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起西墙是结束前仅剩下的浩大工程了。这次的战线达到了一百米长,按照张福的设想,要在这里起一堵贾庄人从未见过的长墙。一旦这堵墙完工,预示着张福在他的瓦匠生涯中又攀过了一座高峰。过去,他曾带领工人打破过最高记录——古戏楼,打破过最难记录——山窑,也打破过最厚记录——水坝石墙。在他的记忆中,起过的最长的墙也就四十多米,这次的工作无疑是空前的。墙越长对领工的考验越大,它不仅需要更严密的部署规划,也要求必须具备宏观的调控意识。在轰轰烈烈地准备之后,起墙开始了。

    由张福居中,李四和老李各守一端,三口瓦刀在同一时间开砌,二润子、贾巩和黄涛则一人跟着一位大师傅,为他添料加砖,每个人同样的动作要不断地重复,直到砌完。有了老李,这个氛围不时会增添些许快意。贾巩发现,老李一个人的速度相当于张福和李四两个人的,如果大致一看的话,也看不出工作质量有什么区别。老李仿佛是位救星,帮助他早日离开这里的救星。

    这一天上午,他们已经完成了初步规模的西墙,如果下午再继续干下去的话,今天就能完成三分之一,那么再需两天便能完成西墙的起建,铺石灰院也只要一天,这样还有三天半就可以结束掉这次工地之旅。想到这里,贾巩脸上泛起了欣喜,在他准备细数工地上的经历时,黄大锁带来了他最不想听到的消息。

    “老大”黄大锁走过来后径直走向张福,“猪仔儿回来啦麽,就先停下来吧,叫上咱的人抓一下猪仔儿。”黄大锁是张福遇到过的最会找事的主儿,经常会给他们找一些额外的零活,不过既然工资照付的话,张福也是和气生财,完全听你主家的调遣。

    众人放下手中的活件儿,跟着黄大锁来到了白桦林后面的猪场。如果单论养猪,在贾庄黄大锁着实是头号人物。其他猪老板总会被一些病害所袭扰,因此也不敢扩大规模,毕竟如果流感一来,小规模的死亡他们还能撑得住。然而流感似乎对黄大锁的猪场有畏惧心理,养猪以来的十多年中,每当别人的猪两头放花、一死一大片的时候,黄大锁的猪却一个比一个长得圆实。虽然也会出现一两头或被压死或发病致死,然而从来没有出现过大规模的暴病而亡,那些流行的病毒也从未出现在黄大锁的猪场里。因此这几年里,人们看到别人的猪场要不是越盖越小,就是始终保持在一个不大的规模,而黄大锁的猪场却是越盖越大,达到了方圆百里都找不出第二家的规模。

    猪场自东向西排列,二十间一模一样的大棚齐整整的排在黄大锁从村民那里买来的五十亩自耕地里。由于占据耕地的原因,村民们起初根本不看好这个不务正业的黄瓦匠,认为他既不老实种地,也不专心在他的工地上成为一位受人尊敬的包工头儿,竟然做起了歪门生意,寻思起要靠养殖致富。和黄大锁年龄相仿的张福自然也看不起这个爱做黑心事的猪老板,当初黄大锁邀张福入伙儿的时候,他并没有想到这门行业竟然能被黄大锁搞得风生水起,甚至靠养猪愣是成为了贾庄少有的高收入群体。十多年后,当初两个身无分文的年轻人,一个成为了名满一乡的泥瓦匠,另一个靠养殖变成了贾庄首富。张福知道,这个猪老板一天的挣的钱抵得上自己大半年的收入,但他并不感到任何的不平衡,黄大锁的钱有不光彩的一面,相比耍脑子挣钱,他更偏向用自己的力气和汗水换来收获,这样的钱才是踏实的,才是可以睡安稳觉的。在每一次上工后,得到一副自己所满意的杰作,从而受到别人的称赞,甚至这样称赞会持续好几代人,相比这种成就,白花花的银票真的对于张福来说没有任何吸引力,张福也知道,这种快乐是黄大锁这种人体会不到的。

    四辆满载猪仔儿的大卡车停在了贾庄东面的路上,引来了父老乡亲的驻足观看,不一会儿,便严严实实围在了黄大锁猪场的四周,这种场面一年只会出现那么两三次,并且只会出现在黄大锁的猪场里。操持了一辈子的锄头镢把的农人看着这个能人在耀武扬威的指挥着,是的,就是那个十年前他们还不看好的年轻小伙儿。如今,他们所知道的只是这个猪老板一年的净利润抵得上他们一辈子的收入,并且有着他人学不来的养猪本领。一辆车打开了车厢,一层的小猪仔被纷纷赶了下来,在圈起的场地里,畏惧不敢移动。村民们大致数了数,这一层小猪仔便是一百多头,每辆卡车都有三层,算下来小猪仔便有一千二百多头,这着实超过了他们以往的认知。

    卸猪的人有八个,其中两个是公司派来的专门人员。看着受惊十分的小猪崽,贾巩轻微地抱起一只不好动的小猪放到了黄大锁指定的猪圈里。接着贾巩忙忙活活地追着那些不太听话的小猪,张福和二润子都投来了笑声。“贾巩,看你张伯咋抓的!”说着,张福晃动着庞大的躯体把几只小猪赶到了角落里,一伸手却毫无收获,猪仔像箭一般射了出去,张福略显不好意思,憨厚的笑了起来,不得不承认这些猪仔子太活泛了。二润子也一样,猪仔见到了他像见到了阎王一样,纷纷大叫着四处跑逃。唯独李四能沉下心来,慢慢逼近猪仔,等到营造成一种和谐的氛围,再迅速伸出鹰一般的利爪,将猎物捕获。李四骄傲地拎着两只嗷嗷直叫的小猪走向了猪圈。这时,那两位专门的工作人员,才换好了衣服,从容地走到了这几位“外行”身边。

    两位专业人士带来后,村民们看到猪仔变得听话起来,张福们也都停了下来,目瞪口呆地观赏起了这两人的表演。只见他俩随便一伸手,猪仔便手到擒来,随着一个个优美的弧线,猪仔们先是摔倒地上惨叫起来,接着便受了惊似的跑到角落里,直勾勾地看起人来。

    两位职业抓猪人员的熟练动作令这些整天呆在工地上的人耳目一新,一只只鲜活的小生命被无情地摔在了猪圈的空地上,这让张福他们想起了经常打交道的砖头来。是的,这哪是猪仔啊,这分明是不管死活的抓捕、抛扔。随着一声声猪仔的惨叫,人群当中也爆发了难以遏制的惊呼声,老乡们自动化成了天然的两派。一部分人觉得这两个人太过杀生,猪也有人性,应该像对待人一样对待它们,当然这部分人里女性居多。另一部分人是以二红红为首的赞成派,他们觉得只有这样才能更高效的做完抓捕分栏工作,要都提倡人性的话,就别想着养猪了。妇人之仁是他们为抵抗前者说的最多的话语。

    黄大锁叫喊着张福一伙人,要求他们加快速度,他在显示着自己的权威。张福也没办法,这是他首次见到过这么生狠地抓猪,他只好向身边的二润子呵道:“像人家一样抓!傻站个逑!”这时,二润子彷佛刚苏醒一般,两只平时看起来再也和善不过的眼睛射出凶光,他冲向一只只落单的猪仔,猛虎般的一顿恶扑之后,将捕获到的猪仔朝着远远的猪圈扔去,众人的心绪一下子被打乱,取而代之的是他们想象不到的疯狂。在接下来的两个多小时中,张福不再是张福,李四也没有见到过这样的李四,抓捕、远抛成为了一种洗脑般的调子充斥在他们的大脑中,他们已近乎疯狂。面对那些不太安分的猪仔,张福一提脚,猪仔便不再跑,乡亲们发现张福成了抓猪的最快的大师傅了。事后,张福说道:“这种畜生就是这样,你对它和气了,它到蹬鼻子上脸了,你要是把它当畜生看,倒都听话起来了。”听着张福的经验之谈,贾巩想起了一下午在猪场里张福说的最多的话:“怂猪,畜生。”

    令贾巩印象深刻的是,在抓捕的过程中,他发现了一只被车栅栏压断半只耳朵的猪仔。在猪群中,它拖着鲜血来回的奔逃,遇到几只大一点的同类,还会被无情撕咬而尖声直叫。但他没有再注意它,投入到了二润子引起的疯狂抓捕浪潮中。之后,随着黄大锁的一声断呵,贾巩知道是那只猪被发现了。

    “嘿呀!那只猪怎么还有残化,这哪能要咧!”黄大锁朝着一个公司来的抓猪人员嚷道。似乎已被这烦乱的环境所惹恼,只见那个人压根没正视黄大锁刁难的脸色,只是衅衅地走到那只落单的半只耳猪仔前,一个猛子便将猪仔提溜了起来。令贾巩至今想起来都寒毛直立的场景出现了,只见那人身子向后一斜,一咬牙,猪仔便飞在了空中,众人无不张开大口,人群中一片静默。猪仔划过一个高高的曲线,落向运输它的大卡车顶层去。显然这是它第一次空中蹦极,不过由于没有安全措施,它的下场极为残忍。卡车的顶部是一根根横向排列的金属细杆,猪仔被血染红的猪鼻子一下子打在了铁杆上,猪像被打断了鼻梁一样惨叫了起来,这让在周围观看的乡亲们想起来过年宰杀母猪。然而,事情远没有结束,不知是忍不了黄大锁的挤兑,还是被半只耳猪仔惹毛了,那位黄毛小伙子两步蹬上卡车,抄起一根铁棒朝栅栏里猛戳去。黄毛小伙儿戳的越狠,猪仔叫的越高,在一次致命一戳后,半只耳猪仔被铁棒顶到了车壁上,一声惨叫后汩汩血流从被铁棒戳中喉咙处冒出,乡民们就再也没有听到这只不幸小猪的叫唤。

    在他们抓完足足四大卡车猪仔往回走时,张福笑着对身边的老李头儿说道:“老李,你闻闻你呀,一身的猪粪臭。”老李也不甘示弱:“都一样,你不信闻闻你的。”说着,张福把头低下去,一股难以抹去的钻心的恶臭从衣服里面飘出,他这才意识到,他们已经被猪粪味彻底的浸泡出来了,想到这,他又开始咒骂起黄大锁来了。“真个事主,害的人是工程没赶起来,惹了一身猪骚气!”谁也没有注意到,众人的身后什么时候有了个黄大锁,黄大锁听到张福抱怨后,倒也没有显示出丝毫的羞愧。“老大,这还有点时间麽,你再做两线西墙,把那些旧砖都用完,我刚才联系好了二红红,明天就送过新砖来了。”精细的计划说完,留给众人的,仍是那副露着大黄牙的微笑。

    这个下午剩下的时间,贾巩记得没人再说过一句话,兴许是不愿忍受身上那股彷佛深入骨髓的恶臭,在猪圈里的时候他们并没有注意到这种猪身上独有的气味,直到远离了猪圈,这悠然浓烈的味道才开始弥漫开来。抓猪也是个苦力活儿,至少不比跟工轻松丝毫。看到二润子那红色的背心已浸湿一大片,并且混合着汗味和猪粪臭的独特味道不时从他身上飘出,贾巩低头看看自己,“谁还不是这样。”他低声对自己说道。

    贾巩发现,在黄大锁的眼中那些有残化的猪根本算不得是猪。就说那只半只耳猪仔,如果换成一般的寻常百姓,丢掉了半只耳朵压根算不上什么大问题,不至于就被淘汰。可到了黄大锁的手中,就是一件即将等待“处理”的产品。甚至是那个黄毛小伙子,对待猪仔的态度也未免有点缺乏人性,竟然把自己的怒气全部朝毫无抵抗力的猪仔撒去。想到这,他记起了刚才路上张福的话来,“那只猪就算不被那后生戳死,回了公司也是处理的对象,没有猪厂会再要它,等待它的就是一只破口袋和一抔黄土。”

    也是在这个晚上,我来到了贾巩的家中。贾巩突然见到我显示出了难以掩饰的局促和不安,在一阵简单的寒暄后,它在乡下明亮的月光下脱去了湿重的外衣,开始准备洗去一天的劳累。也是在那个晚上,他开始给我讲起了这分开二十多天来的见闻,直到讲到那头半只耳猪仔,我们才渐渐进入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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