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遗世残梦
——在某一日，当希望的光辉碎落深渊，当梦想的重量压垮脊梁，那萦绕在耳边的嗤笑之音构筑起无法跨越的困境之墙……
——也许，只有拥抱那令人憎恶的污秽，拨开腥臭的泥沼，才有机会寻找到那弱不可察的最后一缕……微光。
“嗬哧……嗬哧……嗬哧……”
雪白的灯光充斥着整个房间，仿若深冬之极，冰冷、刺目。
房间正中的试验床上，一个年轻的男子静静的躺在那里，四肢被数不清的绑带牢牢锁紧，各色管线从地板伸出，沿着试验床攀附而上，精确地插满了他的身体、四肢。
“嗬哧……嗬哧……嗬哧……”
肺音的空响在房间中来回飘荡。
男子很清楚自己接下来即将面临的命运，他努力的闭着眼睛，似乎想要以黑暗压制住心中的忐忑。
或者，应该称之为……恐惧。
但无影灯洒下的强烈白光依然毫不费力地穿过眼皮、透过血肉，将冰冷的寒芒一路投射至心底的最深处。
那是他用尽全力都无法逃脱的深渊。
……时间仿佛没有了意义
也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天，也许是一分钟。
难捱的煎熬终于在某个时刻被外来之音打破。
“嘟嘟……哧……！”
试验床边，小小的喇叭突然发出了试音的电流声。
随即，一道女声轻轻响起。
“你好，经……第1214号受体”
那声音一如记忆中的轻柔温婉，却又熟悉而陌生。
心底的寒冷在这一刻被温柔短暂驱空，男子半颌的双目之中恢复了一丝神采。
但也仅此而已。
“听得到吗？”
也许是看到对方过于木然，柔雅的女声再次响起。
“听……咳咳……听得到……”
长时间的沉闷抽干了喉咙的水汽，男子用带着嘶哑的声线艰难回答着。
在不透光的墙壁背后，一道窈窕的倩影正站在单向观察窗前，静静地打量着眼前的男子。
江琴，人称琴博士。
圣亚共和联邦现存唯五获得‘奇迹勋章’的科研工作者，也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一位，被赞誉为‘至高明珠’。
“楚经秋，受试编号1214号，四级恶性谋杀罪，自愿接受‘晶痕战士’试验”
琴博士伸出纤白修长的手指轻敲扩音器，在男子的耳边发出清脆的‘笃笃’声。
“没错吧？”
男子只是简短地‘嗯’了一声，干涸的喉咙便已发出一阵撕裂的痛楚。
琴博士微微点头，她喜欢这样干脆利落的沟通，简洁而高效。
就像那个被她亲手埋葬的过往。
“那么……”
“第1214次晶痕战士基因融合试验”
“现在开始”
伴随着轻柔的话音，身旁的助手缓缓按下了启动按钮。
一人多高的巨大仪器开始发出复杂的蜂鸣声，各类液体随着管线错落有序地注入到男子体内。
琴博士聚精会神地盯着面前的观察窗和不断浮现的各类数据，目光之中饱含着理智与疯狂，不夹杂半分情感。
就好像……
受试的目标不再是那个曾经无比熟悉的人，而是某个躺着的尸体。
“QST104减缓30%注射率、C512注射量上调10%、‘罗织’腺素浓度提高25%注射率增加30%……”
一连串的命令伴随着那独有的柔雅音调不断发布，在她身后，数名研究员神情紧张地忙作一团。
“唔……呃……啊……”
随着各类药剂的不断注入，试验床上的男子发出了一声声音调怪异的呻吟。
他无法形容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体外好似被坚冰包裹，体内却冲刷着辛辣温热的暖流。
他觉得自己似乎正在逐渐变成一支盛满胡辣汤的暖水瓶。
“博士，受体周身神经敏感度已经降低至27%，体内神经兴奋度提升95%”
这是‘晶化’实验受体最佳的的状态。
为了保证液化棱晶与受试者身体细胞的完美结合，研究员们会大幅度强化其体内神经兴奋度，以此来刺激细胞的活性。
但带来的问题就是受试者对体内的感知会异常敏锐。
也就是说，痛苦……会加倍！
男子心中的担忧正在不断加深。
琴博士看着各项数据满意地点点头，唇边也非常合时宜地露出了轻松镇定的笑容。
但她藏在袖子里的双手却在此刻悄悄握起了拳头。
“开始灌注液化‘棱晶’”
她略微停顿了继续说道：“80单位”
“博士！？”
专项负责的助手闻言手一抖，差点将手中的黑罐子摔在地上。
“没听到吗！？”
琴博士紧攥着双拳，本就纤秀白皙的手指此时更是血色尽失。
她提高了音量。
“液化棱晶灌注，80单位！”
“立刻！”
从始至终都没有关闭的扩音器，将这句命令般的言辞一丝不苟地传入了受试男子的耳朵。
他眼前顿时一黑。
作为实验受体，了解实验内容和流程是最基本的权利。
往日的受试者在接受最后一步‘棱晶灌注’时，剂量通常会限制在10-50个单位，即便如此成功率也不足一成。
而超过50单位的棱晶灌注……
截止目前，达到这个剂量的受体，最终都走向了一个共同的结局，
那就是在四个小时内，整个身体迅速‘晶化’，最终染缩成一枚标准的‘棱晶’。
无一例外。
80个单位……那是标准的致死‘晶化’剂量。
“报复……赤裸裸的报复！”
男子想要挣扎，更想要抗议，他甚至想要破口大骂。
但事实证明先前注射的那些药剂效果非常合格，现在的他除了大脑，什么都动不了。
甚至就连思绪的转动都在不知不觉中逐渐滞涩。
“嗤……”
随着助手将黑色的罐体连接到机器上，一股泛着七彩流光的透明液体顺着管路径直灌入了男子的体内。
容不得他再多做思考，凌冽如刀的寒流已然在体内扩散开来，硬生生将已经有些飘忽的思绪扯回了身体。
棱晶灌注，开始了。
“嗬嘶……”
颤抖的抽气声从男子的喉间涌出，那是他所能做到的极限。
最开始的时候，那些扩散开的寒流并没有造成多大的问题。
先前注射的那些药剂早已在体内搭建好了一座温暖的‘汤泉’，寒流的先头部队仅仅是在一瞬间便消融在了周遭庞大的暖意之中。
然而随着冰寒力量的疯狂汇聚，那些原有的暖流开始被逐步侵占、冷却。
不消片刻，彻骨的寒意伴随着针扎般的刺痛已经蔓延到了全身。
男子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快被那一根根‘冰针’刺穿，剧烈的痛苦几乎侵占了脑海中的全部意识。
然而，这仅仅是开始。
观察窗外，冰冷的机械音有条不紊。
“液化棱晶注射进度……5……10……15……”
冰寒在急速加剧，针扎一般的冰刺正在迅速壮大、融合成更粗壮的冰锥，而那些冰锥又开始化为一柄柄锋利的刀刃。
对于受试者来说，这绝对是比凌迟更加残忍难熬的酷刑。
并且如此漫长。
事实上，有记录以来的成功注射计量上限，也就是50个单位的液化棱晶，大约要耗费3-5分钟左右的时间才能完成。
和通常意义上的‘晶化’过程不同，实验室里的这种液化棱晶注射是一种可控的‘定向晶化’，目的是在各种药剂和仪器的辅助之下将‘棱晶’融入特定的细胞基因之中。
这需要与人体的接纳速度达成一种平衡，否则过程一旦加快，极有可能彻底失控。
“……35……40……45……”
极致的冰寒所造成的剧痛正在疯狂地冲刷着男子的意识。
就像深处海啸巨浪之中的小小舢板，随时都有彻底破灭的可能。
终于在某一刻，男子似乎听到了脑海之中传来的清响。
‘啪啦……’
那是他支撑意识的最后一道堤坝，在怒啸狂涛之中彻底崩溃。
“……65……70……75……”
耳边的声音在逐渐朦胧，身体的感觉也在一点点消失。
恍惚间，他似乎‘看’到了自己的身体……在完好的外皮包裹下的，是一堆逐渐变得更为细碎的冰碴烂肉。
就好像他在灾难之前包饺子时，桌子上那一盆细细的肉馅。
‘啊……’
在意识弥留之际，男子莫名地回想起了那一碗饺子的美好。
晶莹弹牙的饺子皮包裹着肥瘦相间的肉馅，咬一口，鲜嫩的汁水瞬间淌满整个口腔。
回味无穷。
‘啧……’
‘饺……子……’
那曾是他在平静的时光里吃到的最后一顿餐食。
渐渐地，他感到自己的思绪越来越轻，仿如一团青烟缕缕飘散。
仅有尚存于舌尖上的一丝回味，却莫名地越发清晰……
“80单位的液化棱晶已经注射完成”
听着助手略带颤音的回报，江琴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
“不够！”
“博士！？”
年轻的小助手有些慌了，她单手覆在那醒目的红色停止按钮上，目光直勾勾地盯着那还有大半的液化棱晶储藏罐，不知所措。
80个单位的液化棱晶，这已经是史无前例的成功。
“琴博士！”
剩余几名担任辅助工作的研究员此刻已经顿时失去了该有的分寸。
“博士，必须停止了，否则我们会失去这个……”
江琴回过头，毫无感情的目光一扫而过。
“继续”
平淡的语调之下饱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这就是‘至高明珠’的绝对权威。
但总有人不死心。
“博士，恕我直言，私人的恩怨不应当成为试验的干扰”
一名年纪稍长的研究员此刻作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灼灼目光毫不退缩地与她对峙。
关于两人的往事，这些跟随江琴多年的研究员们自然知道一些。
但很显然，谏言这种事情也是要分场合的。
江琴偏过目光，嘴角牵起一丝讥讽，原本柔雅的嗓音此刻已然满是冰寒。
“我的项目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指手画脚”
她朱唇轻吐：
“滚出去！”
“你！！！”
那名研究员只得愤然离开。
在这座基地之中，敢于公然违背‘至高明珠’命令的研究员，下场只有一个。
死。
聒噪之音消失，试验继续进行。
只不过眼下这些研究员都有一种暴殄天物的荒唐感。
“继续注射！”
在‘至高明珠’的命令下，小助手终究是再没有勇气违抗，她收回了略带颤抖的手指。
“……85……90……95……”
冰冷的电子音如实提示着注射进度，伴随着液化棱晶的不断消耗，那躺在试验床上的男子浑身都在剧烈抽搐，原本正常的皮肤开始出现一道道长短不一的裂口，裂口中却没有一丝一毫的鲜血流淌，反而不断涌出无数形态各异的结晶体，看上去就像是被疯狂膨胀的结晶所撑爆的人皮。
这是‘晶化’失控的典型标志，也是受体死亡的最后丧钟。
此刻的男子已经如同死尸一般，再也没有了任何声息和挣扎。
所有的人体监测仪器上的数值都已经彻底归零，唯有‘结晶浓度’这一项达到了顶格的数值。
受体死亡……
整个实验室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木然地站在原地，心中满是说不出的滋味。
原本‘史无前例’的奇迹已经触手可得，眼下却已经落入了无可挽回的失败结局。
江琴颤抖着的双唇此刻已然血色尽失，幽幽轻叹之下，用只有自己能听得到的声音喃喃自语着。
“到此为止了么……”
“你曾答应过我的……奇迹……终究还是……”
她缓缓颌上了眼皮，久变不惊的面容上终究是浮起了一抹难忍的痛苦之色。
就在这时……
“嘟！”
一声电子提示音响彻实验室，江琴猛然睁眼，目光过处，心跳监测仪上原本的一条横线突然显示出了小小的起伏。
“嘟！”“嘟！”“嘟！”……
提示音越来越快，那代表着心跳的波形彻底挣脱了死亡的横线，开始以一种任何人都没见过的节奏疯狂跳动。
“心跳恢复了！”
一众研究员瞠目结舌地看着监控屏幕，不仅是心跳，就连呼吸、血氧等指标全都在以惊人的速度急速攀升。
“心率37……81……133……186……242……天啊！……还在攀升？！”
负责生命指征监测的研究员整个人趴在显示屏前，一边高声汇报着心率读数，一边左右开弓狂抽自己嘴巴。
这已经不是‘奇迹’能囊括的范畴了，这从根本已经打碎了任何人的幻想局限。
“你们看……！”
另一名研究员颤抖着指向一墙之隔的试验床，床上的男子躯体此刻正在发生前所未有的变化。
原本已经彻底蔓延覆盖了全身的结晶此刻竟然开始迅速消退，就像……就像是被那具身体强行吸收了一般。
结晶消退过处，一块块触目惊心的血肉缺口显现，大片的破洞映光通透，仿佛是被无数把利刃肢解后的破娃娃，残缺到了极致。
然而就在这些缺口之中，竟然逐渐开始有血肉层层构筑，从筋膜到骨骼、从血管到肌肉……照这个趋势下去，身体恢复如常或许只是时间问题。
江琴凤目圆睁，她死死地盯着试验床，紧张得浑身颤抖，就连藏在袖子里的双手也在不知不觉间攥出了滴滴鲜血。
没有人比她更紧张，也没有人比她更期待。
因为那是……他啊……
“……”
漆黑朦胧，无底无边。
此刻，楚经秋的灵魂正在飞速下坠。
那是自我意识在极端逸散之后的又一个极端。
仿如神话故事中，从九重高天上直堕深渊的魔。
或许是命运的怜悯，又可能是心底尘封的最后一道枷锁终于崩裂。
在无尽的黑暗中，从遥远的幽落之地竟悠悠然飘来了一丝呢喃。
“……秋……秋……”
“我的……秋……”
这轻柔的魂音就像一双温暖的怀抱，将他仅存的最后一点意识碎片缓缓聚拢。
‘那是……’
伴随着心声的回荡，一抹朦胧的霞光莫名浮现，那是无底的黑暗中绝不应有的色彩。
淡薄的光影之间，他仿佛看到了一双浴血的身影相互搀扶着走向远方。
‘原来……’
男子似乎想到了什么，他拼尽全力想要伸出手去抓住那片回忆，却徒劳的发现自己根本做不了任何动作。
就算只在意识之中也是如此。
‘不……’
‘不要……’
残破的身躯之上，空洞的眼窝中有两行血泪缓缓流淌而下，一滴一滴，将头枕染得猩红。
强烈的情感将无边的黑暗硬生生撕开了一个缺口，那早已遗忘于心底的记忆再次浮现。
“秋……你会……记住我吗……”
思绪随着低语越飘越远，穿过黑暗，在那曾经的梦中带起一串涟漪。
微微回头的一刹，他仿佛又看到了那片星空。
灵动、璀璨，一如初见。
朦胧的霞光越来越亮，炽目的白光逐渐将二人的身形淹没，也填满了男子意识之中所有的空挡。
耳边仿佛又响起了震耳欲聋的机械轰鸣，和那声细若游丝的吟咏……
“秋江……琴凌……”
男子嘴唇微颌，早已损毁的声带无言颤动着。
“万……艳……春……”
“……”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在所有人的紧张注视之下，那遍布身躯的结晶体逐渐消弭一空，新生的血肉丝丝缕缕地覆盖了白骨、开始填充残缺。
“滴滴滴……液化棱晶注射完毕，请及时回收储存设备。”
电子提示音骤然响起，与此同时，血肉组织生长的速度也大幅度减缓了下来。
这一刻，所有人都明白了正在发生的事情。
足足200个单位的液化棱晶已经彻底消耗一空，目标受体的恢复进度却仅仅处在一个很低的水平线上，这是显而易见的巨大缺口。
不够！
远远不够！
不需要江琴的命令，立刻就有研究员扑到机器上，用最快的速度更换了一罐新的液化棱晶。
随着新的能量补入，原本滞缓的血肉生长速度立即恢复，那些身体的残缺部位也肉眼可见地再度丰盈了一圈。
然而随着这一罐液化棱晶的消耗完毕，受体的恢复速度又再次大幅度减缓了下来。
不够！
不够！
不够！
在那具身体无底洞一般的消耗量面前这根本就是杯水车薪，以至于早有人掉头冲到实验库房将所有的制备存货全部搬了出来。
第三罐……第五罐……第九罐……第十五罐……一罐又一罐的液化棱晶被相继填入注射机器，黑色的空罐子扔了一地。
在所有人呆滞地审视之下，液化棱晶的用量一路攀升，最终伴随着第三十罐液化棱晶注射完毕的提示音，男子的躯体也终于恢复到了完美无瑕的状态。
“心跳降下来了……呼吸也正常……血氧浓度完美……”
一众研究员用僵硬的目光在各种仪器上扫来扫去，最终确认除了已经彻底爆表的‘结晶浓度’以外，所有生命指标均恢复正常，身体机能完美得不像话。
“我……我们……成功了？”
大家一时间竟是忘记了兴奋，只是相互四顾满脸茫然。
三十罐液化棱晶啊……那可是足足六千单位！
我们到底催生出了一个怎样的……人？还是怪物？
好在沉寂终究只是暂时的，随着一声再也压抑不住的兴奋之意，实验室里最终还是爆发出了迟到的欢呼声。
毕竟他们只是实验人员，至于如何约束……那是军方的事了。
“成功了！”
“博士！我们成功了！”
“我们真的创造了奇迹！！！”
一众研究员疯了一般的呐喊着，他们忘情地宣泄着心中压抑已久的躁动。
“琴博士？博士！”
直到一名女助手忍不住上前抓着手臂一阵乱晃，才将这位‘至高明珠’从呆滞中唤醒。
回过神来的江琴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舒缓着修长的手指将发丝轻轻归拢，并隐晦地在眼角抹去一丝泪痕。
她静静地望着那躺在试验床上的男子，目光之中似有暖意伶伶。
“嗯……”
“这是大家的功劳”
原本冰冷的声线此刻已然恢复成了大家所熟悉的柔雅，令人如沐春风。
“另外……”
江琴微微一笑，回身。
温柔的目光在每个人的脸上缓缓划过，但浅藏在温柔之下的智慧和沉着一如往昔。
“立即上报总部，‘彼岸’计划可以开始了”
——也许，只有拥抱那令人憎恶的污秽，拨开腥臭的泥沼，才有机会寻找到那弱不可察的最后一缕……微光。
“嗬哧……嗬哧……嗬哧……”
雪白的灯光充斥着整个房间，仿若深冬之极，冰冷、刺目。
房间正中的试验床上，一个年轻的男子静静的躺在那里，四肢被数不清的绑带牢牢锁紧，各色管线从地板伸出，沿着试验床攀附而上，精确地插满了他的身体、四肢。
“嗬哧……嗬哧……嗬哧……”
肺音的空响在房间中来回飘荡。
男子很清楚自己接下来即将面临的命运，他努力的闭着眼睛，似乎想要以黑暗压制住心中的忐忑。
或者，应该称之为……恐惧。
但无影灯洒下的强烈白光依然毫不费力地穿过眼皮、透过血肉，将冰冷的寒芒一路投射至心底的最深处。
那是他用尽全力都无法逃脱的深渊。
……时间仿佛没有了意义
也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天，也许是一分钟。
难捱的煎熬终于在某个时刻被外来之音打破。
“嘟嘟……哧……！”
试验床边，小小的喇叭突然发出了试音的电流声。
随即，一道女声轻轻响起。
“你好，经……第1214号受体”
那声音一如记忆中的轻柔温婉，却又熟悉而陌生。
心底的寒冷在这一刻被温柔短暂驱空，男子半颌的双目之中恢复了一丝神采。
但也仅此而已。
“听得到吗？”
也许是看到对方过于木然，柔雅的女声再次响起。
“听……咳咳……听得到……”
长时间的沉闷抽干了喉咙的水汽，男子用带着嘶哑的声线艰难回答着。
在不透光的墙壁背后，一道窈窕的倩影正站在单向观察窗前，静静地打量着眼前的男子。
江琴，人称琴博士。
圣亚共和联邦现存唯五获得‘奇迹勋章’的科研工作者，也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一位，被赞誉为‘至高明珠’。
“楚经秋，受试编号1214号，四级恶性谋杀罪，自愿接受‘晶痕战士’试验”
琴博士伸出纤白修长的手指轻敲扩音器，在男子的耳边发出清脆的‘笃笃’声。
“没错吧？”
男子只是简短地‘嗯’了一声，干涸的喉咙便已发出一阵撕裂的痛楚。
琴博士微微点头，她喜欢这样干脆利落的沟通，简洁而高效。
就像那个被她亲手埋葬的过往。
“那么……”
“第1214次晶痕战士基因融合试验”
“现在开始”
伴随着轻柔的话音，身旁的助手缓缓按下了启动按钮。
一人多高的巨大仪器开始发出复杂的蜂鸣声，各类液体随着管线错落有序地注入到男子体内。
琴博士聚精会神地盯着面前的观察窗和不断浮现的各类数据，目光之中饱含着理智与疯狂，不夹杂半分情感。
就好像……
受试的目标不再是那个曾经无比熟悉的人，而是某个躺着的尸体。
“QST104减缓30%注射率、C512注射量上调10%、‘罗织’腺素浓度提高25%注射率增加30%……”
一连串的命令伴随着那独有的柔雅音调不断发布，在她身后，数名研究员神情紧张地忙作一团。
“唔……呃……啊……”
随着各类药剂的不断注入，试验床上的男子发出了一声声音调怪异的呻吟。
他无法形容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体外好似被坚冰包裹，体内却冲刷着辛辣温热的暖流。
他觉得自己似乎正在逐渐变成一支盛满胡辣汤的暖水瓶。
“博士，受体周身神经敏感度已经降低至27%，体内神经兴奋度提升95%”
这是‘晶化’实验受体最佳的的状态。
为了保证液化棱晶与受试者身体细胞的完美结合，研究员们会大幅度强化其体内神经兴奋度，以此来刺激细胞的活性。
但带来的问题就是受试者对体内的感知会异常敏锐。
也就是说，痛苦……会加倍！
男子心中的担忧正在不断加深。
琴博士看着各项数据满意地点点头，唇边也非常合时宜地露出了轻松镇定的笑容。
但她藏在袖子里的双手却在此刻悄悄握起了拳头。
“开始灌注液化‘棱晶’”
她略微停顿了继续说道：“80单位”
“博士！？”
专项负责的助手闻言手一抖，差点将手中的黑罐子摔在地上。
“没听到吗！？”
琴博士紧攥着双拳，本就纤秀白皙的手指此时更是血色尽失。
她提高了音量。
“液化棱晶灌注，80单位！”
“立刻！”
从始至终都没有关闭的扩音器，将这句命令般的言辞一丝不苟地传入了受试男子的耳朵。
他眼前顿时一黑。
作为实验受体，了解实验内容和流程是最基本的权利。
往日的受试者在接受最后一步‘棱晶灌注’时，剂量通常会限制在10-50个单位，即便如此成功率也不足一成。
而超过50单位的棱晶灌注……
截止目前，达到这个剂量的受体，最终都走向了一个共同的结局，
那就是在四个小时内，整个身体迅速‘晶化’，最终染缩成一枚标准的‘棱晶’。
无一例外。
80个单位……那是标准的致死‘晶化’剂量。
“报复……赤裸裸的报复！”
男子想要挣扎，更想要抗议，他甚至想要破口大骂。
但事实证明先前注射的那些药剂效果非常合格，现在的他除了大脑，什么都动不了。
甚至就连思绪的转动都在不知不觉中逐渐滞涩。
“嗤……”
随着助手将黑色的罐体连接到机器上，一股泛着七彩流光的透明液体顺着管路径直灌入了男子的体内。
容不得他再多做思考，凌冽如刀的寒流已然在体内扩散开来，硬生生将已经有些飘忽的思绪扯回了身体。
棱晶灌注，开始了。
“嗬嘶……”
颤抖的抽气声从男子的喉间涌出，那是他所能做到的极限。
最开始的时候，那些扩散开的寒流并没有造成多大的问题。
先前注射的那些药剂早已在体内搭建好了一座温暖的‘汤泉’，寒流的先头部队仅仅是在一瞬间便消融在了周遭庞大的暖意之中。
然而随着冰寒力量的疯狂汇聚，那些原有的暖流开始被逐步侵占、冷却。
不消片刻，彻骨的寒意伴随着针扎般的刺痛已经蔓延到了全身。
男子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快被那一根根‘冰针’刺穿，剧烈的痛苦几乎侵占了脑海中的全部意识。
然而，这仅仅是开始。
观察窗外，冰冷的机械音有条不紊。
“液化棱晶注射进度……5……10……15……”
冰寒在急速加剧，针扎一般的冰刺正在迅速壮大、融合成更粗壮的冰锥，而那些冰锥又开始化为一柄柄锋利的刀刃。
对于受试者来说，这绝对是比凌迟更加残忍难熬的酷刑。
并且如此漫长。
事实上，有记录以来的成功注射计量上限，也就是50个单位的液化棱晶，大约要耗费3-5分钟左右的时间才能完成。
和通常意义上的‘晶化’过程不同，实验室里的这种液化棱晶注射是一种可控的‘定向晶化’，目的是在各种药剂和仪器的辅助之下将‘棱晶’融入特定的细胞基因之中。
这需要与人体的接纳速度达成一种平衡，否则过程一旦加快，极有可能彻底失控。
“……35……40……45……”
极致的冰寒所造成的剧痛正在疯狂地冲刷着男子的意识。
就像深处海啸巨浪之中的小小舢板，随时都有彻底破灭的可能。
终于在某一刻，男子似乎听到了脑海之中传来的清响。
‘啪啦……’
那是他支撑意识的最后一道堤坝，在怒啸狂涛之中彻底崩溃。
“……65……70……75……”
耳边的声音在逐渐朦胧，身体的感觉也在一点点消失。
恍惚间，他似乎‘看’到了自己的身体……在完好的外皮包裹下的，是一堆逐渐变得更为细碎的冰碴烂肉。
就好像他在灾难之前包饺子时，桌子上那一盆细细的肉馅。
‘啊……’
在意识弥留之际，男子莫名地回想起了那一碗饺子的美好。
晶莹弹牙的饺子皮包裹着肥瘦相间的肉馅，咬一口，鲜嫩的汁水瞬间淌满整个口腔。
回味无穷。
‘啧……’
‘饺……子……’
那曾是他在平静的时光里吃到的最后一顿餐食。
渐渐地，他感到自己的思绪越来越轻，仿如一团青烟缕缕飘散。
仅有尚存于舌尖上的一丝回味，却莫名地越发清晰……
“80单位的液化棱晶已经注射完成”
听着助手略带颤音的回报，江琴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
“不够！”
“博士！？”
年轻的小助手有些慌了，她单手覆在那醒目的红色停止按钮上，目光直勾勾地盯着那还有大半的液化棱晶储藏罐，不知所措。
80个单位的液化棱晶，这已经是史无前例的成功。
“琴博士！”
剩余几名担任辅助工作的研究员此刻已经顿时失去了该有的分寸。
“博士，必须停止了，否则我们会失去这个……”
江琴回过头，毫无感情的目光一扫而过。
“继续”
平淡的语调之下饱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这就是‘至高明珠’的绝对权威。
但总有人不死心。
“博士，恕我直言，私人的恩怨不应当成为试验的干扰”
一名年纪稍长的研究员此刻作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灼灼目光毫不退缩地与她对峙。
关于两人的往事，这些跟随江琴多年的研究员们自然知道一些。
但很显然，谏言这种事情也是要分场合的。
江琴偏过目光，嘴角牵起一丝讥讽，原本柔雅的嗓音此刻已然满是冰寒。
“我的项目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指手画脚”
她朱唇轻吐：
“滚出去！”
“你！！！”
那名研究员只得愤然离开。
在这座基地之中，敢于公然违背‘至高明珠’命令的研究员，下场只有一个。
死。
聒噪之音消失，试验继续进行。
只不过眼下这些研究员都有一种暴殄天物的荒唐感。
“继续注射！”
在‘至高明珠’的命令下，小助手终究是再没有勇气违抗，她收回了略带颤抖的手指。
“……85……90……95……”
冰冷的电子音如实提示着注射进度，伴随着液化棱晶的不断消耗，那躺在试验床上的男子浑身都在剧烈抽搐，原本正常的皮肤开始出现一道道长短不一的裂口，裂口中却没有一丝一毫的鲜血流淌，反而不断涌出无数形态各异的结晶体，看上去就像是被疯狂膨胀的结晶所撑爆的人皮。
这是‘晶化’失控的典型标志，也是受体死亡的最后丧钟。
此刻的男子已经如同死尸一般，再也没有了任何声息和挣扎。
所有的人体监测仪器上的数值都已经彻底归零，唯有‘结晶浓度’这一项达到了顶格的数值。
受体死亡……
整个实验室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木然地站在原地，心中满是说不出的滋味。
原本‘史无前例’的奇迹已经触手可得，眼下却已经落入了无可挽回的失败结局。
江琴颤抖着的双唇此刻已然血色尽失，幽幽轻叹之下，用只有自己能听得到的声音喃喃自语着。
“到此为止了么……”
“你曾答应过我的……奇迹……终究还是……”
她缓缓颌上了眼皮，久变不惊的面容上终究是浮起了一抹难忍的痛苦之色。
就在这时……
“嘟！”
一声电子提示音响彻实验室，江琴猛然睁眼，目光过处，心跳监测仪上原本的一条横线突然显示出了小小的起伏。
“嘟！”“嘟！”“嘟！”……
提示音越来越快，那代表着心跳的波形彻底挣脱了死亡的横线，开始以一种任何人都没见过的节奏疯狂跳动。
“心跳恢复了！”
一众研究员瞠目结舌地看着监控屏幕，不仅是心跳，就连呼吸、血氧等指标全都在以惊人的速度急速攀升。
“心率37……81……133……186……242……天啊！……还在攀升？！”
负责生命指征监测的研究员整个人趴在显示屏前，一边高声汇报着心率读数，一边左右开弓狂抽自己嘴巴。
这已经不是‘奇迹’能囊括的范畴了，这从根本已经打碎了任何人的幻想局限。
“你们看……！”
另一名研究员颤抖着指向一墙之隔的试验床，床上的男子躯体此刻正在发生前所未有的变化。
原本已经彻底蔓延覆盖了全身的结晶此刻竟然开始迅速消退，就像……就像是被那具身体强行吸收了一般。
结晶消退过处，一块块触目惊心的血肉缺口显现，大片的破洞映光通透，仿佛是被无数把利刃肢解后的破娃娃，残缺到了极致。
然而就在这些缺口之中，竟然逐渐开始有血肉层层构筑，从筋膜到骨骼、从血管到肌肉……照这个趋势下去，身体恢复如常或许只是时间问题。
江琴凤目圆睁，她死死地盯着试验床，紧张得浑身颤抖，就连藏在袖子里的双手也在不知不觉间攥出了滴滴鲜血。
没有人比她更紧张，也没有人比她更期待。
因为那是……他啊……
“……”
漆黑朦胧，无底无边。
此刻，楚经秋的灵魂正在飞速下坠。
那是自我意识在极端逸散之后的又一个极端。
仿如神话故事中，从九重高天上直堕深渊的魔。
或许是命运的怜悯，又可能是心底尘封的最后一道枷锁终于崩裂。
在无尽的黑暗中，从遥远的幽落之地竟悠悠然飘来了一丝呢喃。
“……秋……秋……”
“我的……秋……”
这轻柔的魂音就像一双温暖的怀抱，将他仅存的最后一点意识碎片缓缓聚拢。
‘那是……’
伴随着心声的回荡，一抹朦胧的霞光莫名浮现，那是无底的黑暗中绝不应有的色彩。
淡薄的光影之间，他仿佛看到了一双浴血的身影相互搀扶着走向远方。
‘原来……’
男子似乎想到了什么，他拼尽全力想要伸出手去抓住那片回忆，却徒劳的发现自己根本做不了任何动作。
就算只在意识之中也是如此。
‘不……’
‘不要……’
残破的身躯之上，空洞的眼窝中有两行血泪缓缓流淌而下，一滴一滴，将头枕染得猩红。
强烈的情感将无边的黑暗硬生生撕开了一个缺口，那早已遗忘于心底的记忆再次浮现。
“秋……你会……记住我吗……”
思绪随着低语越飘越远，穿过黑暗，在那曾经的梦中带起一串涟漪。
微微回头的一刹，他仿佛又看到了那片星空。
灵动、璀璨，一如初见。
朦胧的霞光越来越亮，炽目的白光逐渐将二人的身形淹没，也填满了男子意识之中所有的空挡。
耳边仿佛又响起了震耳欲聋的机械轰鸣，和那声细若游丝的吟咏……
“秋江……琴凌……”
男子嘴唇微颌，早已损毁的声带无言颤动着。
“万……艳……春……”
“……”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在所有人的紧张注视之下，那遍布身躯的结晶体逐渐消弭一空，新生的血肉丝丝缕缕地覆盖了白骨、开始填充残缺。
“滴滴滴……液化棱晶注射完毕，请及时回收储存设备。”
电子提示音骤然响起，与此同时，血肉组织生长的速度也大幅度减缓了下来。
这一刻，所有人都明白了正在发生的事情。
足足200个单位的液化棱晶已经彻底消耗一空，目标受体的恢复进度却仅仅处在一个很低的水平线上，这是显而易见的巨大缺口。
不够！
远远不够！
不需要江琴的命令，立刻就有研究员扑到机器上，用最快的速度更换了一罐新的液化棱晶。
随着新的能量补入，原本滞缓的血肉生长速度立即恢复，那些身体的残缺部位也肉眼可见地再度丰盈了一圈。
然而随着这一罐液化棱晶的消耗完毕，受体的恢复速度又再次大幅度减缓了下来。
不够！
不够！
不够！
在那具身体无底洞一般的消耗量面前这根本就是杯水车薪，以至于早有人掉头冲到实验库房将所有的制备存货全部搬了出来。
第三罐……第五罐……第九罐……第十五罐……一罐又一罐的液化棱晶被相继填入注射机器，黑色的空罐子扔了一地。
在所有人呆滞地审视之下，液化棱晶的用量一路攀升，最终伴随着第三十罐液化棱晶注射完毕的提示音，男子的躯体也终于恢复到了完美无瑕的状态。
“心跳降下来了……呼吸也正常……血氧浓度完美……”
一众研究员用僵硬的目光在各种仪器上扫来扫去，最终确认除了已经彻底爆表的‘结晶浓度’以外，所有生命指标均恢复正常，身体机能完美得不像话。
“我……我们……成功了？”
大家一时间竟是忘记了兴奋，只是相互四顾满脸茫然。
三十罐液化棱晶啊……那可是足足六千单位！
我们到底催生出了一个怎样的……人？还是怪物？
好在沉寂终究只是暂时的，随着一声再也压抑不住的兴奋之意，实验室里最终还是爆发出了迟到的欢呼声。
毕竟他们只是实验人员，至于如何约束……那是军方的事了。
“成功了！”
“博士！我们成功了！”
“我们真的创造了奇迹！！！”
一众研究员疯了一般的呐喊着，他们忘情地宣泄着心中压抑已久的躁动。
“琴博士？博士！”
直到一名女助手忍不住上前抓着手臂一阵乱晃，才将这位‘至高明珠’从呆滞中唤醒。
回过神来的江琴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舒缓着修长的手指将发丝轻轻归拢，并隐晦地在眼角抹去一丝泪痕。
她静静地望着那躺在试验床上的男子，目光之中似有暖意伶伶。
“嗯……”
“这是大家的功劳”
原本冰冷的声线此刻已然恢复成了大家所熟悉的柔雅，令人如沐春风。
“另外……”
江琴微微一笑，回身。
温柔的目光在每个人的脸上缓缓划过，但浅藏在温柔之下的智慧和沉着一如往昔。
“立即上报总部，‘彼岸’计划可以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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