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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街头一诺

    二人一路说说笑笑,时间渐近傍晚时分,暑气褪去,人流却明显增加。

    公子夜在街上简直如鱼得水,不管是大店老板还是小摊商贩,几乎全都识得。他谈笑风生又出手大方,与他一起逛街实在是一件非常快乐的事情。银霞被他的笑容感染,也不由自主地笑对路人,暂时忘却如巨石般压在心头的重任。

    走着走着,银霞渐觉不妥,只要她对一件东西看得久些,公子夜便会毫不犹豫地买下送她。几年的江湖游历,她已不是昔日不知柴米贵的公主,他看起来也并不富有,怎能让他如此破费。

    听她出声劝阻,公子夜悠然笑道:“钱之一物,在乎取用之道。而取用之道,分为上、中、下三品。你可知是哪三品?”

    银霞好奇地问道:“哪三品?”

    公子夜抑扬顿挫地吟道:“子曰:上士用钱,擅而享之;中士用钱,谨而蓄之;下士用钱,炫而比之。”

    银霞问:“此话怎解?”

    公子夜抚着额发说道:“这句话的意思就是:有学识的人擅于打理金钱,花钱是为了享受生活;一般人小心地花钱,储蓄金钱以备不时之需;没学识的人把金钱当作炫耀的资本,花钱与别人攀比。”

    银霞细细品味了一会儿,点头说道:“说得挺有道理。”

    “那是当然,出自圣贤之语都是至理名言。”

    银霞虚心请教:“此语出自哪位圣贤?”

    公子夜说道:“老子庄子孔子孟子荀子墨子孙子列子韩非子公孙龙子……这些圣贤你听说过没有?”

    “听是听说过,但没有读过他们的著作。”银霞脸上微红,书到用时方恨少,父王倾幕中原文化,曾派人购买回大量典籍,但她却从来没有好好读过。

    公子夜负手说道:“这句至理名言就出自大名鼎鼎的公子大师。”

    银霞好学地问道:“公子大师是你刚才说的公孙龙子吗?”

    “当然不是。”公子夜得意洋洋地将扇子一展,“所谓公子大师,就是本公子嘛。”

    “好啊,你又来骗我!”银霞一愣,恼笑着挥拳打他。

    公子夜边抵挡边笑道:“所以说,本公子可算得是上上之士。花别人的钱,与美人儿同游,岂非人生一大乐事!”

    银霞“扑嗤”一声被他逗笑,想起这钱的来由,便板起脸训道:“你说话做事为什么就不能正经些?就因为你总是这样,才会被人误会。”

    “只要你不误会我就成。”公子夜笑嘻嘻地看着她,眼里有细碎的浮光飞快地闪动。

    银霞的心随之忽地一动:以他的学识,怎么会有那般不堪的传闻?难道是另有隐情?

    她正在凝思,双手忽然被紧紧握住,却见公子夜一双水润润的眼睛正近距离地直对着她。

    “你再这么含情脉脉地看着我,我可要喜欢上你喽!”公子夜抓起银霞的手在唇边轻轻一碰,“其实你误会我也没有关系,只要能当几天我的女人就成。”

    时间停顿了数秒。

    一声惨叫自街头响起,公子夜抱脚连连呼痛。

    银霞别过脸去。她想错了!此人天性如此,说话总没个正经。

    望向热闹的街景,银霞忽心生感慨。初到此城时,只觉这座城里的人全都狡诈虚伪、冰冷无情。但一路与公子夜行来,这座城却向她展现了它的另一面,如同一位主人向她敞开了心扉,热情地款待客人。

    这里食物丰足,商业发达,每个人身上都隐约带有一种气质,那是与在风刀霜剑里讨生活的北方部族完全不同的安逸自在。想到这里,银霞的心底似被什么东西搅动起来,川流的人群中,她缓了脚步。

    公子夜觉出异样,侧头问道:“怎么不开心了?”

    银霞摇了摇头,指着城外的一座山问道:“那座最高的山叫什么名字?”

    公子夜顺着她的手望去,答道:“那山名为孤鸣山,在本地也算是远近闻名。莫非你不想逛街想去爬山了?”

    “不是。”银霞凝望着山顶说,“那座山与我家乡的山有点像。它看起来是如此的落落寡欢,在群山之中只有它孤零零的屹立,如鹤立鸡群一般。”

    原来是想家了。公子夜的嘴角不易觉察地微翘了一下,随即垮下脸道:“你这么说,是不喜欢这座城还是讨厌跟我在一起?”

    “都不是。你很好,这座城也很好。”银霞低头抚弄着手中鲜花,“我在想,若是我的族人们也能像这城里的人一样,生活得这般幸福安逸就好了。”

    公子夜眼中闪过一丝异色,她想的竟是这些!自己还真是看轻了她。收起了嬉笑之心,他问道:“你的族人生活得不幸福吗?”

    “虽然我们的生活与这里大不相同,但曾经也有过无忧远虑的日子。”银霞举目望向远方,漫声低吟:“鹰飞于天,雉窜于蒿;猫游于堂,鼠安于穴。各得其所,岂不活耶!”

    公子夜眼睛一亮,击掌赞道:“好一个‘各得其所,岂不活耶!’这话说得深得我心!是谁说的?”

    “我父王。当年唐皇出兵之前派使者前来高昌,我父王给使者的回答便是这句话。”银霞的目光缓缓扫视过整个街头,“我父王以前曾偕王后和太子去京都长安朝拜,我因年幼没有参加,但想来长安城里比这座城更为繁华。”停顿了一下,她突然抬头逼视住公子夜,“可就算你们是天上的雄鹰,我们是地上的野鸡,但我们各活各的,不是也很快活?为什么你们汉人一定要将我们高昌灭国!”

    公子夜被她问得一窒,沉吟片刻才道:“天下之势,分久必合。战乱多年后,人心思合,天下一统是众望所归。”

    “那只是你们大唐帝王的想法吧!”银霞面露鄙夷,“你们伟大的帝王想要青史留名,成就不朽霸业,就要开疆拓土,而我们高昌小国就注定要成为你们大唐的疆土!”

    她目光迷离地望向街头的人群:“可是你们的诗中有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我们高昌虽小却也可以丰衣足食,凭什么弱小者就一定要被强大者统一?你们说的和做的为什么完全不同?”

    公子夜难得地沉默了。过一会儿,才缓缓说道:“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很美也很令人向往,但这只是普通百姓的想法。”

    银霞哼了一声道:“那你也承认了,灭我高昌是你们帝王的想法!”

    公子夜道:“你说天下一统是帝王的想法,并没有说错,但那并非只是君王的想法,而是国家之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没有道何来万物,没有国家何谈百姓?为君者,当兴万民之利,除万民之害。为国者,当有足够强大的实力才能护国利民。所以天下一统即是大唐帝王的想法也是大唐百姓的想法。”

    “呸,满口大道理!”银霞不屑道。

    “大道理也是道理。”公子夜正色道:“从实情讲,怪只怪你父王投靠了突厥。突厥兵强马壮,烧杀抢掠,实乃国之大患。自前朝起突厥就不断地犯我中土,令百姓苦不堪言。当年太上皇因兵力不足,曾假意向突厥称臣,此事向来是皇家大耻。所以突厥无论是从皇家来讲,还是对中土百姓而言,都是必除之而后快。而你父先向我朝称臣,再又投靠突厥,正犯了皇家的大忌,说到底也是你父背信弃义在先。”

    “什么叫背信弃义!”银霞愤然反驳:“你刚才也说‘没有国家何谈百姓’,为王者理当首思国之利益。我父王确对中土文化倾慕非常,才会亲赴长安朝见你们的天可汗并答应称臣。但突厥横行西域无人能挡,人马强过我高昌太多,父王认为大唐远水解不了近渴,归顺突厥只不过是为保一国平安。”

    公子夜柔声道:“那么现在你也是大唐子民了,又何必强分你我。如今大唐兴师征讨突厥,突厥必然指日可破。”

    银霞撇了下嘴道:“可是我的族人却没有你们这些大唐子民过得幸福。”

    公子夜扶着她的手中花道:“三角梅,代表热情与坚韧不拔。你若真心为族人,与其羡慕别人,不如自己动手改变。”

    银霞垂下头道:“说得容易,若将城市治理得像此城这般勃勃生机谈何容易。”现在她连缴纳贡银都万分艰难,又何谈治城。

    “不容易又如何?太容易就做到岂无乐趣可言。”公子夜目光柔和地望着她道:“你大概不知,你所羡慕的这座城当初也是自战乱后的废墟上重建而成。”

    “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公子夜打断她道,“这样思前想后愁眉苦脸一蹶不振的样子可真不像是你!”

    银霞瞪回他,道:“这么语重心长郑重其式正经八板的说话也一点儿不像是你!”

    两人忽然相视一笑。

    望着近在咫尺的笑颜,银霞微微失神。这人说话做事虽总带有几分率性妄为,但打她第一次见面时起,就对他有一种莫名的信任。只因不管他的脸上带着何种的玩世不恭,但目光深处却隐隐闪动着某种坚持。而这种坚持,她曾在另一个人的眼中看到过……

    “怎么,觉出我的好了?”公子夜目中闪过一抹狡黠的浅光,“虽然我暂时还没有让你全族都得到幸福的办法,但让你族中一人先得得幸福的办法,我倒是有一个。”

    “什么办法?”银霞忙问道。

    公子夜眉眼一弯,含笑贴近她,说:“只要你嫁到江南来,你族中不就至少有一人可以在这里过上好日子了吗?”

    “我怎可弃我的族人于不顾!”银霞挥手推开他,不悦地说,“何况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哦,是谁?”公子夜目光一沉。

    “反正以后你不要再跟我说这些风言风语。”银霞目光闪烁,侧头看向别处。

    “莫非他不喜欢你?”公子夜托起下巴细细地观察着银霞的表情,“……又或是他不知道你喜欢他?”

    “是又怎样!”银霞猛然转头,冲他恼道。

    “喔,被我说中了!想不到你居然也有不敢的时候。”公子夜面露古怪地笑了一下,难怪她对温四都不假颜色,原来是心中早已有他人。

    银霞垂头不语,狠狠地握着花束。是呀,她不敢……当她查觉到自己喜欢他的时候,她已不再是高昌公主,她又凭什么留住他!况且她还肩负着一族的重任,就算她再怎么任性,也不能弃族人不顾。只要他还愿意留在自己身边就已经是最好的了……

    她的手被花刺扎到,还犹不自知。公子夜皱了下眉,叹道:“你还不知道吧,你喜欢的这种花,因其名含‘三角’,另有‘移情别恋’之意。它另一种的隐含花语是:‘没有真爱是一种悲伤。’我劝你,既然还没开始,不如在没有伤心之前,趁早移情别恋吧。”

    银霞冷哼一声,把手中的花丢给公子夜,转身疾走。

    果然是这种反应!公子夜低头轻笑。把玩着手中的花,他的眼中忽然闪过纷繁的情绪,停了一会儿,他复又追到她的身边。

    “我答应帮你!”公子夜举花拦在银霞面前。

    “什么?!”银霞气哼哼地攥紧了拳头,要是他再敢多说一句恼人的话,我就赏他个五指山红!

    “我答应你,我会尽我所能地帮你还清贡银。”公子夜微笑着将话重复了一遍。

    “你说什么?!”银霞猛地抬头。

    “我很喜欢‘鹰飞于天,雉窜于蒿……’这句话。所以决定帮你还清贡银。”公子夜正正经经地又说了一次。

    “可是刚才你不是说……”银霞一时没有转过脑筋。

    “讲大道理是正人君子做的事,而我这个人从来都不是正人君子。再说我觉得你讲的哪种‘帝力于我何有哉!’的生活挺令人向往。”公子夜抿唇忍笑地看着她,平时张牙舞爪,一发起呆来实在傻得可爱。

    “你当真想要帮我?”银霞一下子把刚才生气的事抛在一边。

    公子夜郑重地点头,抽扇掩口对她耳语:“我已想出进入温家秘库取银的办法,你想不想听?”

    银霞顿时表情一凛,忙问道:“你真的有办法?”

    “当然。”公子夜现出十成十的自信,摇了摇折扇,“不过,我还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银霞追问。

    公子夜眸光闪动,一边嘴角翘起:“当十天我的女人……当然只是口头上的!”见银霞欲怒,他又快快地加上后面一句。

    银霞皱眉忍气:“什么叫只是口头上的?”

    公子夜微微一笑,道:“很简单,我在众人面前称你为‘我的女人’时,你要温柔地答应,不许发火,更不许打我。你只要做到这些口头上的即可。”

    “就这些?”银霞松了口气,又有些迟疑。

    “就这些!而且时间仅限从现在开始的十天,估计十天后你已经拿到银子回去了。”公子夜笑吟吟地向她伸出一只手,“我这个要求不过份吧?”

    “成交!”银霞对他的手掌重重拍下,眼底现出一片清明决意。相比于关乎全族安危的贡银,个人荣辱不过微不足道的小事。

    “走,找个地方,我详细说给你听。”公子夜将花交到银霞手中,脸上也露出满意的笑容。他原本就承诺过帮她取到银子,一件事做了两次交易,她实在是太好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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