若站在窗口,眼巴巴地看着他,满脸的讨好之色。

    她刚刚练完,汗还未收,却小心翼翼地仰望着他,眼中满是孺慕之色。

    飞鹭也跟在她身边,探头探脑地伸着长长的脖子,正虎视眈眈地看着他。好像他若是一句话说得不对,它就会跟他纠缠不休。

    “连这鸟儿都如此亲近她,维护她,可见徒儿是真的惹人怜爱。那么我心中对她多出一点喜欢,又有什么可在意的呢?我自命豁达不羁,空负几百年的修为,竟然担心这个?”

    想到这里,方才的那点阴翳瞬间消散得干干净净。

    “你没错,是师父错了。”

    “不,弟子这几天思来想去,觉得师父平日固然随和,弟子却太把师父的客气当福气了。此后弟子必将尽心服侍师父,极尽做弟子的本分。”

    玉衡头疼地叹了口气,不过几日功夫,她居然又捡回了一年多以前的那份拘束。

    当年北辰宫门规森严,阿若虽只是个外门弟子,也照样被约束惯了。入门之初他费了好一番功夫才让她确信他是真的不在意师徒之间的那些琐碎规矩。

    “罢了,随你!”

    玉衡想了想,心说莫非果然是自己太过随意,以至于混淆了师徒之间的本分?若是因此能扫平了自己心中的那点波澜,未尝不是好事。

    于是此后他就真的摆起师道尊严的架子来了。这于他倒也不难,当年在翠琉峰上时,他们几个师兄弟便是如此侍奉流束子,早已成了骨子里的习惯。如今调了个身份,也不过只是别扭了一些时日。

    云绯若心安了许多,修炼也更加刻苦。玉衡抚平心中绮念,对云绯若更是严加督促。

    岁月总在眉梢之间倏尔流逝。一念起,一日过,一念灭,一月终。

    秋叶又一次泛黄的时候,云绯若终于突破了凤初境终阶,初窥琴心境。

    玉衡面上不显,但那流光溢彩的眼眸中早已吐露了他的喜不自胜。

    虽有璇玑玉淬炼真气,又有绵玉榻日夜滋养,但云绯若进展如此神速,实在是屡次超出了他的想象。玉衡起初推算过,这个徒儿虽聪慧过人,但根基实在太浅,若无三四年的修习,绝不可能窥得仙道天机。

    没成想他是算错了一次又一次,不过这样的错,他私心里觉得再来几次也不嫌多。

    云绯若自然更是心花怒放,高兴得手舞足蹈起来。飞鹭见她那幼稚的模样,忍不住张了张嘴,叫出一声充满了鄙视却又透着喜气的“呀!”。

    云绯若见状大笑,轻身纵跃上飞鹭脊背,高声道:“鹭兄,我真是太高兴了!我觉得自己好像在云端漂浮!你快带我上去感觉一下!”

    飞鹭这一年多来看着她日夜不休地勤练,也是万分心疼。可惜它口不能言,只能默默守在一边,偶尔去翠琉峰给她传递书信,带回来自遇仙池的一点点温情。此刻见她放下了一身的负累,小小要求自是没有不满足的,长啸一声,直冲云霄。

    玉衡站在望尘矶上,神色淡然地看着他们在山间云侧自在遨游。他的耳中满是云绯若清脆悦耳的娇笑声,这笑声充满了喜悦,丝丝缕缕渗入了他的血脉,令他沉寂的心如春日里被雨水浇灌的种子一般,又慢慢地绽出一星嫩芽来。

    “师父,你在这儿啊?”云绯若精神湛湛地仰头看着玉衡,脸上兴奋之色犹存。玉衡一怔,自己竟出神到连她走近都浑然未觉,不禁自嘲地笑了笑。

    “阿若,去酒窖把寒潭香取出来,我们师徒今日共饮几杯庆贺!”

    “师父啊,那寒潭香可就只剩一罐了……”云绯若嘟着嘴,小声道,“况且那酒实在是烈得很,上次洛师兄来报喜,您一高兴多喝了几杯……”

    想到那晚的情形,云绯若忍不住抿唇笑了起来。那位冷峻的洛师兄苦心孤诣若干年,终于赢得美人芳心,高兴得亲至璇玑门送喜帖。师徒俩在闲雨阁中对月共酌,直喝得酩酊大醉,闹出不少笑话来。

    玉衡伸指戳了戳云绯若额头,恚怒道:“你今日真是出息了,竟嘲笑起师父来了。醉了又如何,人生得意须尽欢,莫叫金鐏空对月。开心时候不喝,难道等着愁闷时喝吗?那才叫糟蹋酒呢!”

    云绯若笑着点头:“是,师父说得对,反正今晚在修元殿喝,师父醉了也没外人瞧见。弟子这就去闲雨阁准备酒菜。”

    “死丫头!”玉衡也撑不住笑了起来,虚虚地踢了她一脚,“快滚下去!”

    飞鹭却以为他真的打算踢绯若,巨翅一扬,将他兜头一罩。玉衡闪避不及,眼看着黑影压顶,只得矮身一躲,从羽翼底下溜了出去。

    云绯若见师父如此狼狈,忘了这些日子的隔阂,也咯咯大笑起来。

    是夜,一轮明月高悬在修元殿的飞一角飞檐上。泠泠清辉投入院中,给草木山石染上了一层浅浅的银光。

    此时正是桂子飘香的季节,浓郁的甜香令修元殿平添了许多生气。甜美花香融合着馥郁的酒香,空中飘荡着一股醉人的气息,幽幽绵绵,沁入了师徒俩的心扉。

    “师父,这一杯敬您,祝您每日顺心遂意!”云绯若虽只饮了两三杯,但她毕竟量浅,已经醉意醺然,红艳艳的双颊吹弹可破,一双杏眼如同盛满了盈盈秋水,倒映着漫天星光。

    玉衡心情愉悦,不觉也多喝了几杯,此时酒意有些上头,见徒弟歪歪倒倒地敬他酒,不由笑骂:“不许喝了,早先还嘲笑我呢,如今倒是醉得比我还快!”

    云绯若笑嘻嘻地饮尽一杯,咂咂舌:“这寒潭香真是绝妙!师父,我还要敬鹭兄一杯,这些日子辛苦它了……”

    飞鹭正在一边闲逛,闻言便踱了过来,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地盯着酒杯,“呀”地叫了一声。

    “你叫它鹭兄?”玉衡瞟了飞鹭一眼,疑惑道,“你怎知它是个雄的?”

    “我听说鸟儿中雄鸟往往生得格外艳丽以吸引雌鸟。鹭兄长得如此美丽动人……”云绯若眼角余光扫到飞鹭那圈七彩颈毛抖了抖,随即改口,“呃,英武不凡,必定是个雄的!”

    玉衡的目光在飞鹭和她之间徘徊,嘴角浮上一缕笑意。

    徒弟今日一身不常穿的浅粉,玉面绯红,一双美目顾盼生姿,若说美丽动人,却又有谁能及得上?

    “那么你如此的风姿卓绝,又是为的吸引谁呢?”

    这个念头在心里一闪而过,又叫他立即压了下去。

    飞鹭听见云绯若夸它“英武不凡”,心中得意,抻着翅膀耀武扬威地绕他二人走了一圈。云绯若看得有趣,也跟在它后面学着它的步姿。只是她喝多了酒,走得极为东倒西歪,实在不够威风,反像是打醉拳。

    玉衡哑然失笑,摇了摇头,又自斟自饮了几杯。

    秋风一阵一阵地吹过,吹得桂树轻颤着树枝,抖落了满树金黄细碎的花,在地面上积了薄薄一层。

    云绯若乜斜着醉眼,伸手到处去接那一粒粒如雨一般四处洒落的桂花。

    玉衡此时也已有了七八分酒,醉意朦胧间,眼前一片粉色裙裾在桂花雨中四处飘飞。花影人影交错,淡淡月色下,他竟看不分明。

    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

    他的天香,在眼前飘。

    玉衡顺手折下一支花,小小的花瓣上亮晶晶的,不知秋露何时已悄悄地将它打湿了。

    云绯若在风中追逐了一阵,酒意上涌。她摇摇晃晃的,看起来随时会与泥土相亲。

    玉衡扔了手中桂枝,走过去扶她。

    “师父,阿若是不是特别厉害啊?”

    云绯若眼神游离,顺势倒在他臂弯中揽着脖子娇笑。

    她平日里端庄自持,谨守师徒本分。但终究只是个十几岁的女孩子,此刻心愿得偿,不免撒起娇来。

    玉衡见她红唇微张,吐气如兰,温软的身躯整个靠着他,不由得微微僵了僵。

    “阿若一向是很聪颖的。”

    他定了定神,涩声吐出一句。

    云绯若艳若桃花的脸上绽开一个笑容,又软软地问道:“那师父喜欢阿若吗?”

    玉衡脑中轰的一声,眼角一阵抽动。他紧张地盯了徒弟一眼,见她螓首低垂杏眼微眯,整个人全挂在了他身上,似乎快睡着了。

    “这孩子!”玉衡无奈地苦笑了下,抱着她走了几步,转而停了步,又回到桌边坐下,怔怔地看着她的脸出神。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样子慢慢地在自己心中生了根,又发了芽?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在他的眼里,渐渐地不再只是徒弟?

    他从来不屑于自欺欺人,然而此时此刻,他却羡慕起那些口是心非的伪君子来。至少他们能够心安理得地说一套,做一套,自己每日却要为了清除杂念而殚精竭虑。

    他风流自诩,对所谓的“清誉”不以为意。只因为在他心中,那些风月只是过眼云烟,从未在心间驻留,自然不会招致任何烦扰。他原以为今生今世,永不会有动心的时刻,然而今时今日,他却如此莫名其妙地,对着自己的徒儿动了心。

    “阿若问我喜不喜欢她?莫不是她也……?”

    玉衡心头涌上几分令他惶然的欢喜,他从来不知道欢喜也会如此的令他纠结和不安。他苦苦压抑那丝绮念,只因为自己将来臭名昭彰不打紧,却不能连累徒弟难容于世。然而此刻一想到自己竟有可能并非一厢情愿,他却又忍不住如同青春少艾的年轻人一般浮想联翩。

    “你怎么该……我又怎么敢?”

    明月之下,他竟想得痴了。

    当年他傲视群雄,曾嘲笑旁人拿得起放不下,万没想到有一日,他自己会因为这一份不该的念想而牵肠挂肚。

    他踩着一地金黄,用最轻盈的的脚步,最轻盈的手势,将她放上绵玉榻。他吐出一口气,好像放下的是他最珍贵的一个梦,若是稍稍粗鲁些,那梦便会醒来。

    “阿离,你不要走……我好想你……”

    云绯若含糊地呓语着,伸手去拽玉衡袖子。玉衡看着她纤纤玉指搭在自己青色的衣衫上,刚才的绯红已经渐渐从她脸上退去,恢复了原本瓷白的色泽。

    她仍是闭着眼,长睫轻颤,唇角却微微弯起,不知梦见了什么。

    原来一切都是自己空想。

    浓浓的酸涩填满他的胸臆,他忽然不知道自己方才喝的是醇香的美酒还是陈年的老醋。他更理不清自己是该高兴还是该失落,是该庆幸不曾闹出不伦还是该伤心于她心有所属。

    她口中的那人是谁,他没有听清,也不去多想。这样花一般的年纪,遇见一个年龄相仿的男子,魂牵梦萦,念念不忘,本就是极为正常之事。也许待她学成后,便会与那男子相聚,成婚生子,只要能配得上她,他这做师父的必定真心相贺。他愿意站在青渺峰的绝顶,看着她儿女成群,也许会很快忘了她,也许会一直守望着她。

    她的手娇嫩如玉,他将它从袖子上扯下,放回绵玉榻。

    他走出了那间小屋,心却落在了那里。他倚在门边,想着她入修元殿以来的点点滴滴,一时蹙眉轻叹,一时扬唇微笑。

    小云常后方的一株梅树下,一道黑影无声无息地悄然闪现。那黑影探出一张面目迷糊的脸,窥视着这一切,得意之情满溢。

    倏然间,一阵风吹过,再看时,只见那黑影已化作一道黑烟,渐渐消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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