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刚开始,贾巩把泡瓷砖、拌灰料看成是一种很轻松简单的游戏。不过一会儿,工作的单调和紧迫性便显现出来了,好在是第一天,张福也并未太刁难这个刚从学校来的瘦弱小子。“再快点,再快点。”张福还是这样不断告诫着二润子和贾巩。二润子早已听了大半辈子了,只是听话地加快动作,贾巩也尽量让自己跟上二润子的速度,可是他发现眼前的这个小工完全是一台不会停止的机器。四个小时后,贾巩的半袖已被汗水浸透,张福抬起头来:“贾巩,去给咱们倒点水喝。”

    平常黄大锁一家住在离工地不远处的猪场里面,贾巩跑去那里提来暖瓶,给四个人沏上各自从家里带的茶叶。贾巩注意到,张福的瓶子里是两片一杯子长的大绿叶,他并不认识这是种什么药材,李四的玻璃瓶里是红茶,从纯正典雅的红色中便可猜出一二。二润子的茶叶是一种集市上最便宜的糟茶叶,根根茶叶乱作一团,只消喝过一遍茶味就减去一大半,贾巩没有喝茶的习惯,只是给自己凉了白水。三个人在一个阴凉地下坐着休憩,贾巩准备好茶水后,也凑到了他们旁边。

    张福一副威严的气魄,仿佛刚才四个小时他完成了一件艺术品,直直的腰杆、迟缓的动作、微睁的双眼给人一种艺术家才有的气质。李四眼睁睁盯着这个马上就步入大学的年轻人,一副想要搭话的神态。

    “贾巩,这上了大学可得带你爹坐一次飞机呀!”李四总是话题的开拓者。

    “是,我爹说送我去。”

    二润子默默地将茶水递到每个人的身边,又坐回到靠墙的一张纸盒上。

    李四不是一般人,在贾庄年轻孩子外出打工成风的时候,他笃定地让自己的三个孩子把书念完。李四的媳妇是一个有些傻样的妇女,并不在乎李四的决定是否合理,她对什么都帮不上忙。那时候的李四白天奔波于各种工地,晚上还要再干些家里的零碎活,繁重的劳累使他年纪不大便给人一种沧桑的衰败感,他却并没有停下过执念。在孩子一个个都读了大学,又都考上研究生,虽然现在孩子门忙的一年也回不了几趟家,但他以孩子们没有走自己的老路为荣,现在孩子们的工资是自己工地上的几十倍,而且每天也不见得会弄脏衣服。如今看来,这个农村老头的眼界不是一般的高,在二十年前他就给孩子们计划好了一切,虽然受过老乡的嘲弄,虽然因此与亲戚们闹下祸事而断交,虽然自己的媳妇总在给孩子洗脑,让他们不要写作业和她去务田,但他坚持下来了,如今他的孩子是同龄人里面工资最高的,在那个不提倡求学的年代,他的将于坍塌的砖屋里竟走出来三个大学生,这样的功绩是别人仰慕不来的。对待大学生,李四总有一种天然的好感。

    “贾巩,先去学校周围逛他个几天,开了学,可是得忙乎一阵儿。”李四吹了吹茶叶,把嘴靠到杯沿,发出了一种巨大的声响。

    “这孩子们就是争气点好,你说是不?”张福说着朝二润子看了看。二润子急忙附合上一种满是同意的笑脸。

    在短暂的沉默后,张福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烟来,抽出两根扔到李四和二润子的脚前,又抽出第三根给自己点上。工地的生活很是辛劳,对于他们来说,这劳作之后的一杯茶、几根烟便是最好的休憩方式。经常茶喝得很慢,倒是烟抽得非常快,大家一根接着一根,过足了烟瘾后才慢悠悠得继续上工。

    张福吸了口烟,一股久违的舒适流经舌道,注入胸腔,又从鼻孔喷泻出来,他看了看李四,说道:“狗日的小日本又在南海生事,这仗迟早要打了。”

    李四赶紧接过话头,这是张福和他化干戈为玉帛的首次交谈,“可不是嘛,这日本人背后有美国人撑腰,那帮美国人不是给钱就是给军火,这日本嚣张极了,怕是忘了老毛的小米加步枪了。”

    张福一激动便有些吐字不清,“人家现在,现在——打仗用的是原子弹,诶,这仗肯定是要打了,这局势已经是相当急迫,到时候说不定咱们还得上战场。”

    贾巩知道张福的话里有问题,但他没有去争辩,看到在一旁静静抽烟的二润子,贾巩觉得还是不发表看法的好。

    张福正说到了兴头上,见没人再应和,便说起来下午的安排,“这国家大事咱也帮不上什么忙,别操这些闲心了。一会儿咱把瓷砖贴完,下午就打这地面,贾巩,这可得看你了哈。”张福一脸笑容朝着贾巩说道。

    一语不发的二润子插了句话,“人家这孩儿没问题,干起活儿来有两下。”贾巩欣喜地接受着长辈的肯定,主动站起来示意大家该上工了。

    贴瓷砖活儿接近尾声,在那些边边角角不够一整块瓷砖的地方,就需要更琐碎的工作了。张福拿出一个割瓷砖的铁旋刀,量好尺寸后,张福趴在了斜支着的瓷砖上,按下开关,高速旋转的铁刃发出刺耳的尖细声调,在刀具与瓷砖接触的瞬间,细细的粉末从刀口处飞扬起来,化作一道道圆滑的细线,张福把割好的各种形状的瓷砖片递给站在高架上的李四,李四用力将其按在了角落处。二润子将一种白色粉末拌水搅至糊状,让贾巩将它拿刷子涂在瓷砖的缝隙处,贾巩将靠近地下的一半先涂完,之后二润子拿一个布条擦拭瓷砖上沾着的白料和石灰料,并叮嘱贾巩上面也如此做。贾巩晃晃悠悠爬上三米多高的单架,一手拿着盆,一首举着料刷,他根本不敢看下面,眼神死死盯着身体以上的墙面,这是他人生第一次高处作业。看着涂的到处都是白料的瓷砖,贾巩赶紧蹲下来换上破布条,一手扶着墙面,一手擦了起来,很多的涂料都是他由于胆怯没有涂准而流在外面的,要让张福看到,止不住得有多心疼。他一只手快速晃动着,可又不敢做出太出格得举动,他时刻提醒自己,这是三米高的单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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