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第七节） 一笺信倾尽身边十分事 万言书打翻心头五味瓶

    时间如白驹过隙，转眼间元旦节来了，转眼间元旦节又去了。临放寒假前一周，小鼎接到了一封信，邮戳显示来自阳城，落款处没有署名。

    那是下午预备时收到的信，小鼎不敢拆开看，他断定是张彩芸的，因为收信人地址跟他寄给张彩芸信中交代的回信地址一字不差，包括班级的881全用阿拉伯数字书写也是一致的。他揣着信，心里像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他甚至想，这会不会是张彩芸的父亲写来的，或者更糟的是她邻居家的那个会抽烟的男孩写来的。她父亲既然敢打张彩芸，就也敢拆看她的信；她邻居家既然能决定不让她报考中师中专，那也一定敢拆看她的信！小鼎怕得仿佛张彩芸的家长这会儿已经凶神恶煞地往顺城师范881班赶来了。

    晚饭小鼎没有吃，他揣着这封信一口气跑回宿舍，反锁了门，双手哆哆嗦嗦又小心翼翼地拆开了信封，果然是张彩芸的信。

    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王湛鼎：

    终于收到了你的信。

    我不可能跟你交往了……希望你以后不要再给我写信了……

    …………

    小鼎吃惊地读着张彩芸的信，三岁失母，五岁父亲染病丧失劳动能力，还有那个冒充邻居的真舅舅，当然，还有那个冒充邻居儿子的假表哥真孤儿。她舅舅娶不起亲，捡了个弃婴做儿子。自从母亲去世，父亲丧失劳动能力后，两个苦命的老男人就商量着两家合成一家过，他们这一代就这样子算掀过去了，他们期盼下一代这青梅竹马的俩孩子能结成夫妻过上好日子。

    这一切，张彩芸在毕业前是不知道的，现在她知道了，是门卫大伯的爱人桂英姨告诉她的。那个星期天她不敢回家，因为下周返校时要交20块钱的资料费，她怕回去一说，父亲就又不让她上学了。夜幕低垂，同学们都走完了，她趴在课桌上失声痛哭。门卫大伯看见了，也问不出个所以然，就让妻子去准问准问这孩子是出了啥事儿。李桂英一问是刺疙瘩村张栓宝家的孩子，一下子就明白了，劝她说：“你爹也不容易，我娘家跟你们是一个村儿的。那狗不撒尿猫不拉屎的地方不养人，生个娃儿不是瘸就是哑，长大了不是弯个罗锅就是吊个大瘿。就数咱两家人长得楞正些，偏你妈又死了，你爹又瘫了。你舅他人好，家穷，娶不上媳妇，之前在山沟里捡了个别人不要的娃儿，你舅就伺候着你爹，拉扯着你们俩小的。这些年我爹娘下世了，我也不常回村了，你可长这么高了！别哭了，我给你钱。”

    小鼎读到这里，不再心疼那送给桂英妗子的金戒指和50斤绿豆钱了。

    张彩芸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李桂英兜底相告的消息她之前一丁点儿也不知道。父亲只说舅舅是邻居，只说邻居家爷儿俩没少帮他们家，她应该懂得报恩。张彩芸的父亲对张彩芸挑明要她嫁给邻居家的事儿发生在今年6月份。

    “开始，我屈服了。后来，我不相信命，我要考上大学，挣了钱偿还他们。现在我相信了命，我考上考不上大学都要嫁给他，我没了妈妈，不能再不要爸爸，也不能不要舅舅。你以后不要再给我写信了，你写那么厚一沓信，让同学们都笑话我了……”

    小鼎这才明白张彩芸的信为什么用那么小的字来写，她将作业纸上的一行分做两行写，写得密密麻麻的。小鼎这才明白，张彩芸这封信标题的含义。小鼎这才能理解，当初在易家茶馆外面张彩芸的无助与焦灼，才能理解中招成绩放榜那天她背过身去的痛苦，散落书本时的无措，悄无声息消失在人海中的落寞和怅惘，无奈和悲痛。还有，今天，这封信起首与结尾处还反复交代不让再给她写信的决绝。

    信只有五张纸，却足有一万字，末了附着栗大勇等三位同学的消息。栗大勇，远山店高中一（4）班，中招分数只够报考委托培养，但得交委培费4800元，他放弃了。贾小东，远山店高中一（6）班，中招体检时，他是扁平足，无膝跳反应，被淘汰了。吴天慧，远山店高中一（8）班，因为是复习生，到医校读了一个月，被人举报被取消了学籍。他们都觉得没面子，不叫小鼎给他们写信。

    信的最末是七个字带着六个感叹号：勿回信！切记！！切记！！！

    黑暗，无边的黑暗；霜冷，彻宇的霜冷。

    小鼎感到自己和栗大勇他们就像一片一片从地球掷向黑冷黑冷外太空的铅叶，飘悠悠，飘悠悠地飞散到广袤宇宙的边沿，无声无息，从此，萍踪浪迹，永远没有了再见的机会。

    小鼎那天晚上平生第一次旷了课，他高烧了一夜。

    这正是：

    眼前有柳暗花明红情绿意，心头是寒冬腊月雪裹冰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