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张福始终是这个小团体的核心人物,贾巩隐约发现自自己来的那一刻开始,张福似乎都在寻找着贾巩的错误,也许这是所有领导一致的习惯。这个年近六十的男人有着非比寻常的耐心,虽然做事老实、勤学能干的贾巩还未有过什么出错的地方,但张福知道这一刻会来的。

    当看到白灰中有结节颗粒时,张福把料铲和腻刮放了下来,“怂灰!”紧接着他大喊一声。李四当然知道要发生什么,“贾巩,你这没搅瓷实,得下功夫啊。”他似乎是在提醒贾巩张福摆大架的原因。贾巩一点就知晓了李四伯伯的用意,他并非落井下石,有些话从他的口中先说出来,就不会再从张福那里生出,如果换成是张福,结果会是另一个惨样,不过令贾巩不解的是,淋雨结节的原因张福又不是不知道,为甚此刻又要向自己发脾气?

    想来想去,贾巩暗自得出来一个结论,是一下午高强度的劳累惹恼了张福,这个脾气和他本事一边大的人自然不会刻意压制脾性,想到这里,贾巩打算忍一忍,谅他张福也知道发脾气的尺度,撒撒气也就过去了。

    “你把棍子递上来。”二润子向贾巩说道。

    只见二润子拿起搅棍,两腿微弯夹在桶的两侧,胳膊疯狂地转动起来,这让贾巩想起了电影当中美国东部港岸的龙卷风。贾巩压根不相信二润子的徒劳会带来有益的结果,结节是不可能去除的,但似乎二润子却做到了,他靠的是贾巩还未学习到的技艺,这是一种不可言传的技艺,光靠学是学不来的,得看一个人的悟性。如果没能做到这一点,那他始终到不了二润子的那个层次。

    我们来看看这个老练的小工当时在思考些什么,其实对张福最熟悉的莫过于二润子,他已经跟在张福身边十多年了,张福吼出那两个字的时候,二润子就猜到可能发生什么了。如果贾巩反抗,那么迎接他的将是更难听的谩骂,倘若贾巩知趣未做出抵抗,没让十分要面子的张福下不来台,那么结果便会好些。二润子万幸贾巩没有再次引发怪脾性的张福,他接过搅棍来,用他的耐性化开了冷到了极点的场面,其实二润子也没有通天的本事,能做到贾巩做不到的事情,但他却想到了贾巩没有想到的地步。善解人意的二润子用他的阅历和经验给张福搭建了一个台阶,自然张福就会拾街而下,没有人比二润子更了解张福。

    这场风波被二润子和李四消灭于无形,但对看似满不在乎的贾巩来说却是一个巨大的震动。当我们遇到一个别人夸赞的人时,总会习惯性地会先冷静看看,这个人人称羡的人到底有哪些缺陷。张福初次接触这个年轻人后,他发现这个有些内秀的孩子身上似乎找不到任何缺陷,贾巩也有意让自己不露出破绽,然而他没有想到,一个人如果想要朝你发脾气,是不会找不到借口的。也是在这一次,贾巩才对张福的地位有了新的认识,要想在这个团队里融洽地工作,讨好张福是最重要的,这比一味的埋头苦干更为重要,当他意识到这个地方时,他才在错误的方向上迈出了第一步,这也是贾巩后来屡试不爽的一个经验。

    第二天上午,贾巩见到了主家黄大锁,鉴于对此人还未有过简单的描述,我们再来看看这个给贾巩留下了深刻印象的人是个什么样子。黄大锁早年也是个如李四一般的人,身无一技,也没有李四那供孩子读书的长远目光,他便去外地务工,在巨型工地上当着一名普通劳力工人,渐渐地也学会了泥瓦匠人的谋生技能,算是有了大师傅的称号。但他显然并不满足于此,对他而言,大师傅这个美好字眼根本不值多少钱,人们总爱把一个没多少时效的称号加在一些人头上,就像好人有好报,可结果是什么?结果是好人没好报,结果是恶人先登堂。殷熟了这个人生哲理后,他发誓不会在泥瓦匠这个行业混饭了,虽然人们对给自己建造房屋的大师傅毕恭毕敬的,但黄大锁看穿这些了,这都是表面现象,好话再说到底,还是得伺候主家,终有一天,我黄大锁要做人上人,要别人伺候我,而不是相反。后来,他从事到了养殖行业,起先也有亏损,但跟他的伟大梦想比起来,这些都不值一提。最近几年,养殖业算是有了兴起之象,黄大锁一批又一批的生猪为他带来了巨大的经济效益,他发现这五年内赚得钱超过自己前半辈子的总和,不过,在他心中总有一个声音在呼唤着他,那就是被人伺候,当人上人。于是,他摒弃了一切负面声音,坚持要在自己养殖场的附近盖一所住宅,人都已经想好了,那便是名声在外的张福。

    对于这个突然大发横财的猪老板,贾巩并没有投去太大的注意,因为黄大锁跟张福比起来简直一文不值,能赚到钱也只是靠市场的运气罢了,起初,贾巩完全是这么想的,但是从后来的交往中,贾巩意识到他错了。这个靠养猪发家致富的人自然也不是空摆花拳绣腿,能走到今天也是得有两把刷子的。贾巩做了一个对比。张福好比是三国演义里的曹操,一个让你又敬又爱,可是提到他的缺点时,也让你惊异十分的人;二润子是鲁肃,一个彻头彻尾的老好人,从后来的种种机智上他认为李四是孔明,没有他解决不了的难题,而这个黄大锁确实两个人的组合,他有着孙权的实力,却也有着吕布的小心肠,在这个人的心中总有着一块敏感地带,是不容别人靠近的。从一次谈话中,贾巩看到了张福对黄大锁天生的鄙夷之心。

    那是一个平常的下午,具体是第二天还是第三天贾巩也有些记不清楚了。自从黄大锁出现以来,他没有注意贾巩是否能接上趟儿,也没有留意张福的工活儿是否合他的意,他一来便钻进了张福贴瓷砖的那间屋子,鼓弄一个电器的接线口,并不时的与电话里的一个人争论着什么。以一种老板质问员工的口吻,步步紧逼着电话那头想为自己辩护的人。但似乎黄大锁根本不吃那一套,最后命令式地结束了冗长的谈话。

    “今早我见了黄大锁,一看他困成个屌样,就知道他昨晚一夜没合眼,我就问他‘昨晚没睡吧?’他知道我是啥意思,对我也没必要再隐瞒,便都招了。”张福激动地用几句话便引来了众人的注意。

    “没睡,那昨晚做毬甚咧?”李四的询问引得张福大谈了下去。

    “做甚?卖猪麽!跟人家公司联系好了今早六点来收猪,好家伙,从昨晚一直忙活到今天早上。少说得有二十多头生猪,也是一宿没睡,直到上了车还都是在迷迷糊糊中似乎才知道大难临头了。先是正常按时投喂,接着便一大袋一大袋自家种的糟水桃往猪圈里扔,猪还知道甚了,只是一个劲儿地吃,你想想一斤桃子才几块钱,一斤猪肉肯定下不了四十,你以为这就完了?哪有的事儿!把家里的嫩玉米放到锅里煮熟,煮到发烂,也是一锅一锅地往进倒,猪们算是吃美了。嗯?!这能人,别看平时悄咪咪眼直勾勾地看着你,脑子里呀那可是转得和发动机一样!”

    听了张福的讲解,众人早已笑个不停,张福配合着忽高忽低的语调、一问一答的节奏、间到好处的比划,把一个精明的喂猪人的形象刻画了出来。李四不想让张福停下,喊道:“继续,继续!”

    “这还不是最关键的地方,喂到五点就不能再喂了,人家六点就来人了,从五点开始干嘛?”这时,张福停下了来,挨个看了看一脸疑惑的三个听众。“打扫卫生!”他激动地站了起来。

    “你可说呢,这可不能让公司里收猪的人看到呀!人说你不仁义,甚人咧!把边边角角打扫地一干二净,愣是你专家来了也看不出一丝破绽,还要夸你卫生工作做的好咧!你说能不能?甚时候等到收猪人走了,钱到手了,从猪圈回到屋里,把钱一点,放到老婆手里,这才便睡,愣是你谁来了也不怕,睡他个天昏——地暗——”张福每讲到激动处的时候,总是一顺百顺,若是觉得气场没了,便开始磕巴了。

    被张福吸引的贾巩早已忘却了一切,刚才的劳作已抛掷脑后,想想这黄大锁不为人知的一面倒是颇有几分荒诞可笑之处。一个半夜卡着点喂猪的形象深深住进了他的脑子里,“真是个精明人!”他心里总结出了这个结论。

    “伯。”贾巩朝张福说着,“那死猪、病猪的事是真的?”

    张福看了看远处,夕阳将白桦叶照得一闪一闪,让人想起波光粼粼的湖面。街道上空空荡荡,给人一种一阵闷热疲惫之感,仿佛经历了中午的烈日后才勉强保留了一丝生气。“话可得小心点说,若说卖猪,那千真万确,我敢打包票他肯定喂过。若是说起——说起这死猪、病猪的事,那也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说信还不能完全信。”张福似乎在打着退堂鼓。

    “既然有人说,那便是有人做,我看这黄大锁可啥事都干得出来啊!”李四似乎在给张福壮胆,张福也就觉得没有什么再卖关子的必要了。

    “二润子,你还记得给咱们送过砖的二红红麽?”张福朝不说话只是认真听着的二润子说去。“记得麽,就那个喂猪的二红红。”

    “对,就那个二红红!喂猪还不踏实,掏空儿还要给人送砖,就是有一次他告我的。说呀——一次黄大锁的一头成品猪不明不白地死了,眼看就要出栏的猪说没就没了,这可把黄大锁愁塌天了!整宿整宿地合不上眼,这一头四百斤的猪怎么说不得卖个万儿八千的,那能咋办,只得埋掉。可到了第三天,张福兴冲冲地冲进二红红的家,拉着他就往外走,二红红的老婆还以为黄大锁要打人了,急的上蹿下跳不知怎办才好。你说这强人又要干啥?”张福又故戏重演地停下来看看大家伙儿疑惑的神情。

    “像打架的样儿麽。”二润子一句话惹得大家伙儿轰地笑起。

    “不是,不是。”张福表演似的做着否定回答。

    “那倒是要作甚咧,你倒是说啊!”李四不耐烦地叫道。

    “你不要着急呀。这二红红也是一脸疑惑,跟在黄大锁的后面,又不知道该怎说!最后,黄大锁把二红红拉到了后山里,指着一个小土堆说,‘挖!’原来这黄大锁已经联系好了人,说这死了的猪,只要是浑身完整看不出有啥毛病的,就都能卖钱。死猪一头无论多重,一律二百,这病猪就低一点,一头一百。”

    “那头猪,到底是卖了?”李四惊叹起来,他想再确认一下张福的话中之意。

    “按照二红红的说法,就是卖了!这死猪、病猪也有专门的渠道,具体咱也打听不到,就是这黄大锁、二红红他们也说不上个明白来,只是看中了一二百的外快,能捡个便宜谁还不做咧。至于之后猪到底干啥了,这可谁能知道咧!”

    “贱种!见钱眼开,这要是人吃上了死猪,那可是祸害人命的损事啊,这黄大锁真是个缺德货头儿。”李四抑制不住的激愤喷涌而出。可一想到这害人的钞票,又不知该如何是好,谁还不是为了个钱!

    “诶!损事咱也不做麽,也轮不到咱们做,握好咱们的瓦刀才是该干的活儿哩!”说着张福站了起来,示意大伙儿该继续上工了。

    贾巩这才知道,这个靠养猪发家致富的暴发户也是个啥损事也干的主儿。从张福的故事里,他听出张福有意在压扁黄大锁,但似乎张福的话也不是空穴来风。要是黄大锁没有两把刷子,哪能拢得来财神麽!他无法从张福的故事中缓过神来,更对黄大锁的行为一头雾水,看到李四注意到了自己的不安分,贾巩便走了过去。

    “四伯,这黑心缺德的黄大锁也太不是个人了。”贾巩先说道。

    “如果你老婆孩子成天哭着叫着让你挣钱,家里连锅都揭不开了,你不会卖死猪吗?”李四没有顺承贾巩。

    “可他黄大锁又不缺钱,这种坏事根本可以选择不做啊。”

    “观看事物要多面、具体,钱是个坏东西,可也是个好东西。这卖死猪就是为了钱,有钱赚谁还不乐意咧?不要总站在高角度看人,你想想,本来可以卖个上万的猪,自己辛辛苦苦了几个月,到头来却还赔了本,谁能接受得了?他肯定也进行过思想斗争,该不该卖呢?这不卖的话,确实于理上那就说得过去,可又有谁夸你呢?现在的人,一听说你家猪死了,恨不得拍手称快。卖了又能咋?有人看见过?再说了,这么大的亏损,给自己赚点安慰费用有何不可咧?”李四唱着反调,仿佛故意气着贾巩。

    “这可是丧尽天良的祸事啊,怎么四伯要替他黄大锁说话?”

    “黄大锁固然不是个东西,明明已经大发横财了,还要卖死猪赚这种钱少受人诟病的买卖。诶!这些猪老板哪个又是干干净净的正人君子咧。再说了,这世道,已经没人看你是不是正人君子,只要有钱赚,一切就都合理了,一切就都名正言顺了。挣钱嘛,不丢人!”

    “四伯,我是不会挣这种钱的,没良心的事我不干。”

    “这么想是好的,可你要知道,像黄大锁这种人压根儿也没读过几天书,字也不认识几个,你怎么能要求他做个正人君子咧!”

    “你们俩快上工啦!”张福站在厕所外叫着,两只手在腰间系着开着的裤裆。

    “继续上!”李四高声应和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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