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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墨逝

    在桃夭阁灯火熄灭的那一刻,一条婀娜的人影从桃夭阁院外匆匆掠过,没入了通往客院的那条山道。

    她并未特意改换行装,仍是一身日常的白衣,袖口与衣襟上各绣一支六出红梅。更深露重,山道上草木稠密,露珠濡湿了她的衣裙和发丝,山风猎猎,寒意穿透春夜的温煦,透骨而来。

    可她丝毫不觉得冷,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充溢着热烈和义无反顾。

    “罗师姐,来看陆公子吗?”客院外的广场上灯火通明,高高的柱子上挂了无数的灯笼,将地面照得雪亮。这里的守卫比往常有所增加,带班的那个弟子语气轻薄,笑嘻嘻地看着罗潇。

    若是在平日,罗潇早一个耳刮子过去了,但今日她却偏了头,浅笑盈盈,嗔道:“莫非连我也不许进吗?”

    那弟子受宠若惊,顿时呆住了。

    倒不是罗潇有多倾国倾城,实在是大家往常看惯了她孤高自诩的冷漠样子,如今日这般娇媚动人,他们从未见过。

    “魔主确实有这吩咐,不过自然不包括罗师姐。凭罗师姐在魔主跟前的面子,哪里去不得呢?”

    罗潇抿唇笑了:“我在师祖面前哪有什么面子呢?也就仗着师父疼爱罢了!我偷偷去见陆元墨这事你可别给我传扬出去,不然师父又得骂我。”

    “大家都听清楚了啊!今晚上谁也没来!”

    众弟子都起哄般的大笑起来,纷纷答应:“没有,没有,我们都没看见罗师姐!”

    罗潇笑着瞪了他们一眼,脚步轻快地进了院子。

    陆元墨身上魔气未解,他那日并未在浮坼楼,后来也再没机会请玉衡施术。罗潇进去时,他毫无所觉,整个人趴在书桌前,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你都这样了,为什么不好好歇着?”罗潇叹了口气,顺手抽出他手上的东西看了一眼,是张画。

    陆元墨倏然一惊,待看清是她时也不去抢自己的画,慢慢倚到了墙边,嘴角浮上一缕自嘲的笑。

    “她都死了,你还是放不下她吗?”

    罗潇看清画上人物时恍若被泼了一盆冷水,浑身冰凉,脸色瞬间变得十分难看。但在触及陆元墨的神色时,她心底又是一软,在他身侧坐了下来。

    “有人以为你我退婚是因为你腿上的残疾,他们怎么会知道,即便你成了灰,我守着那堆灰也能觉得快活。”

    陆元墨斜瞥了她一眼,冷冷道:“你自然恨不得我挫骨扬灰,也省得被人指指点点。身为堂堂北辰宫掌刑真人的首座弟子,你能不能要点脸,别再来烦我?”

    “你不必故意这样气我,你知道我不会走的。”罗潇定定地注视着他,她觉得自己的脾气真是越来越好了,他再怎么冷言冷语她都甘之如饴。往年她虽也对他一往情深,但终究还是要使使小性子的。

    “这是你们的地方,哪里轮得到我赶你走?啊,对了,过几日掌刑真人大概就成了掌宫真人了吧?恭喜啊,罗姑娘。”

    “明日就是最后的期限了,师父说,如若你们不肯降服,修为高的自是斩杀以儆效尤,修为低的一律炼成魔兵......”罗潇面上闪过一丝不忍。至今为止,上山的仙道各派掌门没有一个肯低头的,天枢的耐性渐渐耗尽,脾气越来越暴躁,听说夏溟居内每日都有人抬出去。

    “那么你来告诉我,等待我的将会是被杀还是被炼?”陆元墨早知是如此结果,不过客院中已经有些人心浮动,届时情况如何还未可知。

    “墨哥,只要你一句话,同陆世伯划清界限,顺服于师祖,你就是笑白门掌门!你还有大好年华,为什么要玉石俱焚?”

    “然后就是北辰宫首座弟子下嫁笑白门,成就仙道,哦,不,魔道佳话?”

    一朵红霞泛上了罗潇光洁如玉的脸颊,她的眼中充满了向往:“这样不好吗?墨哥?”

    “原本是很好的。”陆元墨捡起掉落在脚边的那张云绯若画像,“可是我一想起余生要同一个专横跋扈的女子共度,那就很不好了。”

    “可是你今生今世注定只能同我这样的女子在一起了!”罗潇一把夺过他手中的画像,一轮弯月下,那女子一脚蹬在一叶扁舟上,一脚悬空,一双水杏眼清凌凌地看着她,嘴边一抹俏皮的笑容。

    他画得如此传神,可见这一幕他在心里记忆了多少回,描摹了多少遍,才能在出现这样一个娇俏的云绯若。

    罗潇想到这里,一股怒气抑制不住地升腾上来,将画撕成了碎片。

    陆元墨目光痴痴地追随着那四处飘飞的纸片,好像神魂出窍一般,除了画纸的碎片,再也看不到其他。

    “你知道吗?我第一次看到若儿的时候,她刚跟你吵完架。在此之前,我眼中的天下女子都同你一般,在此之后,我的心里多了个灵秀得不染纤尘的女子。”陆元墨眼神飘忽,轻声道,“那一刻,我才知道什么叫心驰神往。”

    “说不定,明日过后,即便我还活着,我都不是我了。思来想去,今生今世我都没什么特别遗憾的事,若说有,大概就是临死前都无法见她一面。我怎么知道那次是最后一面呢?若是知道,无论如何我都要告诉她,这世上有一个人这样倾心爱着她,为了她化作飞灰都无所畏惧。”

    陆元墨神色渐渐迷离,他看到云绯若坐在他对面,眼睛通红地凝视着他:“你看得到我吗?”

    “若儿!”他又惊又喜,伸手去摸她的脸,“你的眼睛怎么了?”

    她递给他一杯酒,眉目含情:“墨哥,今夜我们喝了交杯酒,此后便是夫妻了。”

    交杯酒?陆元墨怔了怔,果然看到房中红绸遍地,床上锦被堆积,到处都是红彤彤的。他看到云绯若珠翠满头,唇上涂满了诱人的朱红,她一手撩着盖头,一手牵着他,走到了床沿,

    陆元墨迷迷瞪瞪地跟着她,满脸的傻笑。

    “墨哥,喝了吧!”盖头落下了,他急于看清她的脸,忙一口饮尽,去扯那方碍眼的红盖头。

    “若儿,这酒......”

    春夜的风好像在瞬间点燃了火,烫得连血都开始燃烧。是谁悄悄吹灭了灯火,一缕青烟从敞开的窗棂飘出去,带走了销魂的香味。

    静悄悄的清晨,天才刚蒙蒙亮。凌乱的被褥间,有人动了动,睁开了眼睛。

    “墨哥,我只是不甘心,我付出了这么多,如果从此后找不到一丝属于你的痕迹,我不知道还怎么活下去。”

    过了今日,笑白门将不复存在。茫茫人海,她再无处寻觅那个绛衣少年。可她还会继续留在这世上,几十年,甚或上百年。仙途漫漫,也许一切都将烟消云散,她什么都可以不在乎,可她害怕有一天往回看时,她发现她最爱的那个人没能给她留下任何印记,而她也没能在他灵魂中留下任何印记。

    一想到到这里,罗潇就觉得不寒而栗,所以她明知那人心怀叵测,还是接受了。

    因为她实在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

    推开门,她最后看了他一眼。他还是在睡梦中,神态安详,嘴角轻弯,好像做了一个美梦。罗潇知道,他的梦里没有她,但以后她都无所谓了,她只需要留着自己的这个梦就可以了。

    当日头高企,客院开始喧闹时,笑白门的弟子挤在陆元墨房门口,茫然不知所措。

    素来准时作息的少主此时仍无半点声音,他们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今日是天枢给定的最后一天,魔门中人已经开始动作了,他们看这些仙道弟子的目光就好像在看一群待宰的猪狗。掌门被囚禁在清宵殿,能拿主意的也只有少主了。

    只是希望陆元墨拿什么主意,他们却也极为纠结。他们既指望能有一线活的余地,可若是他真的决定屈服,他们又会对他失望至极。

    “会不会少主悄悄地独自走了?”

    这个想法不约而同地从几人的脑中闪现,有个胆大的伸手推开了门。

    他们的少主好好地坐在床边,垂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他的衣衫杂乱无章,好像一个才刚学会穿衣的孩童勉强把衣服套在了身上,头发自然也是蓬着的。

    “少主?”

    陆元墨听到声音,抬头咧嘴一笑。他的目光毫无焦点,好像谁也没看见,又好像看见了许许多多的东西。他猛然回头,忽的跳了起来,指着床上一滩暗色痕迹狂呼:“血!血!”

    “发生什么事了?”

    他们的动静终于引起了魔门中人的注意,因为事关笑白门少主,有人禀报了负责处置客院的筑木。

    “他的魔气走岔了?”筑木皱着眉问,“昨晚上谁来过?”

    陆元墨忽然眼睛一亮,紧紧抱住筑木:“若儿,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筑木先生小心!”一声娇喝突如其来在房门外爆响。

    刀光一闪,一柄缠绕着黑气的魔刀从门口飞入,瞬间扎入陆元墨背心!一道血箭从绛衣下飚出,化作了血雨,将筑木淋了一身。

    “陆芫蓝,谁叫你出手的?没看到他神志不清吗?”

    魔刀怆然作响,飞回到出刀人手中。

    那是一双细嫩纤长的手,与血光淋漓的刀柄极不相称。手的主人摸出一方水蓝色的丝绢,慢条斯理地擦干净了刀,将它归入鞘中,这才眨着一双美目对筑木道:“原来是个疯子啊?那更不打紧了!多清俊的孩子,可惜死透了。”

    “他是陆知风的宝贝儿子!万一笑白门降服,你让我怎么跟魔主交代?”

    “不是陆老狗的宝贝儿子我还不杀呢!他的宝贝女儿杀了他的宝贝儿子,啊,这是多有趣的一件事啊!”陆芫蓝笑得眼泪都流了下来,弯着腰乐不可支地对筑木道,“先生是忘了我也姓陆吗?我还以为我的弟弟有多了不起呢,原来血的味道也跟我的差不多么!”

    “姐姐,父亲一直在找你,他真的知道错了......”

    陆芫蓝的笑声突然停息,她低了头,水蓝色面纱的底端浸泡在陆元墨的鲜血中,染成了绛红色。

    “你叫我姐姐?再叫一声听听?”

    陆元墨苍白的嘴唇动了动,陆芫蓝趴在他身上,耳朵凑到他嘴边,却听不到声音。

    “再叫一声啊!”陆芫蓝忽然高声嘶吼起来。她身上彩衣的光映在陆元墨脸上,好像流散了一道雨虹,但陆元墨的眼睛却再也不会睁开了。

    “死了是吗?死得好!你本来就不该出生,那样,我就还是我!”

    “什么,墨哥死了!”罗潇一整日都闭门不出,到了晚间才得知消息。此时翠琉峰上下都已经传遍了,连囚禁在清宵殿中的各派掌门都知晓了此事,纷纷向陆知风投去了同情的目光。

    陆知风一瞬间好像苍老了数十年,目光悲切中蕴含着刻骨的恨意。但听到下手之人的名字时,他猛然震动,眼中流出了泪。那泪水如同雪后红梅溅落在清宵殿光洁如玉的地面上,星星点点,渗了开去,好似殿中忽然多了正在绽放的鲜红的花瓣。

    “听说陆公子一夜之间忽然发疯,伤了魔门的筑木先生,被人错手杀了......”

    后面的话罗潇半点也没听到,她只知道她的墨哥疯了,死了,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自然非她莫属。

    “我还以为,我还以为你只会昏迷不醒,那至少能保住一条命。她明明是这么跟我说的啊......不,我找她去,我要去找她,我要问问她......”

    可是她的脚半点都动不了,她知道再问也是徒劳,她的墨哥终于彻底离开她了。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逐渐明晰,一张打成如意结的信笺被塞到了她的手中。

    “罗师姐,看守客院的师兄送来的,说陆公子的遗物中有一封信,是给你的。”

    罗潇出了片刻神,手指发抖,猛然将信撕得粉碎。

    “陆元墨,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的都是些什么!你爱上了别人我没办法,可你明知道你娶不了她,你为什么不照常娶了我!我说了我不在乎!你不爱我,心里又有负疚,那天明明发现了破绽,却不肯说出来!你后悔吗?谁要你滥好心!你为什么不告诉玉衡真人我修为比你高却安然无恙!若是这样,若是这样......”

    若是如此,消息不会泄露,玉衡不会中伏,天枢不会提早上山,北辰宫不会落入魔门之手,陆知风不会被囚禁,她自然也没机会夜闯客院。

    陆元墨更不会死。

    可这世上,哪来那么多如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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