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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八回 惊贾宝玉悬崖撒手 叹王短腿闹市跛足

    诗云:

    独背焦桐访洞天,暂攀灵迹弃尘缘。

    深逢野草皆疑药,静见樵人恐是仙。

    且说没多久便是场期了。别人只盼望宝玉作得好文章,便可光宗耀祖了,只有宝钗担心的要命。知他要进场了,头一件,他是初次赴考,恐人马拥挤,会有什么闪失;第二件,宝玉总不出门,虽然用功,只是变得太快了,反倒有些不适应,怕有什么变故。所以进场头一天,一面派麝月带了小丫头们给他收拾妥当,自己又都亲自过目,预备着;一面过来回了贾政,拣家里老成的管家多派了几个,怕人马拥挤碰了。

    次日,宝玉换了身半新不旧的衣服,过来见了贾政,贾政嘱咐道:“你是初次下场,虽活了这么大,却并不曾离开过家。平时都有丫头媳妇们围着,何曾自己孤身睡过一夜?今日进去,孤孤凄凄,举目无亲,须要自己保重。早些作完了出来,也好叫你媳妇放心。”贾政说着,想起王夫人,不免伤起心来。又说:“你母亲和姐姐们的在天之灵,都保着你呢。”

    宝玉一声不哼,待贾政说完了,走过来跪下,满眼流泪,磕了三个头,说道:“父亲养我一世,无以为报,只有用心作了文章,不管中与不中,便是儿子的心意了。”贾政听了,更觉伤心,便道:“你有这个心,自然是好的,可惜老太太不能看见了!”一面说,一面竟也哭起来。

    又喊过李贵、钱槐和茗烟来,妥妥地安咐半天。宝玉只管跪着,不肯起,说道:“老爷自己也要多保重,孩儿这一去,也不知道结果如何。”

    贾政见他如此,已经心满意足。他知道宝玉素来与自己话少,今日这么一说,还颇有些父子情分,又说道:“你只要肯用功,我便得以超生了,以前对你管束严了些,也是迫不得已。其实也没管好你,一来太忙,还赴了外任;二是总有老太太和你娘护着你,所以便成不了才。”

    宝玉这时才起身作了个揖,说:“老爷放心,我这一去,必要争那一口气的,也不枉你们双亲和老祖宗疼我一回。”贾政见天气不早了,也不能净和他说话,只好点了点头。

    此时宝钗听得早已呆了。这些话不但宝玉说的好,便是贾政也是掏心置肺的,因此忍泪无言。宝玉走到宝钗跟前,深深的作了个揖。众人见他行事古怪,不知怎么回事儿,只见宝钗的眼泪直流下来,众人更是纳罕。又听宝玉说道:“姐姐,我要走了。你听我的信儿罢!”宝钗道:“你唠叨什么?到时候了。”宝玉道:“你别催我,我自己知道该走了!”回头见人们都在这里,便说道:“横竖都要再见的。”

    众人都说道:“他们都在外头等你呢,再晚就误时辰了。”宝玉大笑道:“走了,走了!”众人也都笑道:“快走罢!”独宝钗与麝月两个倒像生离死别一般,眼泪也不知从哪儿来的,一直流下来。但见宝玉大步流星出门而去。正是:

    走来名利无双地,打出樊笼第一关。

    几日无话,眼看便到了出场日期,宝钗只盼着宝玉回来。等到晌午,仍不见回来,宝钗这才着了忙,打发墨雨等人到下处打听。去了一拨儿,没消息,连去的人也不回来。再打发锄药等人去,又不见回来。宝钗心里如热油熬煎。直到傍晚,有人进来,见是茗烟,宝钗高兴地问:“你二爷呢?”茗烟也来不及请安,便哭道:“宝二爷丢了!”宝钗听了这话,怔了半天,也不言语,便直挺挺的躺倒在床上,亏得莺儿等在后面扶着,死命叫醒她。麝月等已哭得泪人一般,只有哭着骂茗烟道:“糊涂东西!你同李贵在门口接着,怎么还能丢了?”茗烟道:“我和李贵大哥在门口接,只看着了甄爷,他说和宝二爷在下处是一处吃,一处睡,进了场相离也不远,刻刻在一块儿的。今儿一早,二叔的卷子早完了,还等他呢。他们两个人一起交了卷子,一同出来,在龙门口一挤,回头就不见了。”李贵大哥还说:‘刚刚还看见了的,相离不过数步,怎么一挤就不见了?’李贵大哥与钱槐大哥等人正分头找呢。我也带了几个人各处号里都找遍了,没有,所以才回来报信儿。”

    宝钗此时心里已知八九,可怜荣府之人,个个死多活少,空备了接场的酒饭。贾政也过来了,问宝钗道:“宝玉走时带着玉没有?”宝钗道:“带着呢,随身的东西。”麝月柔肠几断,珠泪交流,呜呜咽咽哭个不住,追想当年宝玉梳头相待的情分。贾政又命人出去寻找,这时没了那么多人手,又想起刚刚赎出去的赖大。想起那群望风而走的清客相公,想起赖尚荣的忘恩负义,又悲叹起家运的没落来。

    不言苦想,却说那天已是四更,也没个信儿,众人一夜无眠。次日天明,虽有家人回来,都说:“没有一处不寻到,实在没有影儿。”于是史湘云、李婶娘等人便接二连三的过来请安问信儿。如此一连数日,宝钗哭得饮食不进,命在垂危。后来,贾府上下,竟是没昼没夜,专等宝玉的信儿。

    那一夜五更多天,外头几个家人进来,到二门口报喜。几个小丫头也乱跑进来,还没进屋子,便说:“太太奶奶们大喜!”宝钗打量宝玉找着了,便欢喜欢地站起身来说:“在哪儿找着的?快叫他进来!”那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中了第七名举人。”宝钗道:“宝玉呢?”家人不言语,宝钗仍旧坐下。贾政也得了信儿过来,便问:“第七名中的是谁?”家人回说:“是宝二爷。”贾政听宝玉中了,心下喜欢,只想:“若宝玉一回来,这些人,不知怎么乐呵呢。”独有宝钗心下悲苦,又不好掉泪。众人道喜,都说:“宝玉既有中的命,自然再不会丢的,再过两天,必能找着。”贾政等想来不错,略有笑容,众人便趁势劝宝钗等多进了些饮食。只听三门外头墨雨乱嚷:“我们二爷中了举人,是丢不了的了。”众人问道:“怎么见得?”墨雨道:“‘一举成名天下闻’,如今二爷走到哪儿,哪儿就知道,谁敢不送来!”里头众人都说:“这小子虽没规矩,这话却说得不错。”

    众人仍是乱成一团,宝钗此时似乎倒想清楚了,她冷冷地说:“哪有走失了的?只怕他这次是真的‘悬崖撒手’了。”麝月急问:“二奶奶,什么是‘悬崖撒手’?都这个时候了,就别打哑迷了,他到底怎么了?”莺儿见宝钗始终不理,便替她答道:“奶奶曾说过,这就是说,二爷又勘破世情,入空门了。”麝月这才想起上次宝玉出家当和尚的事儿来,便“焙茗⋯⋯”“茗烟⋯⋯”地乱喊起来。茗烟跑进来,麝月道:“你们去铁槛寺找了没?”“没找!二爷去那儿做什么?”茗烟道。“让你找,你便去,哪那么多事儿!”麝月说。

    宝钗听了,仍不言语,茗烟一溜小跑地去了。等茗烟去了,宝钗叹了一口气,对麝月说:“你这个傻丫头,他若真的出家,就只有铁槛寺一个去处么?”麝月这才明白过来。果然,过了半日,茗烟气喘吁吁地回来说:“铁槛寺也没有。”

    次日,甄宝玉来贺喜,贾政才知道他也中了。贾政提起贾宝玉心迷走失,甄宝玉叹息劝慰。知贡举的将考中的卷子奏闻,皇上一一披阅,看取中的文章,俱是平正通达的。见第七名贾宝玉是金陵籍贯,皇上传旨询问:“这个姓贾的是金陵人氏,是否与贾妃一族?”大臣领命出来,传贾宝玉问话。甄宝玉说了宝玉场后迷失的话,并将其三代陈明,大臣代为转奏。皇上圣明仁德,想起贾氏的赫赫功勋,命北静王查复,北静王便细细奏明。皇上甚是悯恤,命有司将贾家犯罪情由,另外查案呈奏。皇上又看到甄公与陈也俊上奏“海疆靖寇班师善后事宜”一本,奏的是“海宴河清,万民乐业”的事。于是圣心大悦,命九卿叙功议赏,并大赦天下。贾政等朝臣散后,拜了座师,并听见朝内有大赦的信,回去告诉众人,合家略有喜色,只盼宝玉早日归来。

    一日,贾政刚吃过饭,见贾蓉进来,笑嘻嘻的回道:“老爷大喜了。朝内传来旨意,说是大爷爷的罪名免了;珍大爷不但免了罪,仍袭了宁国三等世职。荣国世职,仍是爷爷袭了,俟丁忧服满,仍任工部郎中。贾蓉说完,即刻回去收拾,准备起程,去接贾珍回府。

    如此过了几日,天气乍寒,下起了雪。贾政刚刚辞谢朋友,回书房写奏折,谢恩恢复世职之事。想起宝玉,便又伤心起来,于是停笔。一抬头,忽见窗外微微有个人影儿,竟像宝玉。贾政推开门出来,只见雪地里站着个人,光头赤脚,身上披着一领大红斗篷;见贾政出来,并不说话,倒身下拜。贾政尚未认清,急忙向前,欲扶起他来。那人已接连拜了四拜,站起来打了个问讯。贾政仔细一看,不是别人,正是宝玉。贾政大吃一惊,忙问道:“可是宝玉么?”那人只不言语,似喜似悲。贾政又问:“你如何这样打扮,跑到雪地里干什么?怎么不即刻回家?”宝玉未及回言,只见远处已悠悠地来了个人,是个跛足道士,拉住宝玉道:“你俗缘已毕,还不快走?在这里啰嗦什么?”说着,两人便飘然而去。贾政不顾地上雪滑,急忙追赶,见那二人在前面漂移很快,竟像飞一样,哪能赶得上?只听得他们二人不知哪个作歌曰:“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游兮鸿蒙太空。谁与我逝兮吾谁与从?渺渺兮归彼大荒!”

    贾政也顾不上害怕,一面听着,一面继续追赶,只见二人进了园子里,倏然不见。贾政毕竟年事已高,赶得心虚气喘,惊疑不定。回过头来,见引泉和伴鹤随后赶来,贾政问:“看见方才那两人了么?”引泉道:“看见了,其中一个酷似二爷,奴才们见老爷追赶,便也赶来。后来就只见老爷,不见那两人了。”贾政还往前走,也进了园子,只见眼前白茫茫一片,并无一人,也并无一双脚印。见此情此景,贾政心里顿时空空荡荡,感觉不是好兆,这时才害怕起来,只得折返回来。众家人把他送回去,贾政坐下喝了一口茶,喘息方定,将见宝玉的话说了一遍,众人又要出去寻觅。贾政叹道:“你们不知道,是我亲眼看见的,并非鬼怪。况且听得歌声高亢,大有玄妙。宝玉刚生下时,衔了块玉来,当时便感觉古怪,我早知是不祥之兆,为的是老太太疼爱,所以才养育到今。那道士我也见过,便是宝玉凤姐儿病重时,他和一个癞头和尚来了,将那玉持诵了一番,宝玉和凤姐儿便好了。我心里早有诧异,只道宝玉果真有造化,那仙道是来护佑他的。岂知宝玉竟是个下凡历劫的,哄了我们十多年!直到如今我才明白。”说到这儿,贾政禁不住掉下泪来。伴鹤道:“宝二爷如果真是下凡的神仙,怎么会去考举人?既然考中了,为什么又要离开呢?”贾政道:“你们哪知道?大凡天上星宿,山中老僧,洞里精灵,皆自具一种性情。宝玉何尝念书?但他略一上心,就无所不通了。”说着又叹了几声。众人便拿家道复兴的话劝解了一番。贾政便仍旧回到房中写奏折,不提。

    其实宝玉此番出家,皆是因为贾蔷。那年宫中的一位老太妃薨了,朝廷下令,各官宦之家,凡养优伶男女者,一概蠲免遣发。于是贾府决定,买来的十二个伶人,愿意回去的,叫父母来领回去,不愿意回去的,就留下。当时愿去者有四、五人,其中就包括龄官。贾蔷与龄官早商量好了,龄官刚出去,便被贾蔷接走。迫于压力,贾蔷谁也没告诉,悄悄与龄官成了婚。为避口舌,贾蔷离开贾府,混迹于市井之中。贾蔷父母早亡,从小跟贾珍过活,后来贾珍也躲着他,倒也无牵无挂。贾蔷生得风流俊俏,也是个有能为的。用那几年积攒下的银子开了几家豆腐坊,日子过得倒也轻松自在。他与王短腿交好,经常在一起喝酒。那王短腿虽是个马贩子,身有残疾,但说起话、办起事儿来却头头是道,在市集上与倪二并称“泥王双杰”,没他们办不了的事儿。贾蔷全凭他们照应,几个豆腐摊生意红火,没人敢来滋事儿。

    贾蔷得了靠山,每日请倪二与王短腿喝酒。有时也喊贾芸和张如圭过来,几个朋友经常一起吃个“车箍辘会”。

    一日,贾蔷一时高兴,叫龄官来唱着劝酒。龄官清了清嗓子,唱了一曲“蝶恋花”:

    “忙处抛人间处住。百计思量,没个为欢处。白日消磨肠断句,世间只有情难诉。玉茗堂、前朝复暮,红烛迎人,俊得江山助。但是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

    唱得仙音一般,众人交杯换盏,喝得非常尽兴。贾蔷便说:“咱们今儿高兴,不如行个令儿。”众人道:“使得。”贾蔷道:“咱们就行个‘月字流觞’罢。我先说起,‘月’字数到哪个,便是哪个喝酒。还要酒面酒底;须得依着令官,不依者罚三大杯。”众人都依了。贾蔷喝了一杯令酒,便说:“飞羽觞而醉月。”顺饮数到贾芸。贾蔷道:“酒面要个‘桂’字。”贾芸便说道:“冷露无声湿桂花。——酒底呢?”贾蔷道:“说个‘香’字。”贾芸道:“天香云外飘。”王短腿说道:“没趣没趣,你懂得什么字了,也假装斯文起来。这不是取乐,竟是怄人了。咱们都蠲了,我看倒是猜拳最好,输家喝输家唱,这叫作‘苦中苦’。若不会唱,说个笑话儿也使得,只要有趣。”众人都道:“使得。”于是王短腿便和倪二划了起来。王短腿输了,喝了一杯,只唱了一句“北尾”:

    “从今后把牡丹亭梦影双描画。”

    众人都道:“不行!不行!”王短腿只好又改了旦声唱道:

    “亏杀你南枝挨暖俺北枝花。则普天下做鬼的有情谁似咱!又吟道:杜陵寒食草青青,羯鼓声高众乐停。更恨香魂不相遇,春肠遥断牡丹亭。千愁万恨过花时,人去人来酒一卮。唱尽新词欢不见,数声啼鸟上花枝。”众人这才满意。

    贾蔷又与倪二划起来,仍是倪二赢了,贾蔷便唱了一个“江儿水”:

    “偶然间心似缱,梅树边。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待打併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守的箇梅根相见。”

    大家都还罢了,唯有龄官听他唱了,扭身出去,掩着面哭了起来⋯⋯

    这边倪二连赢两阵,又挑战张如圭,不想却输了,众人要他唱曲儿。他却道:“我唱不上来,我说个笑话儿罢。”贾蔷道:“若说不笑人,仍要罚的。”倪二喝了一杯,说道:“诸位且听,村里有座玄帝庙,旁边有个土地祠。那玄帝老爷常叫土地来说闲话儿。一日,玄帝庙里被盗,便叫土地去查访。土地禀道:‘这地方本来没贼的,必是神将不小心,才被外贼偷了东西。”玄帝道:‘胡说!你是土地,失了盗,不问你问谁去呢?你不去拿贼,反说我的神将不小心?’土地佬禀道:‘虽说不小心,到底是因为庙里的风水不好。’玄帝道:‘你还会看风水?’土地道:‘待小神看看。’那土地向各处瞧了一会,便来回禀道:‘老爷坐的身子背后,两扇红门,就不谨慎。小神坐的背后,是砌的墙,自然东西丢不了。以后老爷的背后也改了墙就好了。’玄帝老爷听来有理,便叫神将派人打墙。众神将叹口气道:‘如今香火一炷没有,哪请得动砖灰人工来打墙呢?’玄帝老爷没法,叫神将作法,却都没主意。玄帝老爷脚下的龟将军一看众人无能,便站起来道:‘你们不中用,我却有个主意:你们将红门拆下来,到夜里,拿我肚子堵住这门口,难道当不得一堵墙么?’众神将都说道:‘好,又不花钱,又便当结实。’于是龟将军便当这个差使,竟安静了。岂知过了几天,那庙里又丢了东西。众神将叫了土地来,说道:‘你说砌了墙就不丢东西,怎么如今有了墙还要丢?’那土地道:‘这墙砌的不结实。’众神将道:‘你瞧去。’土地一看,果然是一堵好墙,怎么还会失事?把手摸了一摸,道:‘我打量是真墙,哪知道却是一面假墙!’”众人听了,大笑起来。贾蔷也忍不住笑道:“好你个倪二哥,我没骂你,你倒开始算计我了!快拿杯来,罚一大杯。”倪二喝了,已有醉意。众人又喝了几杯才散了,如此这般,也是轻松快活的日子。

    可惜好景不长,婚后几年,龄官总不见动静,贾蔷便着了急,整天往薛家药房柜头张德辉那里跑。因先前龄官唱戏时总闹病,张德辉找人用药调治,很是通灵,所以便信了他。如今薛家已败,药铺成了张德辉自己的,少不得也想多挣些银子,于是便玩起了花肠子,只用了些不相干的药。贾蔷花了无数银子,龄官不仅仍旧没喜,反而添了别症。每天身软无力,头晕脑胀,最后竟卧床不起了。

    贾蔷这才着了急,呼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又找来名医把脉诊看。那些大夫检了方子,都摇头便走。贾蔷细问原委,才知道药不对症,全是胡乱开方,只为了骗钱。如今业已病入膏肓、回天乏术。贾蔷去找时,那个张德辉早已卷铺盖走人,没了踪影,上哪儿去找?

    贾蔷只见龄官一日不如一日,更加心焦不耐,也失了主意,每日里只是守着她哭,没有别的办法。生意也没心思照顾,以至一落千丈、江河日下。到后来,心智也逐渐消弱,宛若行尸走肉一般。王短腿知道原由,过来劝他:“是药毒三分,更何况碰上了庸医,弟妹这光景,也只能争命了,依为兄之言,还是早做准备方好。”贾蔷这才警醒些,替龄官准备了衣物装裹,以备不测。

    龄官忍不得贾蔷如此,便说:“奴命不中,自知时日无多,相公也不可过分悲伤。我此生早已入戏,从未挣脱,此番落幕,也在情理之中。有相公陪我,妾身实已心满意足,再无遗憾!”贾蔷此时已经泣不成声,哽咽无语。只听得龄官轻轻唱起来,正是《西厢记》中的唱段:

    “这忧愁诉与谁?相思只自知,老天不管人憔悴。泪添九曲黄河溢,恨压三峰华岳低。到晚来闷把西楼倚,见了些夕阳古道,衰柳长堤⋯⋯

    笑吟吟一处来,哭啼啼独自归。归家若到罗帏里,昨宵个绣衾香暖留春住,今夜个翠被生寒有梦知。留恋你别无意,见据鞍上马,阁不住泪眼愁眉。⋯⋯”

    贾蔷熟悉这段,于是按白道:“有甚言语嘱咐小生咱?”

    龄宫继续唱道:“你休忧‘文齐福不齐’,我则怕你‘停妻再娶妻’。休要‘一春鱼雁无消息’!我这里青鸾有信频须寄,你却休‘金榜无各誓不归’。此一节君须记,若见了那异乡花草,再休似此处栖迟⋯⋯”

    贾蔷听完说道:“你还不知道我?岂是那种薄情寡义之人?”龄官微笑道:“我方要出戏,你却又要入戏了!”说罢将头向后一仰,已经魂归天外了。

    贾蔷呼喊不应,知道她再无生还可能,只好喊人张罗后事。因铁槛寺已成废墟,贾蔷又不肯归宗,另择了一块墓地,找时觉点了穴,将她葬了。龄官死后,贾蔷渐无生念,生意全停,只靠积蓄过活。有人与他谈及续弦之事,也毫无兴趣,一律推辞。时间一长,竟然也是一病不起,显出下世的光景来。

    不久,王短腿过来看他,见他这样,也吓了一跳。就替他解闷说:“有道是‘死后方知万事空’,你如今才知龄官为何临死前才出了戏?”贾蔷想了想说:“你真是个明白人,为何在闹市之中,竟会有如此境界?”王短腿说:“深山不成正果,闹市方见真修;大隐隐于市,便是这个道理。比如倪二兄,你看他酒醉醺醺,满头疥疮,骨子里却是一副侠义肚肠。正是‘和尚心里能撑船’的道理,你见过此物否?”说着拿出一镜来,两面皆可照人,镜把上錾有‘风月宝鉴’四字。

    贾蔷一看大吃一惊道:“这不是害死瑞大爷的镜子么?”王短腿笑道:“此乃太虚玄境空灵殿之宝,不必一惊一乍,若心明之人照之,只有好处,未有坏处。”贾蔷又惊道:“你就是那个跛足道人?”王短腿大笑一声:“我未脱凡尘,劫难未消,哪是什么跛足道人,只是腿短一截罢了。”贾蔷又问:“你这东西从何而来,莫非也想害我?”王短腿大笑不止:“看你胆量!以你品性修为,入此镜中,就好比上了戏台,只需演一出好戏即可,哪有生命之忧?”“那有何用处?”贾蔷说。“我想以此镜度你,你能否悟道,也未可知,这就得看你的缘法造化了。”王短腿说。贾蔷说:“那就留下试试。”王短腿说:“切记,只可看其正面,莫看反面!”

    说完之后,王短腿留下镜子,转身便走。待他走后,贾蔷略想了想,便端起镜子反面,照了起来。这一照不要紧,立时显出一个骷髅,贾蔷用手掩住,心想:这王短腿原来是害我!于是便想看那正面。又寻思起王短腿的话头话尾,不似骗人,于是想:死都快死了,还怕什么骷髅?又拿起镜子照。只见镜子中间魑魅魍魉僵尸俱在,一波胜似一波,直往眼里撞;后来还有许多夜叉小鬼,招手让他进去,贾蔷当然不肯,小鬼便出来拉他。贾蔷立即把镜子扣住,如此三番往复,贾蔷才见镜中妖魔鬼怪渐少直至消失,又有灵光乍现。贾蔷便走了进去,听见梵音缭绕,一片鼓乐之声,直听得心涤清透,有如甘霖滴顶一般。只闻其声,未见人形。待声音结束,又有霞光仙雾朦胧,不辨方向,贾蔷怕迷了路,便转身回来。

    出了镜子,便觉身轻气爽,浑身有劲,竟觉得腹中有饿,于是便找饭食大吃一顿。饭后歇了歇又照,如此反复几次,在里面真碰到一人,是个跛足的道士,贾蔷问他:“你便是王短腿大哥么?”“什么王短腿,我乃渺渺真人是也,特来度你;如今你已渐成,切不可功亏一篑!”说罢又不理他,竟自拂袖离去。

    贾蔷又折回出来,发现病好了大半,似比得病之前还有精神。贾蔷便想去找王短腿,欲将镜子还他。正在这时,忽然又想:那正面究竟藏着什么玄机,如何会使瑞大爷精尽而亡?于是好奇心顿起,便忍不住翻过镜子照了起来。这一照不要紧,果然是个更好的去处!只见香雾弥漫,亭台水榭,恰似瑶池仙境一般。又见一名酷似黛玉宝钗龄官的美女向他招手,贾蔷立即进去。那美人儿竟不害羞,拉着他便进了一个房间。贾蔷正欲问她名字,那人却替他宽衣解带,便行云雨之事。贾蔷被一阵香气包裹,早已失了定力。于是两人便有一番如胶似水,道不完的激情快意。事毕,那女孩子将他又送了出来。贾蔷问她:“你是龄官儿么?”那女子却笑而不答。

    贾蔷出来,感觉身上疲软乏力,方知贾瑞是如何死了的。于是便不敢再照正面,又照反面;只见反面又现骷髅,但贾蔷已经不怕,反而一跃而入,与那群魔共舞,才知那些东西并不可怕,皆是幻像。再出来时,又添了精神。再照几次,梵音又起,出来时病情全好,便去找王短腿。

    王短腿接过镜子笑着说:“你能好,全凭先见之明,可见是有悟性的,从此皈依,必成正果。”

    此刻贾蔷终于开悟,又经王短腿指点;便舍了家,四海云游,寻佛访道去了。走之前,他找到宝玉,详细诉说了自己经历。宝玉惊叹不已:“原来我身边竟有如此人物!可见这凡人皆不可小觑!”贾蔷走后,宝玉便又萌生了出家的念头,盘算着出了考场,不管中与不中,便要出家的。

    那日考完,果见人群中闪出一个跛足的道人,一把拉住他,起身便走。宝玉感觉身体腾空,穿云破雾,飞行了好一阵子。落下时,眼前一座山峰。那道士指了指山峰说:“这是青梗峰,正是那块石头的去处。”又指宝玉戴着的通灵宝玉说:“你既已回了家,还不现身么?”话音刚落,那块玉挣断红绳,腾空而起,射出万丈光芒,逐渐变大,随后光芒消失,落在地上,成为一块大石。

    跛足道人拍手笑道:“这一遭总算结束了,你只等着立传便是了。”宝玉问:“敢问仙长,何人立传?”道人大笑:“除了你,还能有谁?”宝玉道:“我既已随你出家,已经悬崖撒手,斩断了一切情丝⋯⋯”道人冷笑一声,一句话喝断了他,说罢便飞升而去,消失不见了。正是:

    困龙也有上天时,甘罗早发子牙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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