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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水山蹇,凤鸣岐山(4)

    殷都,是商国的都城,纵跨洹水。

    城邦中心的王宫治事大室内,商王子托面南跪坐,正与石阶下左右两列臣卿议事。

    望着内史呈上的竹木之刻,子托一脸难解的愁结。

    尽管此时的文字多刻于甲骨、玉石或铜器之上,却也有不少用竹木、帛布、兽皮记录文字,做成典册。相传这竹木之刻正是商族的始祖子契所创。

    子托凝视着手中的竹刻,注满了近几祀王畿(ji)大邑内的诸般灾害,尤以朱砂涂红的“大旱”两字最为刺眼。

    大商历,十二月为一‘祀’,对应着大夏历的一‘岁’,而西土的一些侯伯小国则用‘年’,如周国。

    “朕登位十三祀了,对帝神,对祖神,从来恭敬有加,祭祀牺牲何曾间断,远胜过先王!难道朕还不够心诚,帝神怎能屡屡降罪于我大商。看看这连年的大旱,收成不继,粮荒不断。今日更可笑,洹水竟然三次断流。巫爱卿,你倒说说,朕还要奉祭甚么,只要能求得大雨,这王宫有的,子姓各族有的,甚至诸国与天下有的,任你帝神教征取!”

    一时气闷,子托的手掌狠狠拍在身前木案上,案几应声碎裂,自有内侍小臣战战兢兢上前收拾。

    上首面西跪坐的黑袍中年男子,摄人的双眸中精光一闪而逝。

    他抱拳躬身道:“回王上,臣宿夜劳心此事,令巫卜们多次贞卜,帝神示下,有侯伯的妻妾不敬帝神,才惹怒了上天,臣不敢轻言,直到昨日卜尹巫歷(li)呈奏,神示所指,乃是梅伯的一个嫔妾。贞卜的龟甲在此,还请王上过目。”

    此人巫咸,任大商左相尹,是巫氏族长,更是令天下诸侯伯侧目的帝神教当代大巫主。

    巫咸这个名字,据说源自巫氏始祖,曾为黄帝时的东夷大巫,赫赫有名,善观天象,定星辰,自创了观星筮(shi)占之术。他的后人便以巫为氏,更以巫卜为业。大尧王时曾用巫氏的子孙为相。千百年后,到了商王太戊时,巫氏再掌相权,改用始祖巫咸之名,并创立了帝神教。此后的每一代大巫主都自称巫咸。

    只见龟甲被烧灼的裂纹处刻有似形如画的字,这种象形会意的文字,有说为上古仓颉所造,也有说为伏羲人皇所造,而巫士们则坚称为神灵所传世,谁又说得清楚。

    ‘庚戊卜,歴贞。勿烄梅伯妾玉及小女,亡其雨,帝降我旱。’

    其大意便是,庚戊日,由巫歴贞卜:若不将梅伯的玉嫔与她的幼女火焚,来祭祀神明,则天不降雨,帝神会以旱灾降罪大商。

    托王读罢心中一惊,“你可确定是梅伯的玉嫔?”

    “不错,这是巫卜们不辞辛苦,一家家侯伯贞卜下来的结果!”

    “她区区一个妾嫔,究竟犯下何事,能惹怒帝神,降这么大罪于我大商?”托王实在憋屈不忿。

    “她本就是巫女,却以美色迷惑了梅伯,被封了妾嫔,她那小女也是巫女,听说出生时还有群蜂争宠的异象。”

    巫,向来与神圣相关,但女子因为月事,被视作不洁,因此女子行巫自古便是对神灵的不敬。若女子一旦被定为巫女,往往难逃终生为奴,或被火祭神灵的命运。这才有了巫咸的说法。

    他此刻不禁想起了梅国的不敬,嘴角露出一丝冷意。

    巫氏与帝神教早已一荣俱荣,密不可分。本族的兴旺,打他记事起就是自己这一生唯一的使命。只是如今的帝神教早已话事天下,旺不可言,他想要的更多。

    “但梅国毕竟是我子姓封国,一向忠于大商,朕可知道,梅伯那女儿被他称为祥瑞,就是他的心头肉!巫爱卿,你看能否让梅伯找个寻常巫女顶替?”

    “顶替实乃欺神之举,必会招来更大灾殃,万万不可啊,大王~”巫咸下首有臣卿扯着哭腔谏道。卿谏言。

    “但梅伯向来恭敬啊!一旦应允,其余侯伯如何看待大王?若惹得天下侯伯戒惧,则国危矣!”对面也有臣卿反对,心中却在腹诽,也不知梅伯到底怎么得罪了帝神教?众人心知肚明,却仍揣着明白装糊涂。

    “可不是嘛,我们子姓封国,怎么可以离心离德啊!”

    那方又一反对之语刚落,这方便再有赞同者出言。

    “正因是子姓封国,尤其是大汤王亲子之国,才会让帝神降罪我大商,降罪于大王啊,还请大王三思!”

    “兹事体大,大王万万慎重啊!”

    巫咸见对面争执不休,语气加重道:“臣当为王上说一说古时旱魃的故事。都说那旱魃是帝神之女,大破蚩尤巫法,但我巫氏千年秘传,那旱魃本是蚩尤的九黎大巫血脉,女童之身,因不敬神明而失去人身生气,化为尸魃。因怨恨之气不消,反助帝神诛灭了蚩尤,可以说是天罚九黎!王上仁慈,想用寻常巫女顶替,不知怕不怕天降神罚?还是说王上已经忘却了先王武乙的雷劈之噩了吗?”

    托王听到此处,想起先考武乙的横死,心中忐忑,当年的雷击情形,仍历历在目,轰雷碎身,漫天血雨,令人触目心惊。

    他实在不必为一方侯伯的妾室而冒险,“罢了,此事便交由巫爱卿处置,想来梅伯也该体谅朕,体谅我大商百姓千氏之苦。”

    说罢,他提起竹毛之笔蘸上朱砂,在龟甲上,批上血红的‘兹用’二字,以示采纳了贞卜的结果。

    不少重臣见状,心中不甘,却也无可奈何,只能摇头叹息。

    “王上,为了彻底解去大旱之灾,臣还有两道贞卜呈上。”说着巫咸竟又从怀中取出两块龟甲,托小臣呈与托王。

    子托接过第一块龟甲,再度蹙眉道:“箕(ji)地之北的牧场,朕还记得曾在那里田猎,的确是块草肥水美的地方,只是数年前,就赐给了黄氏一族,伊爱卿可还记得。”

    “老臣自然记得,黄氏举族征伐召国反叛有功,被大王赏了箕北的牧场。”一白服老者,须髯轻抚,贵气十足,跪坐在托王右侧上首,与巫咸面面相对。

    正是右相尹伊重,是殷都伊氏的族长。先祖伊挚(zhi),曾是大汤王的左相尹,史称伊尹。因兴商灭夏的大功,不但令伊氏兴盛,更在死后与右相尹薛仲虺(hui)入了大商的宗庙,封为祖神,被历代商王祭祀。伊氏子孙就算位极人臣,也不敢再称伊尹。

    先祖伊挚不但擅长政略,更擅巫事,因而伊氏一直也是大商重要的巫卜氏族,直到有一日巫氏崛起,凭借帝神教将伊氏巫权重挫,从此一蹶不振。宗族几度兴衰,如今只有殷都这一宗最是兴旺,是伊氏的大宗,却无封国,这也是伊重最大的痛楚。

    子托沉吟半晌,心中反复权衡,才决定道:“也罢,立即传命黄甸,箕北牧场征为帝神畜牧之地,交由帝神教打理,朕自会另赐土地以作补偿。”说着便在龟甲上再次批了‘兹用’二字。

    批罢再看第三块龟甲,并未言语,而是让小臣将龟甲直接递给了伊重。

    伊重在朝室内向来少言鲜语,大王不问便不言语,可但凡出声,便是骤雨疾风。

    此刻,他将龟甲向身前一掷,似笑非笑拱手对面道:“巫相尹,老臣还从来没见过八千戎奴血祭的场面,想必是宏大而精彩绝伦,有心观上一观,可惜罪臣周季历所献得那批戎奴,早已被大王赐予了王畿子姓二十余家与一众臣卿,如今也没处征了,甚为遗憾啊!”

    其下首的臣卿们纷纷点头称是。

    巫咸不紧不慢道:“右相尹无需遗憾,戎奴虽被王上赐下,但还是可以被征回的,不是吗?”

    “只是八千血祭会不会太多了点,过往最甚时,不过三千血祭,毕竟是我大商重要劳作之力。”伊重笑吟吟商量的口气。

    “唉!八千戎奴分散到几处祭场,也就勉勉强强,不多矣,实在不多!”巫咸似乎嫌少,一副惋惜不足的样子,“如今大旱不止,劳力再多,也是枉然,不如先解旱情,何况这些戎奴放在各家手里,一年以后怕也活不下几人了。”

    伊重下首早有臣卿道:“自左相尹任居十年来,力主在多国营建东西二母及五丰臣的祭场,耗费颇多,侯伯们早已怨声载道。”

    伊重摆手止住对方所言,“诶,不可妄言,巫相尹也是一心帝神,无过有功!但据老夫所知,多处祭场尚未完工,就算将戎奴征齐,怕是也要等来祀才能祭用,又如何能解大王的燃眉之急。老臣看不如就在宗庙祭祀如何,伊尹神祖也能保佑,还省下不少血奴,岂不是皆大欢喜。”

    他言外没说的话,是放在眼皮下祭祀,帝神教自然无法在奴数上做手脚,若是血祭中让巫氏腾挪个上千人,那可是巨量的财货。

    巫咸叹了口气道:“都是为王上计较,这些戎奴刚好在祭祀前,抢修祭场,也是物尽其用,早一日祭场建好,早一日血祭,便早一日解王上之忧,右相尹该不会是舍不得族里的戎奴吧?梅伯可是要将爱嫔爱女都奉献火祭了啊!”

    “老臣自是不会为那数百戎奴吝惜,正如巫相尹刚刚之言,奴隶损耗一向极大,各家如今怕是连三成也不剩了。”伊重神情惋惜不已。

    “右相尹多虑了,我已命人查算过,当初的万名戎奴,王上共赐给了三十三家,除掉两祀里死去的四千六百七十七奴,还余下九千二百零九奴,如今帝神仅需八千整,绰绰有余不是?”

    “巫相尹这耳目怕是比大王还要恐怖了许多!只是这般征用后,各家田地又靠何人劳作?怕是下了雨,更添怨言啊!”

    巫咸见托王脸色转阴,忙岔开话题笑道:“臣的耳目便是为王上的耳目,王上,臣也听到些趣事。”

    “哦?说说,有何趣事,能让朕也解解烦,欢喜欢喜!”托王饶有兴致地问道。

    “臣听闻挚侯、九侯、鄂侯上月带了数千羌奴,拜访了王畿多家,对了,便是先去了右相尹的封邑,据说走时羌奴少了三成。”

    “哦,竟有此事,他们此来所为何事,怎的也不见他们前来殷都朝觐。”托王不满道。

    巫咸朝右相尹一笑道:“臣倒是略知一二,挚侯怕是为罪臣周季历求情而来的,就不知怎么拉上了九侯与鄂侯。”

    托王脸色一沉,瞪向右首,“可有此事?”

    伊重忙躬身解释:“大王,周季历因桀骜犯上之罪,先前已关禁一年有余,但他所率周族为我大商先后平灭了十三戎部,毕竟劳苦功高,如今不少侯伯都为他执言请命。”

    “糊涂!”话音未落,便有一老臣出言呵斥。

    此人是王族的宗学耆(qi)老商滕,他那一支子姓小宗,百多年前被封在了商旧都商丘,镇守大汤王的陵墓。因而以商为氏,族人多以货运坐贾为营生,也同时收集些各地风土人物,助族老商滕撰写典册。

    商滕声音苍老:“周季历何许人也?野心勃勃之辈!先王赐他土地,大王更将最高的‘牧师’一职委授于他,掌拥征伐戎族之权,恩信之厚历代罕见。但他却假借伐戎之机,屡屡扩张周国辖邑,十余年欺压周遭各邦,早有不臣之心,如今更是畏罪潜逃,如何还能宽恕?”

    “商老所言不差,大王已封他氏周,但他与族人却仍以姬姓自称,这是要与子姓王族比肩,如今畏罪逃脱便是明证。”有臣卿应和道。

    听到臣卿说起周季历脱逃之事,托王不由恼道:“右相尹,黄衮羁押不力,你不是命他追捕周季历戴罪立功吗?这多少时日了,难道还没有抓到?他那‘甸’爵怕是该削去了,刚刚征用的牧场,朕看也不用补赐了!”

    见伊重一时语塞,巫咸借机言道:“还有一事禀报王上,羑(you)里的塞正费兆请罪,他费氏职司塞库统管,如今周季历逃脱,他自知难逃疏忽之罪,但经他察勘后,发现周季历并非自行逃脱,而是有高手暗中相助。”言罢,便盯着对面的伊重,似笑非笑,似乎在问是不是与你有关?

    托王也不禁冷冷看了看伊重,恼道:“是何人如此大胆,莫非又是挚侯?是了,他的长女挚妊是那周季历的大妃?哼,挚侯怕是忘了先祖武丁王因何夺他薛氏封国,若非先王感念薛尹祖神的功绩,封他先父于挚地,改氏挚,朕又以侯爵加封,如何有他挚氏今日的风光,竟然还敢心向外服的周伯!”

    商滕冷哼一声道:“老朽如今想想,当年周亶(dan)老贼迁族周原,苦心谋划让幼子季历与挚侯结亲,更越过长子伯泰和次子仲雍,将季历定为祀子,继承周伯之位,这怕是早早便在我大商王畿内找好了靠山,之后季历的长子周昌也是取了我子姓族女,这父子俩用心深不可测啊!”

    “大王、商老息怒,挚侯虽疼惜嫁到岐城的长女大妊,但绝不敢做悖逆大王之事。”伊重冷汗直流,慌忙替挚氏开解,伊薛两族同为大商祖神之族,数百年交好通婚,若薛氏被视为不臣,他伊氏怕也要受到牵累。

    却又听到巫咸夹矛夹棒地嘲讽道:“周季历的巫武远在黄甸之上,右相尹派黄氏抓捕,不知是不是有意纵虎归山林啊?”

    “左相尹不要含血喷人,黄氏的执奴行,在各族中也属得上顶尖,黄甸身为犬亚,替大王养犬,最善追踪,右相尹大人这是应对得当才对!”有臣卿辩驳道。

    “若黄甸有负右相尹信重,那又该如何是好?”巫咸咄咄逼人道。

    “大王,老臣一面派出黄氏,一面已连夜传令各国侯伯,沿途拦阻。”

    “那岂不是要闹得诸国皆知!”巫咸下首也有臣卿道。

    托王见臣卿们吵作一团,一阵头大,喝止道:“好了,朕的两位王儿,羡儿与干儿,如今不是正在戎胥城和崇国出使吗!”

    见众卿闻言纷纷称“大王英明”,伊重趁机道:“西土三强,崇、周、戎胥,大王命其中两方联手,助吴伯泰重掌周国,取代周季历一脉,这一招棋本就下得高明,就算周季历逃回去,怕也要自投罗网。当然老臣定会布置天罗地网,不使他逃脱。”

    托王满意地哈哈大笑起来,接着又幽然一叹道:“近年天灾之下人心惶惶,各国不宁,尤其西方的犬戎,北方的鬼戎、东南的夷人,还有南方的蛮人,时不时便要侵扰我大商。若放任周季历这等强人在西土肆意妄为,朕心实在难安阿!你等要多多体谅朕的难处,替朕盯紧诸侯伯,不要自家朝室里动不动就争吵个不休!”

    此时有小臣上前低语,托王便道:“不想已然过了晌午大食时分,朝议如此之久,想必诸卿也累了。便请诸位爱卿随朕移驾到享宴殿。来人阿~去将盂(yu)伯进献的美酒备上,朕要与众臣卿饮享。听酒小臣说,那酒乃粟中上品白秫(shu)与诸多珍贵药材相配,辅以菖蒲、草木樨等药草多年酿泡,解乏去瘟,益寿延年,乃盂国不传之秘。酒小臣更向朕夸其滋味,今日便与众臣卿一同品尝。”

    不多时,众人在享宴殿纷纷落座,矮几置好,席筵摆上。

    酒宴开始,钟鼓鸣和,琴埙悠悠。有丽人舞,婀娜多姿。霎时酒香满室。

    商王饮了些许酒水,或因诸事烦忧,心有郁气,不多时便已醉倒,被小臣和侍婢扶入后宫安寝。

    只是没过多久,后宫便传来惊恐的尖叫之声。当晚便有报丧的使者离开殷都,向周原赶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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