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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 雍和宫

    姥姥喜欢去雍和宫拜拜,她时常要跑去那附近溜哒一下。

    雍和宫附近的胡同深深浅浅,门都又矮又窄。天气冷的时候,门口往往杵着一个女人,卖糯米糕或者小吊脚梨汤的。糯米糕是用扁扁的小木棍戳成,扮成雪糕的样子。吊脚梨汤则是供在一个高高的塑料杯里,飘着几片云朵一样的银耳。女人总戴着露指手套织毛衣。

    冷风嗖嗖的刮两下,地上的叶子被卷成了小漩涡,街上行人的头和手都缩进了及踝的羽绒服里,脸也躲到了口罩的后面,像是《千与千寻》里的无面人。无面人,无声无息。无面人,隐形遁迹。

    姥姥总说“渴了吧,来杯热乎乎的梨汤吧”。可孩子们,无论是谁跟着来,总是对装成雪糕样子的糯米糕心生向往。眼巴巴的瞅着。

    卖糯米糕的眼尖手快,揪到点话音便打起了招呼,“老姐姐来啦!”。

    姥姥便停在摊位前应道,“这常在佛祖门前晃,多蹭噌福气好办事呐!”跟着姥姥来的孩子们这时便会从银色的高高的锅里挑一个给自己。

    莎莎擎着糯米糕问姥姥要办什么事,她总说,“多着呐,黄天底下什么事可不得靠福气撑着!”她说的时候总是抬起头朝雍和宫的金色琉璃屋檐望望。阳光顺着屋檐哗哗得流到了她的头发上,泛起起一片闪亮亮的白光。

    姥姥有一头乌黑的头发,八十岁还不肯变白一丝。八十岁都不见长白,姥姥自有她的说法。

    前来看望姥爷的的那些学生们总喜欢拿她的头发说事。

    有人说,“师母一头乌发,基因真好!”她不应声。莎莎的姨奶奶,也就是她妹妹,早已白了半头。

    有人说,“师母保养的好哇!”她鼻子一哼。她见不得那些脸上涂膏抹脂的,逆天逆地白发染黑的。

    有人说,“师母福气真好!”她这才喜笑颜开,不停的招呼说话的人夹菜吃饭。

    “什么福气不福气的。都半截身子入土的人喽。”她说着,边把凌乱在鬓角的几缕头黑油油的头发撸到耳后。

    “那另外半截呢?”姥爷跟着打趣道。

    “这糟老头子,她翻了姥爷一眼,把刚盛好的米饭重重的搁在他跟前,哐铛一声,“剩下半截还不得给你们这——窦教授,做饭嘛!”她笑着对着那帮学生说。

    她和姥爷分房睡。她睡卧室,姥爷睡书房。

    她喜欢和小孩子们一起睡,吵吵闹闹,这个尿床了,那个又哭了。她有一只棕褐色的鸡毛毯子,插在床角。姥爷喜欢晚上静静的读书看报,他有一只翡翠荷花瓣铜身的小台灯,摆在书桌的一角。

    姥姥总是到处蹦跶,姥爷总是宅在家里。姥爷和医院新来的同事还没见过的时候,她早已和同事的家属们交换过称呼了。具体的称号往往取决于对方家孩子的工作。如果那家人有个孩子也是医生,她便变成了磊儿妈;如果那家孩子也是护士,她便变成了小溪妈;如果是互联网大厂做事的,她便变成了森儿妈;如果是出国在外工作的,她便变成了小江妈。如果还都不是,她便是窦大夫家的。她自己的名字呢,好像只有在公安局换身份证的时候被叫过。只不过后来森舅舅没了,她就没再说自己是森儿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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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6号请去4号窗口!106号请去4号窗口!”姥姥起身向前。她一开始排到的号码是104,她和后边的小伙子换了。姥姥瞥了一眼那鲜红的‘4号’,就迅速的移开了。

    “是闫淑芳嘛?”里边穿制服的女警察对着电脑,侧身扫了她一眼。

    “哎,哎。”她笑嘻嘻的点头点头。老实说,很少见姥姥这么乖乖听话点头哈腰的。

    跟着来的鹏表弟疑惑的仰头望着她,“姥,姥——”。他下意识的自己捂住了嘴巴,忽然想到了自己是在公安局。

    女警察噼里啪啦的敲着键盘,“老太太,帮忙带孙子吧?”

    姥姥嘻嘻,嘻嘻,“是呀,年轻人都日理万机的忙。咱一把骨头也发挥发挥点余热。”她一直这么说,森舅舅没了,她也不改口。她转过身,攥着鹏表弟的胳膊,“叫警察阿姨呀!”

    鹏表弟被她一戳,怯怯的喊了一声“警察”。他没有喊阿姨。警察就是警察,像雍和宫里站立起来的戳到屋顶的大佛;阿姨就是阿姨,爸爸以前总说满大街看着比妈妈老的都是阿姨,比妈妈年轻的那是小姐姐。他也来不及细细的想,满脑子还在盘算着回去后和表姐表哥得瑟他的宇宙级大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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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们知道姥姥叫什么吗?”他一推门就迫不及待的冲着屋里喊。

    “哈哈,又被取笑了吧”莎莎姐远远的扔给他一块芝麻糖,“早就让你改口‘奶奶’了!”

    他一整块丢进了嘴里,喀哧喀哧,“不是这个‘叫’。你们知道姥姥也有名字吗?”

    “老弟,说得好像全世界就只有你有名字一样!”鲲表哥头也不回,继续盯着自己的小说。他看的是《科学怪人》,此时,科学怪物正要向维克多·弗兰肯斯坦教授讲述自己被遗弃后的经历。

    “那你说说,姥姥她叫什么名字?”他兴致勃勃的问,又从莎莎姐那里抓过几块芝麻糖。

    “好吧,姥姥姓闫。”鲲表哥的视线仍然留在书上。

    “咦,听着好像在哪里见过?”莎莎陷入了沉思,手指还夹着半块芝麻糖。

    “那是姓,她的名字呢?不知道了吧?”虽然被泼了半盆冷水,他仍然兴趣未减。

    鲲表哥好像看入迷了,不再理会他俩了。

    “噢噢,是闫淑芳!”莎莎兴奋的喊道。

    “啊,姐姐你怎么都知道?!”鹏表弟有点像霜打了的茄子,“也是和姥姥办身份证时知道的吗?”

    “不是,家谱里看到的!”莎莎把手里的半块芝麻糖放嘴里,咔嚓咔嚓。

    “家谱?”鹏表弟两眼放光,又来了兴致,“家谱长什么样子呀?”

    “像树一样。像大榕树一样,很多树杈,很多树枝,每一个树枝都写一个名字。”她努力回忆当时站在姥爷背后看到的那本大册子,和姥爷那里得来的一点一点宗族家史。

    “姥爷是树根吗?”

    “不是。他也是一个树枝。他那里写着,窦子尤,旁边的是闫淑芳。沿着他们下去,就是我们爸爸妈妈他们了。”

    “有我的吗?”鹏表弟焦灼的问道。

    “有啊。先是你爸爸”说到爸爸的时候,莎莎声音低了下去,“窦森,窦森旁边是一条单独树枝是阴艾丹,然后他们下去就是你窦阴鹏!”

    “莎莎姐你也在吗?”

    “在呀!先是我妈妈窦筱溪,旁边是我爸唐禹,然后就是我唐窦莎喽!”

    “唐豆沙。要是姑父姓咸,估计就是咸豆沙了吧。”鲲表哥噗嗤连自己都笑了,视线仍留在书上。

    “哈哈,哈哈,”鹏表弟笑的眼泪都流出来了,“姐姐,这可别怪我笑呦。姑妈姑父也太逗了吧!”

    “哼,起名字的时候哪里会想得到那么多谐音。说不定你窦阴以后还会有什么,抖音,都隐,的谐音出现呢!”莎莎努力的替自己辩解。

    “哈哈,抖音听起来也蛮有趣。”鹏表弟又问道,“那鲲表哥呢,鲲表哥呢?”

    鲲表哥在家谱上吗?莎莎怎么想也想不起来。

    有很多树枝,姥爷只是泛泛翻过,他并没有说些什么。莎莎瞄了一眼,上边又好多很长的外文名字,那么长,自己一口气都叫不出来。磊舅舅旁边的也是,好长的名字,她只记住了奥费莉娜。只是舅舅的下面,没有一根树枝出来。

    “姥爷,这里漏掉了鲲表哥吧?”她指着舅舅名字下方的一片空白。

    姥爷说“不急,慢慢来,总有一天要添上的。”他合上了家谱,接过姥姥递过来的红豆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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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姥姥喜欢甜齁齁的红豆粥,喜欢又咸又辣的榨菜,喜欢炸的油晃晃的藕合子。

    姥爷总是要强调自己的那份,“老婆子,一点点儿盐一点点儿油不要糖。”他用手比划着,大拇指掐在小拇指的尖尖。

    但要达到一点点的标准,姥爷必须守在厨房,等着姥姥恰好要放盐或者进锅炸的时候,否则,说了也白说。姥姥总会忘记的。

    “哎呦,瞧我这记性!”她会笑嘻嘻的说。

    姥爷“唉——”好长一声,摇摇头,又“唉——”好长一声,拍拍肚子,肚子咕噜咕噜叫了两下,他只好无奈的吃起不及格的饭菜。

    有次莎莎恰好撞见姥姥要放一大勺盐进锅里,“姥姥,姥爷说只一点点盐。”

    姥姥嗖的撒了一大把进锅,“嘘嘘,悄悄的,你姥爷他管不着。”同样的,她又撒了一把糖到粥里。

    莎莎睁大了眼睛,“姥爷说要他要单独一份不放糖的。”

    姥姥撇撇嘴,“他哪里来那么多事,又不是皇上,还天天要独一份的。”

    “姥爷说那是科学健康,病人们都听他的。”

    “哼,让他管好他的病人就行了。他管不着咱们。”姥姥用铲子指指书房的方向。

    姥姥去颐和园一定要爬去佛香阁拜拜,姥爷就呆在湖边看看鸭子。她去雍和宫一定要挨个殿堂拜拜,姥爷就在银杏树下转转。她去香山一定要山顶烧个香钱,姥爷就找个红叶丛里躺躺。

    她有次不知道从哪里求来的,几包黑芝麻粉一样的东西,黄色的麻纸包成金元宝的样子,上边还盖了朱砂的红漆。她自己先舔了舔,好像有什么不妥,又往里加了几撮糖,倒入水,递给孩子们。鲲表哥一仰脖子喝了,莎莎闭着眼睛咽了下去。鹏表弟嚷嚷着太难喝,她只好允许他混着可乐,眼里一抹的焦急。

    “好孙子,快喝哇,这可是天大的福气!”

    鹏表弟一点一点的舔,“姥姥,你别催我,呛到了,就吐出来了。”

    等到终于舔完,半瓶可乐跟着不见了踪影。

    接下来,鲲表哥和莎莎期末考试都考了第一名。她笃定自己的福包发挥了法力,不亏是雍和宫大香炉里的福祉。

    姥爷气的指着姥姥“你说说你,瞎给孩子们乱喝什么!”

    “爪子拿开,有什么好指来指去的!”她把姥爷的胳膊拨开,扭过头去。

    姥爷气的指向屋门,“孩子爸妈那里怎么交代呢?”

    “有啥交代的,我养的孙子,这身体棒棒,这成绩高高,得给我发个奖状配个大红花吧!”姥姥自己竖起了大拇指。

    “还有一个臭小子怎么说呢?”姥爷指这鹏表弟。

    “还不是被破可乐坏了灵性,”她瞅瞅鹏表弟,“下次再不许喝破可乐了!”鹏表弟撅着嘴跑开了,“可乐没有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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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雍和宫里的香不允许烧了。听说是香烟乱飘,附近居民怕起火。

    她捶胸顿足,连连叹息,“这不自个儿短自个儿福气嘛!”她的福气像弹簧,可长可短。

    姥爷笑眯眯的捧上一杯茶,“磊儿妈,咱这不是短,是断,断了就不再有念想了”。

    来年鹏表弟分班考试的时候,姥姥又弄来一包。鹏表弟捂着嘴巴跑开了。

    她满屋子里跟着追,“花了大价钱才求来的,单单你有的福祉!”。

    鹏表弟躲在姥爷身后,偏偏不领情,“我不要,我不要,哥哥姐姐都没有,我也不要。我要和他们一样的!”

    姥姥冲姥爷瞪眼睛。姥爷的眼睛掉在了鼻梁上,他仰着头,义正言辞的说“老婆子,这事儿坚决不投降!”

    姥姥和姥爷是这么的不同。倘若罗列起来,姥爷说护城河的水全换成墨水,也不够写完。但是他们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了一辈子。

    生活反反复复,时间重重叠叠。姥爷依旧挂着他的银丝眼镜,在密密麻麻的字符里搜寻人生。姥姥依旧提着她的菜口袋,在家长里短里的闲扯里丈量生活。他依旧宅在家里,她依旧溜达在外。

    姥爷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姥姥说那大匾上明明写着,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他们偶尔会结伴一起,带鹏表弟在书店里熏熏。

    书店里满是孩子。手里拿着小汽车呼啦啦在书上飞驰的,带着小狐狸面具在书架间穿梭玩捉迷藏的,躺在妈妈怀里喝着果汁的。

    书店里满是书,大片大片儿的儿童绘本。姥爷想要看的都被高高的束在架子上保护着。他够也够不着,便说,“罢了罢了”,陪着鹏表弟读起了绘本。

    姥姥凑过来瞅了瞅,红的绿的蓝的黄的一大片,“哟,也没几个字”。

    再随手翻一本后边的价钱,“赶得上好几顿红烧大黄鱼了”,她说。

    “看吧看吧,看完了咱再走!”她喜滋滋的摸摸碰碰的后脑勺,满足的仿佛免费吃了好几顿大黄鱼。

    菩萨保佑,这孩子还是随我们窦家,小时候贪玩是贪玩了些,长大了稍微发发力,凭着那股子聪明劲儿伴着咱这福气,干啥啥不成?他妈妈也不用操心,这成才的树就不用阔!姥姥心想。

    街道两旁的长粗了的大树一律被截去了头,突兀着光滑而平整的嫩黄色伤口,几只细胳膊细腿儿寒森森的张着。

    但是鲲鲲像谁呢?她也说不清楚。就像可乐破坏了福包,一搅合起来全都乱了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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