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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男人

    偷眼看去,丹青的脸上都是光彩,他们并没有在意我,丹青一直以为我不懂。

    “咕嘟咕嘟”,药铫子里已经开了锅,一股苦涩的味道飘散在四周,我眼前不禁有些迷迷蒙蒙的。秀娥耐不得热,早就跑到了门外,半蹲着,手指在地上一划一划的,也不知道在干什么。

    “药熬好了吗?”张嬷探头进来,顺带给了门口的秀娥一巴掌,“让你来帮忙,倒在这里偷懒!”扭过头又向我笑着说,“要是弄好了,就让秀儿端来吧。”我点点头,看着张嬷扭头走了。秀娥扁着嘴巴揉揉头,却没有回嘴,只是走进来,从厨架上拿了个青瓷碗递到我跟前。

    我一笑,就着她递过来的碗慢慢地把药倒了进去。“清朗。”秀娥突然开口叫了我一声,我没抬眼,只是扬了扬眉,秀娥却没再说下去,我也没问。这丫头最没耐性,想说的话,一会儿就说了。

    秀娥小心翼翼地捧着药转身出门去了。屋里热气腾腾的,我走到一边,把半掩的窗扇全部打开。一阵凉风涌了进来,我忍不住闭了眼,感受着这份凉爽,思绪却慢慢地飘向了前院,那里有丹青,还有……

    昨晚“哗啦”一声响动之后,丹青出了门。我下意识地想跟出去,却被秀娥拽得死死的。看着她瞪得大大的眼睛,又看到傻在一旁的张嬷,刚想开口,却听见丹青有些急切的声音响起:“张嬷,快来,快来一下。”

    “哎,哎……小姐,来了。”张嬷猛地醒过神儿来,一边答应着一边往外跑。秀娥倒是想跟去,却被我一把拉住。她不解地看着我,我只是摇了摇头,她理了理辫子,有些好奇地向外探头探脑,却也没有再出去。

    我很久没听见丹青那样急切的声音,心里不知怎么的有些闷,只是潜意识告诉自己不要出门去。外面传来了张嬷的惊呼声,不知道丹青说了句什么,那声低呼戛然而止。夜晚又恢复了平静,可我的心却跳得越发厉害了。

    “清朗。”“啊。”我微微一抖,睁开眼,就看见秀娥正站在房门口,笑嘻嘻地冲我挥手,“想什么呢?小姐找你,快去吧。”我笑着点了点头,回身把灶火归置好,这才转身和秀娥出了门。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青石小路上也有了些潮意。一丝风都没有,碧森森的竹叶静静地隐着一片幽暗,空气也随之凉了起来。

    秀娥走路向来没个片刻安静,东看看,西瞅瞅,一会儿踢一下路边的小石子,一会儿又揪一下竹叶,弄出一片刷刷声。我原本缩得有些紧的心,随着秀娥的手舞足蹈慢慢地放松下来。

    张嬷曾无奈地说,什么时候秀娥能有我一半的安静,就是让她少活几年她也甘心了。记得那时候秀娥吐着舌头说,还是让您老人家多活几年的好,瞧我多孝顺,说完撒腿就跑。

    屋里的人都笑了,丹青更是笑得花枝乱颤,我只是抿着嘴笑,不做声地递了块帕子给她擦眼泪。一向淡然的二太太脸上也带了笑意,只是眼风不经意地从站在一旁的我脸上扫过时一停,我低了头。过了一会儿,隐隐约约地听到了一声叹息:“还是像秀娥这样好些。”

    声音是那样低,我忍不住竖着耳朵想听清些,却闻到一阵淡淡的香气,没等我抬头,一只细白微凉的手轻轻地拂上了我的脸颊,二太太低着头,有些怜惜地轻声说:“好孩子,想笑就笑吧。”

    “孩子”,那好像是二太太唯一一次那样叫我,那温和的声音和柔软的手,好像还轻抚在我颊边,而另一个会这样叫我的人,数天前也已经不在了。“老爷。”我低低地念了出来。

    “清朗。”秀娥不晓得什么时候跑到我跟前,轻轻在我眼前打了个响指,眉梢眼底都是笑意。我伸手握住了她的手,秀娥一笑,反手握紧了我的手,快乐地拉着我往前走去。

    越靠近门口药味越重,一股股药气不停地从张嬷屋里发散出来。秀娥眼瞅着到了门口,反而不肯往前走了,一转身跑到一旁的柴房里。

    我不自觉地放轻了脚步,快到门口却犹豫起来,一种莫名的感觉浮上心头,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见到督军的清晨。

    门帘子一掀,张嬷出来了,伸手用袖口擦了擦额头的汗,却怎么也抹不去眉头的皱褶。她回头看了看屋里,一扭头,这才看见我,想笑笑,却只是低声说了句:“快去吧,你姐姐等着呢。”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屋里突然传出了一阵轻微的笑声,饱含着喜悦。我下意识地又等了等,直到笑声消失,这才慢慢地伸手将帘子撩起了一个角。丹青温柔如水的神色就那样不设防地落入了我的眼中。我怔怔地看了一会儿,只觉得如果她欢喜,我也应该欢喜才对,可是……

    “姑娘好苦,姑娘好苦……”屋外草垛子里的鹌鹑叫了起来。我心里一悸,不知怎的突然想起昨天,秀娥跑来问我:“你知不知道小姐这几天为什么这么高兴,自打咱们来了这儿,还没见她这样高兴过。”

    没等她说完,跟过来的张嬷一巴掌将她赶了出去打水,看着张嬷有些急怒的表情,我什么也没说,转身跟着秀娥往外走。

    下了台阶,才发现我和秀娥都没拿打水的工具,秀娥揉着头说什么也不肯再进去挨揍。我笑着转身上了台阶,正要推门进去,却听见张嬷重重地叹息了一声:“唉,男人……”

    “清朗,是你吗?干吗在门口站着,快进来呀。”屋里的丹青轻唤了一声。“哎。”我应了一声,略用力推开了门。她的声音里包含了太多我无法明了的意味,我唯一能听得明白的就是喜悦。

    不知怎的,想起了去年墨阳回家来的时候,带着丹青、我,还有秀娥偷偷跑到厨房,弄了一个叫火锅的东西,吃得大家满头大汗。

    吃到一半,墨阳笑眯眯地问我们感觉如何。丹青正轻轻地用手帕擦额头的汗,样子说不出的秀气好看。她笑着说了几句汤厚肉嫩,别有滋味云云。

    我也觉得好吃,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见墨阳笑望过来,只冲他抿嘴一笑,低头继续吃。倒是一旁埋头大吃的秀娥,嘴里塞满了东西,还边嚼边说了句:“香。”墨阳狂笑,说丹青说了那么多成语,都不如秀娥这一个字明白。

    突然觉得丹青的声音也好像那日吃的火锅一般,里面放了那么多材料,却也只说得出一个香字而已。那时候墨阳的朗笑、丹青的嗔笑、秀娥傻乎乎的笑,仿佛就在昨日,我忍不住咧了咧嘴。

    “小妹妹今天很高兴啊。”一个醇厚的声音响了起来,和墨阳清亮的嗓音不同,也不同于老爷那阴沉的语调。他的音调略低了些,却字字清晰,仿佛每个字都说在了你的心上,让人不能忽略。

    我抬起头,看向那半倚在床头上的人,黑得发亮的短发,白皙的肤色,挺直的鼻梁,一双温和的眼正带着笑意地看着我。虽然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却觉得那温和的眼神背后,是让人不能与之抗衡的自信与强硬。

    他没有挪开视线,只是那温和的眼底,慢慢地有了一点惊讶,眼神也强硬了起来。我依然与他对视,过了一会儿,突然他眼神一松,原本的温和笑意又浮了上来,我心里感觉怪怪的,这才垂下了视线,落在了他唇上。

    他的嘴唇丰厚饱满,可线条却极清晰、刚硬,嘴角微微地弯起,带着一种气质。我不会形容,虽然大少爷的嘴角也永远是翘起的,却只让人觉得心里阴冷。低头想了想,张嬷的那声叹息在脑中响了起来,“唉,男人……”这,就是男人吗?

    “呵呵,小妹妹终于肯看看我了。不过,徐小姐,你这妹妹还真有勇气啊。”那人突然笑着说了一声,“霍某虽不才,倒也没有几个人敢这样与我对视。”丹青轻声一笑,声音清甜得好像冰过的莲子羹,“那是当然,我二哥早就说过,清朗有大将之风,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哦?”那人好像很感兴趣似的打量着我,“是这样吗,你真的面不改色?”他打趣似的笑问了一句。坐在他身旁的丹青也是一脸笑意地看着我,仿佛都是不得答案不罢休的样子。我低头想了想,才清晰认真地说:“我没看见泰山崩过,所以不知道会不会面不改色。”

    那人愣了愣,突然放声大笑,接着又咳嗽了起来。一旁正捂着嘴笑个不停的丹青,忙站起身来想拍他的背,又不敢,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我快步走到放在门口的水盆架子旁边,把里面的布巾捞出来拧干,转身走回去,轻轻扯了扯丹青的衣袖,见她回过神来,这才把布巾递给了她。

    “多谢。”那人轻喘着对丹青道了声谢,顺手接过了丹青手中的布巾。不经意中,他的手擦过了丹青的右手手腕,他一无所觉,丹青却红了脸,猛地收回了手,左手却下意识地握住了右手的手腕摩挲着。

    我快速地掉转了眼光,看向依然在擦脸的他,让自己的表情保持平静,任凭丹青那探究的眼光从我脸上掠过。

    我伸出了手,那人顿了顿,这才把手里的布巾交给了我,“谢谢了,清朗。”他认真地向我道谢。我没说话,只是转身走到门口,把布巾放回盆里,自己坐在了一旁的小凳子上,一声不响地拿起张嬷放在这儿的鞋底,继续纳。

    这是张嬷吩咐的,从丹青救回这个男人开始,屋里必须有三个人。我低着头,听着床上的男人正温和地和丹青谈论着一个叫德彪西的人。

    偷眼看去,丹青的脸上都是光彩,他们并没有在意我,丹青一直以为我不懂。每次那个钢琴老师来上课的时候,我都躲出去。虽然丹青没说,但我就是知道她不希望我在那里,就好像我不再吹箫一样。

    只是每次我都坐在窗户底下,听他们弹琴,听他们讲那些我不懂的人和事。渐渐的,我知道了那些奇怪的人名都是谁,也知道了丹青最喜欢弹的那首曲子叫《亚麻色头发的少女》,它的作者就是德彪西。

    那个姓霍的懂得的事情很多,就好像墨阳。我一直以为墨阳是这世上懂得最多的人,对丹青这样说的时候,还被她笑过,说我是井底之蛙。

    他是不是懂得比墨阳多,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墨阳这样天南地北说个不停的时候,丹青的眼从来没有这样亮过。

    “霍长远。”我在心里默默地念着这个名字,这是秀娥偷听到告诉我的。我生日那天,就是他浑身是血地晕倒在前院里,被丹青救了回来。

    张嬷说,他腰上开了好大一条血口子,脚腕也扭伤了,伤得很重。不过他的命也很大,在张嬷和丹青的三脚猫工夫的救治之下,竟醒了过来。

    中间发生了什么事丹青从未对我说过,张嬷更是绝口不提。秀娥问我知不知道,那男人怎么受的伤,又是从哪儿来,我只能摇头。秀娥不敢去问她娘,就怂恿着我去问丹青。我也好奇,却知道绝不能问,只能看着丹青越来越容光焕发。

    张嬷私底下嘱咐我,千万不可只留他们两个人在一起,也不要去对丹青说什么。我不明白,但还是点头答应了她。每次丹青和霍长远在一起的时候,仿佛都没注意到我和张嬷似的,但我知道,他们明白。

    “呵呵”,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丹青又笑了起来,眉梢眼底都是温柔。我不禁想,要是那个大熊似的督军看着丹青这样对他笑,他一定欢喜得很吧。“啊。”我低叫了一声,一个鲜红的血珠儿从我针尖上冒了出来,心里突然一冷。

    “清朗,没事吧?怎么这么不小心,痛不痛?”丹青快步走了过来,蹲下身,一把握住我的手指,放入口中吸了起来,我只觉得姐姐的口腔暖暖的,心也跟着暖了起来。

    丹青放开了我的手指,一抬头,“你还笑,下次再这样,可不管你了。”我咬着嘴唇一笑。这时屋外传来了一声轻咳,听得出是秀娥的声音。

    我和丹青对视了一眼,心里都有些奇怪,秀娥这丫头搞什么鬼,平时都是风风火火地闯进闯出的。丹青站起身来正要开口,就听见秀娥吞吞吐吐地说了句:“小姐,阿娘让我来告诉您,嗯,那位何……何先生来送信了。”

    丹青的脸霎时间变得雪白,我也握紧了手里的活计。在这儿,我们只认识一个姓何的,何副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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