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祸

    “小兄弟,我劝你还是别去了,原本住在那里的人家前几年大部分都往南逃了,指不定你要找的人也混在其中啊。”船夫站在船上,继续劝着鹤伯陵。当他听说这个年轻人要去颍均县之后,与其他大部分人纷纷摇头,认为他无疑是在自寻死路,“再说这几年那里又多闹天灾,还有匪患,就算去了你也不一定回得来啊。”

    鹤伯陵无所谓地摆摆手:“艄公无需多言,既然我路途都行了一半,此时岂有半途而废之理?还望艄公行个方便,渡我一渡。”

    船夫苦劝不住,只好请鹤伯陵上了船,撑开桨篙,顺水穿过桥下,往东容湖而去,很快便来到到湖口。鹤伯陵定睛观看,只见河浦上的芦苇丛摇曳着银白色的穗状花序,发出沙沙的声响,与远处偶尔传来的鸟鸣交织成在一起。更远方则是东容湖浩浩汤汤的湖面,以及在其中若隐若现的湖中岛。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草木香气,其中夹杂着泥土的芬芳和落叶的清新。如果此刻有丹青在场,这将是一副绝好的素材——如果他没有突然注意到两个在浦岸哭得撕心裂肺的男女的话。

    鹤伯陵心生疑惑,不由得坐直了身子,再往那边努力察看,随着船只的接近,很快他就发现那两个人前面飘着一个木桶,只是桶内不知道装着什么东西,引得那两人伤心不已。

    “又有人被‘放生’了啊.......”身后传来艄公的低沉的叹息声,很显然他也注意到了那两个人。

    “放生?”鹤伯陵回头看看艄公,又看看离自己越来越远的那两个人,没有明白船夫话里的意思。

    “小兄弟还是不知为好。”艄公说完了这句话,便绷着脸不再作声,只管摇橹划桨,沿岸而行。

    鹤伯陵觉得很奇怪,自从他进了江都城内就一直有种不舒服的感觉,城门边的那些人、老板、连同刚才那个奇怪的场面,好像这里的所有人都在隐瞒某些事一样。“也许是我见识太少,孤陋寡闻了,大朔民生风俗与廪君不同,却也正常。”每当他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的时候他都这样安慰自己,免得一直焦虑不安。于是他回到船篷底下,打算在靠岸之前养养精神,缓解下晕船,为之后的路途做准备。

    不知过了多久,鹤伯陵听到远处传来一阵此起彼伏的好像鸳鸯的叫声。于是好奇地探出船外,循声看去,只望见远处靠岸的那一边排列着许许多多的战船,其中有几艘有10丈多高,宛如几位沉睡的巨人,庄严而神秘。这些战船的外观雄壮而威武,船身线条流畅,停在岸边,犹如一把尚未出鞘的利剑。船头的九凤头雕刻得栩栩如生,凤眼炯炯有神,仿佛随时准备破水而出,引领战船破浪前行。除此之外,每艘船下还连着几根绳子,绳下不断冒着水泡,似乎有鱼在乱游,船上还不断有人往那里跳下去。那阵好像鸳鸯的声音也是从那里发出来的。

    鹤伯陵第一次看到这样壮观的景象。虽然幼时他也曾见过故乡往来于千陵江上的大船,但这样雄伟的战船还是颇为震撼人心,不禁向船夫问道:“艄公,那里是什么地方?”

    “嗯,看来我们到容阳城了。”船夫把手搭在桨上,手搭着凉棚,也顺着鹤伯陵的视线望向那边,“那是城里的飞鱼港,你看到那些战船下的那些人了么,那些人就是名扬大朔的樊州蠃鱼飞骑。”

    话音未落,只听得远处又一声鸳鸯叫,那战船下的水面上突然蹦起一只鱼来,直蹦得高出甲板几丈高,却因为身上套着绳子,又迅速地落回水面。不过在这短短的一瞬间,鹤伯陵已经看清了那那鱼的模样:鱼身鸟翅膀。很明显,这是他在书上看到过的动物,也就是船夫口中所说的“蠃鱼”,看来那些鸳鸯叫声就是它们发出的。

    “蠃鱼飞骑?这鱼还能用来骑么?”虽然鹤伯陵直到蠃鱼在水中速度动如脱兔,但依然想象不到有人会把这种羊大小的鱼用来当坐骑。

    “说是‘飞骑’,其实也不大准确,我跟你讲不清楚。如果小兄弟有机会晚上来湖边的话,便可知他们为何叫‘飞骑’了。”船夫还在慢悠悠地划桨。

    鹤伯陵闻言,只得点点头,望着那些战船离自己越来越远。差不多两刻钟后,两人终于望见了对岸。正振奋处,又看见岸上更远处站着一排人,手里拿着东西不知道在干什么。鹤伯陵有些好奇,急忙叫船夫赶紧找一处渡口靠岸,船夫依言努力,不一会儿便把船停上一处浦口。

    见船已停稳,鹤伯陵迫不及待地跳下渡船,转身往船夫手里塞了一点儿钱就要继续赶路,却听得船夫连连嘱咐道:“小兄弟,从这之后就是阳州的土地了,这北岸不比我南岸,务必小心!”

    “知道了,多谢艄公好意!”鹤伯陵向船夫挥挥手表示感谢,然后又自顾自地朝树林里大路走去。

    走不上多时,鹤伯陵很快就看到了不久前在船上看到的那群人。这些人全都穿着破旧的麻衣,脸上满是尘土和汗水,拿着铁锹铁镐等工具,不停在路边旁不远处的一个空地里挖一个大坑。他们之中又间杂着几只长着鸡爪的猪,抓着坑旁边的岩石,也在用嘴不停的拱土。这样的奇妙场景让鹤伯陵颇感惊讶,于是偏离大路,径直往那群人中走去。

    “叨扰,敢问足下这是在干什么?”鹤伯陵大着胆子,抓住一个看上去还算和气,正在一边歇气的光膀子男人问道。

    那人听到鹤伯陵的问话,警惕地上下打量了他一下,看到他的包袱和棍子后才知道是一个路人,于是放下心来,小声说道:“埋死人。”

    鹤伯陵心里一颤,不禁脱口而出:“埋死人?可我没看到什么死人啊?”说罢,像是不确定似地往坑里看去,发现坑里也没有任何一具尸体。

    “马上就运来了——你不是本地人吧?”那人继续小声地对鹤伯陵耳语。

    “是。”

    “那我劝你快些走,这里不是久留之处。”话音未落,一只猪就从男人的腿下快速跑过,害得那人差点跌倒。

    “呸,这些瞎凑热闹的狸力。”男人往那猪跑去的方向啐了一口。

    “狸力?”鹤伯陵看着已经跑远的那只奇怪的猪,自言自语道。

    “就是那些鸡爪猪啦,从我们开始挖坑就跑来凑热闹和我们一起挖。”男人解释道,“虽然帮了不少忙,但大部分都是本能驱使,效率低下,比不上那些官府养的。”

    正在两人谈话间,一队马车缓缓驶来,车上载着一些石块和木材,以及,裹着白布的尸体。车夫们面无表情地卸下货物,然后驾车离去,留下的只有滚滚的烟尘和刺鼻的气味。鹤伯陵看到原本还在挖坑的人们立即开始互相协作,将石块、木材和尸体搬运到坑边,然后艰难地推入入坑中。这样的场景让鹤伯陵大惊失色,失声叫道:“这,这些尸体是从哪儿来的?”

    男人奇怪地看了鹤伯陵一眼:“你是走哪条路来的?”

    “我,我从樊州来,走水路过来的。”鹤伯陵看着眼前还在不断往坑里扔死人的人们,开始有些害怕。

    “难怪。小兄弟,幸好你是走水路,要不然,凶多吉少矣。”

    “为什么这么说?”

    “我告诉你,这些死人都是逃荒在路上死掉的人,”男人继续解释道,“从谯明道到殇子谷,一路上都有饿死的人。官府无力处理,就让我们这些百姓自己组织起‘殓人队’,沿着各处道路装死人,然后再拖到各处的万人坑里埋了了事。你刚才看到的那队车,就是这几天在路上装死人的车。”

    “这........”鹤伯陵又想起来之前老板和船夫说的话,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尽管在来这片土地之前他心里已经做了点儿心理准备,但亲眼见到这里的景象后还是让他有些不寒而栗。

    “好了,我也该继续去干活了,要不然那些尸体臭了会引来一些脏东西的。”男人用他那脏兮兮的手拍了拍鹤伯陵的肩膀,“小兄弟,不管你要到哪里去,听我一句劝,不要往北边走。”

    鹤伯陵看着男人的远去背影,有些忐忑不安,但也只得强行镇定,不断告诫自己之后得多加小心作罢。于是转离人群回到大路。

    随着时间的流逝,鹤伯陵注意到头顶的天色渐渐阴沉下来,整个世界仿佛被笼罩在一层灰色的轻纱之中。云层低沉而厚重,像是堆积的棉絮,让人感受到一种无形的压迫感。而周围的树木在这天空下显得格外沉郁,树叶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在诉说着即将到来的变化。有时鹤伯陵会看到一两个衣衫褴褛的行人匆匆走过,他们的面庞在灰暗的天空下显得有些苍白,步伐匆匆,似乎急于逃离这阴沉的氛围。

    差不多三四个钟头后,鹤伯陵拿着地图,总算看到了远处的宛阳城墙。随着离城墙越来越近,他在路上也看到越来越多的逃荒的人从城门下走出。他们大部分都是面色饥黄,步履蹒跚,身上穿着破旧的衣服,肩上背着沉甸甸的行囊,他们走在尘土飞扬的道路上,偶尔有几只鸟儿飞过,发出凄厉的叫声,仿佛在为他们送行。

    鹤伯陵看着那些与自己擦肩而过的百姓,一时间心情复杂。实际上,他只在书上看过,听人说过,但从来没亲眼见过闹灾荒是什么样子。“这里和江都城乃至故乡简直是天壤之别。”他不禁这样想到,然后逆着人流踏入城内。

    连城外的灾民都如此之多,城内的景象更不必说。鹤伯陵一进城就发现了好几个衣敝履穿的乞丐躺在城墙下,闭着眼睛,也不知道死没死。此外,这座城市的空气中似乎弥漫着一种说不出的压抑,却和之前同样让鹤伯陵感到奇怪的江都截然不同。人们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显得异常沉重。偶尔有几辆马车匆匆驶过,车轮碾过石板路发出刺耳的声响,打破了这份死寂。鹤伯陵继续往前走,只见在街道两旁,不时可以看到因灾荒而流浪的孤儿和失去家园的难民,各个面有菜色。他们绝望地看着来往行人,眼里已经失去了高光。城市的繁华和喧嚣仿佛被吞噬,只剩下凄凉和绝望。至于城内其余灾景,未来有后人赋诗曰:

    城内繁华成过往,街巷空余断壁凉。

    风卷残云悲落日,烟笼寒水锁斜阳。

    荒郊野犬声声吠,古寺残钟阵阵响。

    多少凄凉多少恨,一樽浊酒醉心伤。

    忽然,一阵凄厉的哭喊声从街边的一栋楼屋中响起,鹤伯陵下意识地循声看去,却只看到楼屋上紧闭的窗户。再看看周围的路人。噫!一个个面无表情,依然各做各的事,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听到。楼上哭喊声却越来越大,听上去应该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悲伤欲绝,仿佛死了亲人。鹤伯陵站在楼下,不忍再听,拔腿就走。

    鹤伯陵在城里转了又转,发现周围店铺家家紧闭,几乎找不到一处落脚的地方。实在没法,就近找了一个皮包骨的乞丐,拿出一株钱问道:“大伯,叨扰,敢问这周围可有一家住宿的酒店么?”

    那乞丐挺着一身仿佛被透明纸张包裹着脆弱骨头,起先有些兴奋,但看到鹤伯陵手中的钱后,转了转深陷在眼眶里的无神眼珠,露出一副失望的表情,开口道:“这个没用。”

    “没用?”鹤伯陵见他答非所问,一脸疑惑。

    “不能吃,有何用?”乞丐不耐烦地嚷了一句,然后把头转向一边。

    鹤伯陵明白了,原来这乞丐是要吃的。于是收回铜钱。又从袋里拿了些干粮出来。那乞丐一见是可以吃的食物,也不顾礼节,立马一把抢过去背着鹤伯陵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中途还时不时回头警惕地看了鹤伯陵几眼,仿佛一只护食的狗。

    鹤伯陵不敢擅动,直等到乞丐吃完才继续问道:“这下可以告诉我了吧?”

    乞丐看着他,眼神呆滞,直等了半晌才摇摇头,道:“没有。”

    “没有?我听说宛阳乃容湖北部大城,不至于连家酒店都没有吧?”鹤伯陵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就有也住不了,你的钱在城里什么都干不了。”乞丐不耐烦了起来,“你是个疯子,年轻人,听我一句话,如果你有什么亲戚朋友之类的去处就赶紧出城。”说罢,乞丐便从街边飞快地爬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鹤伯陵这下更懵了,怎么他遇到的每个人都叫他别再继续走,难道前方真有什么危险?一时间迟疑不定。但只觉天色渐晚,夕阳西下,城内行人慢慢地没了踪影。及再抬头看时,却是人走巷空,再无一人,想要再找人问路已是不可能,自己找又不知道该找到什么时候。真是进退两难!

    “罢罢罢,看来又要走夜路了,希望至少不要比刚出国时难走。”

    说罢,鹤伯陵咬咬牙,下定决心,往北城门走去。

温馨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