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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童年的往事

    我见过大老爷们嗦石子儿当饭菜那么吃,嗦得津津有味;见过戏班子倒立成一排的光屁股被师父罚鞭子,齐刷刷地抽,一声声地响;也见过花烟馆的女流给人娴熟地弄福寿膏吸……可我唯独见过张府的疯人依旧还想看。

    许多年过去了,我也老了,但我依然无比清晰地记得一个女人,我记得她的容颜,她的体态……她在我面前所展示的短暂真实而又虚幻的那一切。

    而我也是从这一切里走出来的人。

    我忽然发现,自己离隔着我和她的那面墙似乎越来越近了,而常常回首起由她而生的那些往事来。

    过去,我总是情不自禁靠近那一面独特的墙,悄悄往里面看去。

    我擅长静止不动地趴在墙头,贪婪侧听里头的动静,窥视我所想知道的秘闻。一个女人,一座牢笼,仅此而已。

    在某一年夏天,当时我八岁出头,常常跟着一群孩子去张府的破别院儿里看疯人。

    我们苦中作乐时,其中一乐便是去那类被荒废的地方探险瞧鬼神妖物,而破别院儿里的这位疯人也正是目前最接近异类的存在,我们有时是瞧与我们正常人不同的变了精神样貌的人,有时大多是想着山海经里的诡异感来探究她。

    因为我们早已听说疯人是要吃人的,特别是要吃淘气的小孩。那些大人从疯人处传来的飘忽的哭嚎声上,得以利用来管束孩子,试图用恐惧唬住不老实干活而乱跑又晚归家的人。和用熊瞎子吓人有异曲同工之妙,但我们实在还没有碰见过熊瞎子,即使听到关于它的多种故事,也无法确定它清晰的模样与行为。

    所以在已有的疯人身上我们渐渐产生了兴趣。

    一开始时皆只敢在墙外面窥视,她发出的叫声有时候隔着几座屋宅都能听闻,有时是那样的凄惨痛苦仿佛正为什么人所害,有时又是那样的尖锐恨人仿佛要吃掉谁!

    因此我们从不敢在这样的时刻有落实翻.墙进去的行为。惟有在里头动静几乎平静时,大家才蠢蠢欲动,互相撺掇着彼此要翻.墙进去。

    但真正能进去的人只有我和小禄子,最后真正拥有胆量的人却只有我一个。

    小禄子当时终于自告奋勇先翻过去看了一看。可是他才挨近窗户便被什么吓了一跳,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失了灵魂般,之后连滚带爬逃出了屋檐下面,最后连翻.墙出去也是向他们求救索要粗绳的。

    他语无伦次形容那个疯人的话,不外乎是令人倒吸一口气的恐怖,形容她狰狞着要吃人,目光摄魂,张着血盆大口,披头散发像他梦里的女鬼一样阴恻恻的。但见他先前的反应,与呆住的我,大家很是相信这耸人听闻的确切形容。

    可是我作为第二个畏缩进去的人,更是第一个停在窗前真真切切看清她的人,并没有先瞧见他大喊大叫所形容的她的模样。虽然我在当时已经先被自己的想象和他的叫喊吓懵了,进也不是,逃也不是,在我打肿脸充胖子进去之后,我一直是那么僵硬与呆滞。

    我身体被无形的感觉禁锢以后,隔着一道木制雕花玻璃窗,我看见她细长略带指甲的双手贴在玻璃上,竟渐渐隔空做出了捧上我脸颊的动作,轻轻地抚摸起来,她那张苍白长尖的脸上,从有所神思缓缓转变成一种自然的微笑,再是咯咯笑出了声儿。

    我和小禄子所见的是那么不相同,我见到的笑分明是纯真与温和的,也含着一种我忽然莫名感受到的思念,真是叫我自己也纳罕。

    对于我和小禄子不同的感受,我感到奇怪后,仔细思索了一回,他一定都还没有看清楚这个女人的模样,已先被自己吓破了胆儿!虽然我们都一样,但他却迅速能跑能逃,我只不过是被自己吓得动弹不得后才幸运看清了一次她的样子。

    至于墙外的他们都是小孬种!他们急急救了小禄子出去以后全一窝蜂逃散了!就此把我遗忘在了此处的破院儿里,无情抛之脑后了。

    而且因小禄子,在那以后他们开始仇视里面的疯人并且相信她已经伤害过人,吃过小孩子了,所以才会被关在荒废的牢笼里。

    他们确实是小孬种,因为他们孬到只敢欺负这个对我微笑的女人。并且他们一点儿也不相信我的说辞,认为我在窗前久站时,已被疯人摄了魂迷住,才替她说好话,目的是要把他们一起吸引过去最终一网打尽都被她吃掉!

    于是他们继续我行我素,在想象里要为民除害,纷纷拾起大小不一的石头,发狠了用力从墙里窗户里分别砸进去,嘴里并大喊砸死她的这种口号。

    我无法阻止一群人的暴行,大家也认为我已是疯人的傀儡,再也不屑和我一起来往了,只有小禄子感到同情的想要让我去看神婆。

    他们扔石头砸进屋子的行为真是愚蠢,而能及时阻止这场愚蠢暴行的是一个送饭的麽麽。她见了我们,一整张老脸顿时挤在了一起,生气极了,她挎着食盒便跑过来要吓退他们,连忙搬出了张府的老爷,用张老虎来吓人!

    于是他们又一次孬得作鸟兽状散去了,并未敢承担自己的恶行。

    以后他们就此消了这种“仗义”的兴趣,怕因惹上张府而牵连了父母,也就丢开了这样的顽事。

    只剩下我还过来小心翼翼的继续探究她。

    有一扇被砸坏的窗户空处很大,大到我的脑袋可以钻进去而不被割到,里面还有一道锈迹斑斑的铁窗,距离微宽的间隔着,非常坚硬,成功阻去了她能出去的一条路。

    因为看不见她,我才斗胆试着将头钻进破窗里探看,出来时头竟卡在了铁窗里,着急一拔扯得脖子与下颌发痛。正巧那回送饭的麽麽又来了,她以为我是扔石头的孩子,上来便一番疾言厉色,又生气搬出张老虎来吓人!还要严重的上门找父母的不是去。

    我虽骇得脸色大变,也急中生智掏出身上揣的没舍得吃完的干粮叫了起来。我是来给她送吃的!我从不扔石头!我喜欢她!真的!

    接着我还手忙脚乱将衣兜和裤兜翻出来,给嬷嬷瞧了瞧,以此证明我身上一个石头也没有。

    嬷嬷仍质疑的对待着我,虽然我一时看不到她的样子,但我能感受到她说话的语气。

    她还问我怎么还钻在窗户上呀。

    我心想她老花眼了看不出来我被卡住了,没想到她又走近些上手替我拔头,还尽心尽力的,生怕我被卡痛了扯痛了,一边用一只手拔时,另一只手隔在我皮肤和铁窗之间,使我减轻了点被铁磨得痛苦。

    嬷嬷帮助我的期间,唠嗑起我是怎么进来的,家是哪里的,怎胡乱闯住宅里来。

    我谎称自己是雇工的孩子,好奇进来的。

    嬷嬷不信,纳罕地问,怎么没见过我。

    我又撒谎说,我……我平时被妈藏着,不让露脸,怕府里有什么事,多事了。

    她老人家半信半疑,等她将我的头解救出来后,我怕被继续问责,恨不得立马逃之夭夭。一时顾虑起先前送干粮给人吃的说辞,我老实将那半块干粮放到地上的食盒上,才准备逃跑。

    我没走几步便被嬷嬷喊住了,她的声音真沉,又老又沉!使我不由自主听从了她的话。

    我转过身去朝向她,以便看到她的神情脸色,才决定逃不逃。她态度不可捉摸地唤我往她那边去,我犹豫的时候,她慢慢向我走来了,一边打开食盒取出食物,一边对我说,我姑且信你就是个好丫头,不欺负我们叙荷姑娘。

    嬷嬷说完,我手里便多了两块规整可口的糕点,是我央求着父母亲,很久才能吃到一次的糕点。我一下微微攥住了它,接着又松开要还给麽麽,她这时终于不再是板着脸的刻板模样,而是冲我慈祥一笑,撺掇我拿着吧,然后自顾自开房门上横开的黄铜挂锁要进屋去了。

    我一留在旁边看她开门,她又一回头,催我快快离去,倒不同其余人一样编谎说疯人要吃小孩,而是与我说,不要扰了我们叙荷姑娘,你要是呆在这里,她就不好好吃饭了,你快快走吧……

    我终于知道了疯人的名字——叙荷。

    我再次顺应了嬷嬷的话,带着两块糕点听话地走了。因为我也迫不及待想把糕点带回去分给我很小的弟弟吃。

    在我走掉快不见时,嬷嬷最后忽然问了我一句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小荣子,在刘家排行第二,家里原先第一个女儿几岁时夭折了,小荣子原是她的名儿,她走了以后,算我最年长,正好补上她的位置,也顺便叫小荣子了。

    我名字里带了荣字,母亲说,就是大姐转世找家来了。我也附和母亲说,是我找家回来了又把名字还给我了。

    我的母亲常年做些针线活成品兜售,父亲则是拉黄包车卖力气挣钱的。一看地上的影子估摸着时辰,我一想起得去车行附近给父亲送饭去,便加快脚步回家了。否则母亲忙着做针线活儿也要照顾弟弟,不是我去送饭的话,是要挨骂的。

    据说,我没生到刘家以前,家里穷到吃不上米饭,我生下来以后条件才渐渐好了些。最近又有了点儿好运,在快入冬之前,听我的父亲瑞祥说,一位姓曹的善人给不少车夫送了棉袄来。给其余车夫那是雪中送炭,给父亲的话那则是锦上添花,他便可以节省些,今年不必再费辛苦钱做一件棉袄了。

    我给父亲送饭的时候,会看到其他车夫津津有味儿吃石头,我常常看得目不转睛。父亲曾经刨过了饭,用油亮亮的筷子挥断我的视线,讲起他以前也是这么过来的,也有那个时候。

    他们吃石头的大老爷们儿里,有些是宁愿解馋打牙祭,把微薄的工钱拿来打壶酒,伴着调过料的石头尝算吃了顿饭解馋解饥。

    父亲说要把洗净的顺滑的小石头掺入酱油,有点儿资格的还要撒两把葱花上去,或者用油泼辣子凉拌,最后用黄油纸包上揣好。

    也有在身上继续揣一点酱油或者醋的,吃时再添拌。

    买的一小壶白酒呢,加点水兑进去,能喝得多一些,久一些。

    他们就这样把小石头放嘴里吃了味道,再吐出来,下次再循环利用。当然我父亲的条件是车夫里面最好的,能吃上充足的饭菜,还有媳妇女儿日日来送饭。

    因为我老一瞬不瞬看人吃石头,有一对一高一矮的兄弟便乐豁豁地说,我歪着头看他们的样子,一个说像条小哈巴狗,一个说像只臭狐狸。难怪他们兄弟娶不到媳妇,这样编排小姑娘。

    我不过是看他们吃得香,嗦了又嗦,嗦得石头光滑亮堂,嘴里还嘬嘬地响。有一回,我看得不知不觉拿起地上的脏石头塞进嘴里,父亲一声呵斥,粗鲁拍掉我手上的石头,我才惊觉自己也吃起了石头。

    我倒没搭理吃石头的车夫玩笑中骂我是牲畜的事,我想起的是我父亲从前也有很多兄弟姊妹。

    他的兄弟姊妹有从小病弱夭折的,有在灾年死去的,有被人牙子拐去走丢失踪的,所以刘家如今只剩下他一个根正的苗了。

    为什么说是根正呢?

    因为我还有一位叔叔,只是在光绪年间进宫里做太监去了。以前穷得连活都快活不下去,为生计,叔叔才自愿去了地安门外那处的胡同净了身,以便进宫找差事。父亲想起他的兄弟对不起列祖列宗,去宫里做了太监,便会又痛恨又无可奈何叹息几声。

    他也会粗言嘲讽一句我的这位太监叔叔:刘山根呀没了根儿!

    他们兄弟俩最后能活下来,也是靠了祖父带着他们四处去找老鼠洞,因为老鼠洞里有积少成多偷藏起来的食物。

    一个有粮食的老鼠洞,省着能吃好些天,他们那时候也就是吃老鼠的存粮食渡过难关,侥幸存活了下来。

    但是老鼠回家发现粮食消失了,就会绝望地自寻短见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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