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八·妖息
且说那唐国长安城，北方边境与中原之枢纽，历代帝王定都于此，乃六朝古都，金粉繁华之地。自唐太祖皇帝李渊以来，各代天子勤于政事，励精图治，终得这政通人和、百废俱兴、万姓安居、百官乐业的太平盛世图景，都城长安更是繁华兴盛，今非昔比。有唐代诗人杜子美题《忆昔》，极言唐朝鼎盛之时：
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
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
九州道路无豺虎，远行不劳吉日出。
齐纨鲁缟车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
宫中圣人奏云门，天下朋友皆胶漆。
百馀年间未灾变，叔孙礼乐萧何律。
再有五律，这是后话。
且说那长安城内十里长街，铺店林立，人流如织，莫管贩饮食玩意儿，或耍艺算命，再说书论奇，更摆卖字画古玩，皆生意兴隆：买卖吆喝声不绝于耳，十里长安街热闹非凡。
傍街的一座三层酒肆中——一楼是个散厅儿——坐坐皆满，人声鼎沸，好不热闹——那座头旁，有那唱曲儿的，看相的，算命的，说异事的，卖按酒果子的，送菜递酒的……，数不胜数。
不过这时，这些人的目光都聚集在窗边的一个小座头上——
“唉，凤，凤凰，那个……”
“嗯？”
琉璃从酒菜一上来就注意到周遭异样的目光——她知道自己这儿已经成为了整个厅儿的焦点！
自然，原因么……
对面那女孩儿全没半点矜持的意思：左手抓着酒壶灌，右手把着馍馍啃，面前已经叠了两堆高高的空碗碟——脚边还轱辘着两个不小的黑瓦酒坛子，桌上的菜也一直变化着——空盘望桌旁两座“山”上不断堆叠着，满桌的菜刚一上来就被扫个干净，训练有素的小二都有些忙不迭——过了这么一小会儿，单这一桌也算不清倒了多少席。
看着那家伙仍不知疲倦地狼吞虎咽，琉璃脸上只剩下一排黑线：还“凤凰”呢，这副样子，活活地是只“饕餮”嘛！
算了……
……
过了差不多半个时辰——用那样的速度吞食着，只是最后慢慢地饮下了一坛子酒——桌上、桌下的空盘、空坛都翻了个儿番儿，才把筷子拍在桌上，一脸的满足。
“好啦～吃的差不多啦～我们走……吧？”
凤凰舔了舔嘴角，站了起来——面上是十分开心的笑，隔着桌儿就扯了琉璃，想一下就把她带走。
“就走了？你可是喝了整整四坛子酒唉！没事么？”
“没事没事～那酒的劲儿没昨夜的大，支撑得住！”
“等等！……”
琉璃忽而想起甚么似的，望腰间摸索了一番，脸上密密地沁出了一层汗来——脸也黑得厉害——嘴角僵硬地扯出个尴尬的笑容——用极小的声音说：
“凤……凤凰，你带了……钱么？”
“哈？”换来的是一个一脸懵的回答。
完了……
但这种僵持已经持续不了多久了——虽然人多，但小二还是一边一桌桌收着钱，一边不紧不慢地望这方走来。
正在琉璃束手无策的时候，他已经走在她们后一桌了！
但凤凰似乎并不着急，而是不断用余光瞟后边那几个人——一个个看过去，像是在找寻着甚么。
“姑娘，这桌酒么，一共是……”
“呃……那个……我们出门急，没……”
小二听到琉璃吞吞吐吐地回答，脸色倏得一变，一改之前的殷勤，音量瞬间提高了几倍：“没钱？——”
“那里的话？——呐！这些够么？”
那凤凰也没等琉璃再发话，竟抽出一个锦袋来，随手望小二那一抛——那小二正想着如何处置这吃霸王餐的两位呢，没防备，正被那袋子打中了额头——忙用手去捂额头——又见那袋儿恍恍惚惚地要落下去，急急地将手去抓：连在空里捧了两捧，抓了三抓，才把那袋子勉强攥在手里，还急出了满头满身的汗，好不狼狈！
“够了——客官慢走嘞！常来！”小二有几分的吃惊，但仔细看了看：那袋里的确是白花花的银子，掂掂，数量也对得上，又不好再留着她们，只得把这俩奇怪的家伙送了出去。
……
“凤凰！你要望那里去啊？！”
琉璃本以为没了事故，从从容容地走出门，结果刚望那屋里看不到的地方一拐，就被那凤凰扯着跑起来，左穿右拐的，跑了一路：
现在，连琉璃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了，又跑得大汗淋漓，几要不支，所以停了步子，一边擦那额上密密的汗，一边气喘吁吁地问道。
“这里啊！”
那凤凰不假思索地答道，压根儿没回头看琉璃一下。
“这是……唉！这不是——”
琉璃这才抬头看看四周：这是条僻静的巷子——应是市与坊交界的地方了，听不见刚刚长安街上的喧闹——面前是一溜的整墙，似乎是个私家的后院的围挡……
“没错啊。这就是方才那酒家的后院喽。”
凤凰直接回答了琉璃没说完的问题，抬着头望那墙上看，似乎在那上面寻找什么——或者说是墙里面的什么。
“你跑到这里来……干啥？”
琉璃现在是糊里糊涂的，对那奇怪家伙的奇怪行为百思不得其解。
“话说——你今天为甚么没带那个——可以换食物的——‘钱’？”
那凤凰答非所问，——或说是又问了个很远的问题。
“今天连早饭都没来得及吃，就被你拉到街上来了，怎么还会记得带钱？！”
琉璃满是无奈——忽然觉得有些不对：
“你带了钱啊！为甚么刚刚问你时你不说呢？”
“嗯……实话说哈，你都没带钱，我怎么知道要带？”
琉璃听了这话，不禁失色，问道：
“你没钱？！那你的钱是……”
“啊哦？那个么……”
凤凰微微一笑，并没有回答出来。
“你不会是——”
琉璃话没说完——早反应过来，拔腿就走——
“唉？你作甚么去？”
凤凰忙一把抓住她的手臂——这小姑娘是要望那里跑啊！
“你方才那钱来路不正吧？！——用法术之类的东西欺骗凡人，可不是甚么正人君子的手段啊！——低了我们府上名声！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如此的不良——我自然是要去府里取银子过来——我师父的身份，总不能真被你这样污了！”
琉璃一脸恼火，指着凤凰的鼻子就是劈头盖脸一顿训：这家伙作事可真是太可恶了！
“等等——那店里有你们相熟的人么？”
好家伙！正事一点儿也没听进去！
琉璃听了这般言语，更加恼火——也只能气鼓鼓地嘟囔：
“自然是认识——这里可是京城百余年有名的馆子，掌柜的与我师父算是相熟的罢！——你今日这样行径，若被揭了，不是低我府上名声？”
“认识——掌柜的？那方才的小二，你不太认识罢？”
“唉？这倒是！——我也常常望这酒肆来，那个小二——还真是个生面孔，想是不久才到的——你问这些——是甚么意思？”
琉璃听出了些端倪，疑惑地追问道。
“哦？看来你没注意到啊——”
凤凰回眸看了一眼琉璃，嘴角浮上一抹不知所云的笑意：
“若我不把那袋子掣出来，怕是咱俩也不能从那馆子里好好地出来罢！”
“你这是甚么意思？”
琉璃很着急地想把这事儿弄个明白，火急火燎的。
“那小二一听得你嘴里吐出个‘没’字，脸色不就难看了么？——那声音也提得颇高！他话一出口，我就觉的不对，忙看四周——四下角落里不知甚么身份，明明的几个长大汉子，冷森森地盯着这壁厢——那架势，就是等小二一声令下，要将我们活活缚了去！——我瞧见这副情形，情知是没余地讲了——总不好大庭广众之下被挟去吧！不得已，出此下策！”
琉璃被她这一番话，说得是如痴如幻，慢慢捋了清楚，但还是有些将信将疑：
“就算你说的是对的罢！那就应该去赶紧取了钱来，算还了酒账，——你方才拦我，又是甚么道理？”
“怎么说好呢？嗯——没猜错的话——你应该是——‘除妖师’吧？”
……
“傲骨！怎么现在才出来？”
中庭的墙后，一个人影贼头贼脑地向里面四下窥探着，瞅着厅堂里静谧——似乎并没有人，正欲松口气，偷偷摸摸地溜过去——结果，就被后面一声叫住：魂儿都吓得飘到九霄云外去了，像个霹雳砸下来，浑身打了个震悚，愣了半晌，带着极尴尬极生硬的笑容转过身去：
“师父啊……您……不在里面呐……”
“你抬头看看，那日头都到何处了？”萧洛意味深长——其实是极浅显地飘来一句。
“啊……这个么……其实……那个……”傲骨脸上的冷汗一层覆着一层，两只眼四处乱看——完全没有聚焦，只是想避开萧洛那带着笑意——却颇让他胆战心惊的目光！——两只手也不知应该望那里摆放了去。
“你今天的体训——嗯？”
“我……我……我……我不是让璃儿帮我告一上午的假么？对了！璃儿呢？”傲骨正想着怎样为自己开脱，忽然想起早间的事故，——也就是一个能移转的话题，忙抓着话头，话锋一转，把早训的事给开脱了去。
“璃儿？早间我让她出去了。”
“出去了？——这可不像璃儿的作风——望那里去了？”傲骨知道话头被岔开了，赶紧顺着杆儿往上爬——扯得越远越好！最好让他师父忘了早训这茬子事儿！
“唉，那璃儿这个时段那里愿意自己到外头去？还是我叫她带着那凤凰姑娘在京城四下里转转！——去那方了？我怎么清楚——”萧洛悠悠地叹口气——要不是借凤凰的缘故把琉璃劝出去，也不知璃儿要按晨间那玩命样的打法拼杀多久！那孩子一点儿也不知定惜自己，倒看得他有些难受！
“哦！那我也不多问了！徒儿先告辞！”傲骨觉得这是个脱身的机会，话头收住，急急地要走，却被身后一句叫住：
“莫走！你今日的早训，就想这样忽悠过去了！”
“啊！那……那……师父要我咋办？”
“你去寻那璃儿，暗地里护着她。”
“哦——这倒不是问题，只是——方才您不是说不晓得璃儿去那里了么？我又去那处寻她？”刚刚心紧一番的傲骨这才算是真正地松了口气——原来还是因为师父担心爱徒，使他护师妹周全——这样最好！这话儿一出，就说明师父是要饶自己一马：若是那琉璃平平安安地回来，今天无故旷去早训的事儿就一笔勾销了！
“这事儿不用你着急。”萧洛说着，望傲骨眼前一指——他眼前赫然闪出一道光，扑出只绿翅金纹的蝶儿来，在他身旁翩翩着——
“咦？这不是……”
“哦？正是昨日你们带回的蝶儿，我看它甚是喜欢跟随璃儿，今早便将它留了下来——你便随它去，定能把你师妹寻着。”
“啊？——是！徒儿这就前去！”
……
“你是说——这个宅院里有——不太可能罢？！”琉璃听凤凰一说，自然是万分的吃惊，不禁失声叫起——若是京城里出了那些畜生，可是大事儿！
“信不信由你——话说回来，今日你应没有见那掌柜的吧？”
“是不曾见到——这又与那妖精有甚么关系？”
“关系么？——现在是不大要紧。——以后么……随人口里说去！”
“这是甚么话？！”
“现在这妖精尚且年幼，才窝在这院子里——倘若过些日子，它成就了气候，跑将出去，伤了人命，——总是从这家馆子里出来的，与那掌柜的脱不了干系！”
“哦——这倒也是！那我们也别闲聊了，快去除了妖精罢！”
“等等！——你跑甚么？我带你走这么多路，就为这几句言语？”凤凰见那琉璃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回身就走——一惊，忙一把将她止住。
“你是说？！——”琉璃似乎一下明白了——心儿里不免一咯噔。
“嗯——那妖精的妖气不太干净，想是也造下了几条杀孽，——而且帮那掌柜的做完这茬子事儿，我们的酒钱估计也可以销了——也不亏我出一趟力——不多说了，你若要捉它，便快些进去！”凤凰点点头，回眸看了一眼琉璃，又把眼神望那墙头移去——在琉璃的眼睛与那墙间来回了两趟。
“这……”琉璃知道凤凰的意思——虽然她知道这是为了擒那妖怪，但像爬墙窃院这种事儿……
“不愿去？——那便算了，回吧！”
琉璃一愣神儿——女孩儿那轻飘飘的回答出乎了她的意料——心里本来还有一丝侥幸的，见凤凰丢了话下来，不多言语半句，回身要走——这才急了，忙一手扯住凤凰的衣袖：
“就这么走了？那妖精你不管了么？”
“妖精在人家家里待着，干我甚么事儿？我费这个心气儿！”
听那凤凰答得不假思索，琉璃就想发作——把人家旦夕存亡的祸事儿这样轻描淡写地提起，又这样满不在乎地掠去，算甚么？那有这样的人！——但被她一顿白，又一时语噎：凤凰说得也没错儿，这家人的祸福死活，和她是八竿儿打不着！
“好……好吧！我去！”
背对着琉璃的凤凰嘴角浮上一抹暗笑：成了！
……
“庆云楼？”
傲骨挠挠头，一边小声地自言自语，一边看着那蝶儿在他身旁忽忽悠悠地翻飞——师妹是带那姑娘来吃酒了么？
……
后院，两三个小丫鬟从偏院儿走来，口里唧唧喳喳地说些甚么，一路慢慢隐到几簇翠竹后边去了。
几个丫头走后，墙头上冒出鬼鬼祟祟个人头来，贼似的四下窥窃着，两只手扒在屋瓦上，意欲翻将进来，又畏畏缩缩，不够胆儿样的。
“你还扒那儿作甚？还不快点儿进来？”
“咦？——你怎么一点儿也不介意干这等事儿？”
忽然，身旁闪过一道黑色的身影，惊出她一身冷汗——差点儿没摔下去——随后琉璃便听见那随意而寻常得过分的声音——那没事人儿的样子，让她对凤凰的身份不禁表示出十二分的怀疑！
凤凰站在内院的墙下，仰着头默默看了一会儿那扒在墙头畏手畏脚的琉璃——望两边小路尽头的翠竹那儿稍微瞟了瞟，用一脸无所谓的表情说道：
“如果你实在想不通的话，咱就回去好了。”
“我……我这就下去！”
琉璃虽然思想斗争得很厉害——毕竟这事儿可真是不大光彩：要是在平常，按她的性子——或说没那凤凰怂恿着，她是坚决不肯的；可是这般情况下，她也找不出个理由推脱，踌躇了一阵，心一横，眼一闭：豁出去了！
……
“萧大哥还是担心爱徒——派人出去护着了么？”莫莲将根银匙捏在指间，透过白玉盅里清亮淡碧的茶汤，慢慢摇动着盅底被水泡开的茶叶与兰花——晒干的叶与花在汤中重新绽放，依然如生。
“这是那里话？傲骨是师兄，护着师妹不是分内之事么……”萧洛捧着杯子的手一战，哑了一瞬——但很快调整了过来——轻轻笑了一声，说道。
“也是。我那徒儿有些跳脱，不好周全——是该使个心细稳重的去。”莫莲抿了口茶，安稳而平静地笑道。
“哎呦！可别！你的徒儿若是跳脱之人，那我手下两个可都是没头没脑的了！”
“萧大哥，这就是你自谦了——先不说在你名师手下，教出来肯定不会差；且说昨日我看你两个徒儿，都是天资聪颖、灵慧过人——可是两个不错的后辈呢，日后一定会有大成就啊……”
“过奖，过奖！我那大徒儿欧阳傲骨，天赋是不错，学习那些武艺术法，的确领悟得快——就是懒惰成性，总想着偷奸耍滑：一个式术身法，稍稍练个二三天，就不知跑到何处潇洒去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学个稀松二五眼儿，要高深道行，难！”
“再说那璃儿，是个聪颖好学的孩子，也肯苦钻研，沉得下性子，也愿费气力——这点儿远比她师兄好！——只是这姑娘怨气太重，心里不清净——说白了，是个骨子里有大仇怨的，有时还嗜杀，这可是大忌！——且不说这个，她也怪，愣是不肯学法术之类的，只把一身拳脚练得是炉火纯青，鲜有人敌——但妖族不是个个儿都习得术法？她那里应付得了？——昨儿你也看到了，心气儿高，挺傲，不知天高地厚！这莽撞性子，在外面容易惹事生非，结下仇怨啊！”
萧洛叹口气，自报家底儿。
“到底是孩子，也别太严苛了。——以我拙见，都是没经历过甚么事儿，要是过了一场变故，两人自然也都会成长起来吧。”
“嗯，这是在理……对了，阿莲，能帮我卜一卦么？”萧洛白话了许多言语，这才想起早就想说的事故。
“卜卦？没问题……你想卜些甚么？”莫莲叉着手默了一会儿，问道。
“帮我算算我那两个徒儿，在外面会起些甚么事端吧！”
……
“你是说——刚刚那个锦袋里的东西，能感觉到妖族的气息？”
庆云楼的后院，一个被荒草和灌丛隐起的偏僻隐秘的角落里，两个女子费劲儿地拨开那些恼人的纠缠在一起的菟丝藤萝，一点点消失在那纷纷杂杂的草木间了。
琉璃一边撕扯开那些障碍，一边想着：长安街上那样繁华热闹的馆子，没想到后面竟然匿着这样荒凄凄的地方——这地界，若说有妖怪，她可相信——这样一想，果然是怪异——不禁在口里询问道。
但是……为甚么感觉……有点儿熟悉的感觉呢……
“嗯……过来后果然更浓了，大概就是这里了。”
凤凰的目光慢慢扫过整片荒地，轻轻耸动了一下鼻翼——这儿的妖气可太浓重了，怕是个普通凡人都能觉察出来：连空气都被妖气蚀得阴谲甚了。
“那只妖怪……在哪——？！”
琉璃四下张望着，口里溜出问来——却突然被凤凰比出个嘘声的手势，逼住了话头：
“嘘～安静……那小家伙，来啦～”
……
临街的门楼，依旧喧闹而繁忙着。欧阳傲骨挤过厅中那熙熙攘攘的人群，一路竟望那楼的后门走去了：他也不知道为甚么自己要望这方走，只是跟着那半空里的蝶儿——那蝶儿一飞上街，就扑闪几下翅膀，隐去了身形，除了傲骨，谁也看不见——所以酒馆里的人也都只是看到他蹭蹬着望后方去了。
傲骨曾也在这院里逛过几番，知道这是望后院去的门，只是心中倍感奇怪：
璃儿怎到后院去了？难道……被那位老掌柜留下吃茶了么？
“好家伙！敢吃霸王餐？也不看看我这儿是甚么地方！没钱？——伙计们！！”
正在傲骨跨过门槛，寻思之际，忽然听见左手边一声极大的、带着怒气的吼声，被震在原地——很快就感觉周遭的气氛不对了，立马转过身去，这一眼，把他惊得呆愣在原地——
这可不是甚么正常的事故啊！
……
那凄凉荒夷、布满了乱木杂草、枯藤败苔的角落里，忽然沙沙作响，“簌”得从灌丛中探出个黑影，谨慎地四下里张望几番，便窜到中间的那一小片空地上去了。
“这是……？”周围的某一树缠满了枯藤的茂盛得过分的灌丛中，一双浅金色的眼睛正透过密叶中的缝隙，偷偷观察着那个黑影，在脑中揣度着那家伙的身形样貌。
“原来是这畜生……不过……那个味道可不是它的……”另外一双碧眸的主人似乎若有所思，小声地自言自语着。
空地的中央，那个黑影仍悉悉索索地窜动着，除了它的身体磨过草叶的声音，还有些奇怪的“啯啯嚓嚓”的响动，但还并不能判断出些甚么。
……
“住手！——你们这是做甚么啊？”
庆云楼的后院，接着后厨的围墙边，一个约莫二十几岁的男子被几个大汉团团围住，一下拎了起来，丢到了墙上，让他们逼到角落里：那被围住的男子一脸惊恐，冷汗直流，大气也不敢喘一口，不知所措地看着那一圈不怀好意、凶神恶煞的家伙，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腿软得似乎都要一下子摊下去——
“不……不要……不要啊！！——唉？！唔……”
内里一个大汉的拳头很快地就望他脸上招呼过去，吓得他惊声尖叫起来——正在他脑中空白、惊吓至极之时，耳边响起一声大喝，面前闪过一道迅捷的黑影，抵住了那醋钵大的拳头——他也心气儿一松，晕倒在地。
傲骨一掌错开了那大汉击来的拳头，眸子里溢出了寒光，凌厉的杀气在周身翻涌，使得那几个长大汉子都慌乱得望后退了两步。
“这人吃酒不给钱——不对啊！你是那里来的？怎么跑到我们院子里来了？我们管自己馆子的事儿，与你何干？！”一个——从装束上来看——跑堂管事的小二见事情不对了，急忙跑上前来，打量了几下来人，看傲骨十分面生，并不打算解释——露出了十分刻薄、不怀好意的神色。
“与我何干？——若由你们下手，他可是难活！我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还不成么？——你们馆子也忒奇怪了，这京都城里郊外，卖酒的铺子少说也有百十来家，那里有殴打客人的道理？——你们掌柜的在何处？我倒想问问他这规矩从何而来！”
傲骨收起招式——他从他们几句话里听出了个大概，话语里带着几分怒气——心里也颇惊奇：以前庆云楼都是以客为尊，讲究和气生财，在京城颇有口碑——那老掌柜也是个通情达理、与人为善的人，以往来的酒客，赊个帐甚么，他都应允——如何会用这般手段对待客人？
“我们掌柜的岂是你想见就见？！——多管闲事，就莫怪我不客气了！上！”
小二听得这么一番言语，十分怒气，一招呼，那几个大汉就又纷纷围了上来，将傲骨围在垓心。
傲骨眼中的寒光慢慢扫过那一圈凶神恶煞的家伙：果然有问题！
……
“它在……干甚么啊……？”琉璃听着那奇怪的“啯嚓”声，心里毛毛的，转头去问她的同伴。
“吃东西。”
”吃东西？——不会是——？！”凤凰那随意得过分的回答还是不幸地让琉璃作出了最坏的判断——她一下急了，“蹭”地站了起来，拔刀在手，大喝一声：
“你这妄伤人性命的孽畜！休得猖狂！”
那妖怪也被吓着了，“忽”得一下转过头来，两只眼儿直愣愣地盯着那身后的不速之客，似乎有着比另外两个刚刚看到它真面目的人更加巨大的惊慌与惶恐——而更引琉璃注意的，是它嘴角还在不断滴流着的鲜血，以及它身下那块被血液染红的枯草地……
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
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
九州道路无豺虎，远行不劳吉日出。
齐纨鲁缟车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
宫中圣人奏云门，天下朋友皆胶漆。
百馀年间未灾变，叔孙礼乐萧何律。
再有五律，这是后话。
且说那长安城内十里长街，铺店林立，人流如织，莫管贩饮食玩意儿，或耍艺算命，再说书论奇，更摆卖字画古玩，皆生意兴隆：买卖吆喝声不绝于耳，十里长安街热闹非凡。
傍街的一座三层酒肆中——一楼是个散厅儿——坐坐皆满，人声鼎沸，好不热闹——那座头旁，有那唱曲儿的，看相的，算命的，说异事的，卖按酒果子的，送菜递酒的……，数不胜数。
不过这时，这些人的目光都聚集在窗边的一个小座头上——
“唉，凤，凤凰，那个……”
“嗯？”
琉璃从酒菜一上来就注意到周遭异样的目光——她知道自己这儿已经成为了整个厅儿的焦点！
自然，原因么……
对面那女孩儿全没半点矜持的意思：左手抓着酒壶灌，右手把着馍馍啃，面前已经叠了两堆高高的空碗碟——脚边还轱辘着两个不小的黑瓦酒坛子，桌上的菜也一直变化着——空盘望桌旁两座“山”上不断堆叠着，满桌的菜刚一上来就被扫个干净，训练有素的小二都有些忙不迭——过了这么一小会儿，单这一桌也算不清倒了多少席。
看着那家伙仍不知疲倦地狼吞虎咽，琉璃脸上只剩下一排黑线：还“凤凰”呢，这副样子，活活地是只“饕餮”嘛！
算了……
……
过了差不多半个时辰——用那样的速度吞食着，只是最后慢慢地饮下了一坛子酒——桌上、桌下的空盘、空坛都翻了个儿番儿，才把筷子拍在桌上，一脸的满足。
“好啦～吃的差不多啦～我们走……吧？”
凤凰舔了舔嘴角，站了起来——面上是十分开心的笑，隔着桌儿就扯了琉璃，想一下就把她带走。
“就走了？你可是喝了整整四坛子酒唉！没事么？”
“没事没事～那酒的劲儿没昨夜的大，支撑得住！”
“等等！……”
琉璃忽而想起甚么似的，望腰间摸索了一番，脸上密密地沁出了一层汗来——脸也黑得厉害——嘴角僵硬地扯出个尴尬的笑容——用极小的声音说：
“凤……凤凰，你带了……钱么？”
“哈？”换来的是一个一脸懵的回答。
完了……
但这种僵持已经持续不了多久了——虽然人多，但小二还是一边一桌桌收着钱，一边不紧不慢地望这方走来。
正在琉璃束手无策的时候，他已经走在她们后一桌了！
但凤凰似乎并不着急，而是不断用余光瞟后边那几个人——一个个看过去，像是在找寻着甚么。
“姑娘，这桌酒么，一共是……”
“呃……那个……我们出门急，没……”
小二听到琉璃吞吞吐吐地回答，脸色倏得一变，一改之前的殷勤，音量瞬间提高了几倍：“没钱？——”
“那里的话？——呐！这些够么？”
那凤凰也没等琉璃再发话，竟抽出一个锦袋来，随手望小二那一抛——那小二正想着如何处置这吃霸王餐的两位呢，没防备，正被那袋子打中了额头——忙用手去捂额头——又见那袋儿恍恍惚惚地要落下去，急急地将手去抓：连在空里捧了两捧，抓了三抓，才把那袋子勉强攥在手里，还急出了满头满身的汗，好不狼狈！
“够了——客官慢走嘞！常来！”小二有几分的吃惊，但仔细看了看：那袋里的确是白花花的银子，掂掂，数量也对得上，又不好再留着她们，只得把这俩奇怪的家伙送了出去。
……
“凤凰！你要望那里去啊？！”
琉璃本以为没了事故，从从容容地走出门，结果刚望那屋里看不到的地方一拐，就被那凤凰扯着跑起来，左穿右拐的，跑了一路：
现在，连琉璃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了，又跑得大汗淋漓，几要不支，所以停了步子，一边擦那额上密密的汗，一边气喘吁吁地问道。
“这里啊！”
那凤凰不假思索地答道，压根儿没回头看琉璃一下。
“这是……唉！这不是——”
琉璃这才抬头看看四周：这是条僻静的巷子——应是市与坊交界的地方了，听不见刚刚长安街上的喧闹——面前是一溜的整墙，似乎是个私家的后院的围挡……
“没错啊。这就是方才那酒家的后院喽。”
凤凰直接回答了琉璃没说完的问题，抬着头望那墙上看，似乎在那上面寻找什么——或者说是墙里面的什么。
“你跑到这里来……干啥？”
琉璃现在是糊里糊涂的，对那奇怪家伙的奇怪行为百思不得其解。
“话说——你今天为甚么没带那个——可以换食物的——‘钱’？”
那凤凰答非所问，——或说是又问了个很远的问题。
“今天连早饭都没来得及吃，就被你拉到街上来了，怎么还会记得带钱？！”
琉璃满是无奈——忽然觉得有些不对：
“你带了钱啊！为甚么刚刚问你时你不说呢？”
“嗯……实话说哈，你都没带钱，我怎么知道要带？”
琉璃听了这话，不禁失色，问道：
“你没钱？！那你的钱是……”
“啊哦？那个么……”
凤凰微微一笑，并没有回答出来。
“你不会是——”
琉璃话没说完——早反应过来，拔腿就走——
“唉？你作甚么去？”
凤凰忙一把抓住她的手臂——这小姑娘是要望那里跑啊！
“你方才那钱来路不正吧？！——用法术之类的东西欺骗凡人，可不是甚么正人君子的手段啊！——低了我们府上名声！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如此的不良——我自然是要去府里取银子过来——我师父的身份，总不能真被你这样污了！”
琉璃一脸恼火，指着凤凰的鼻子就是劈头盖脸一顿训：这家伙作事可真是太可恶了！
“等等——那店里有你们相熟的人么？”
好家伙！正事一点儿也没听进去！
琉璃听了这般言语，更加恼火——也只能气鼓鼓地嘟囔：
“自然是认识——这里可是京城百余年有名的馆子，掌柜的与我师父算是相熟的罢！——你今日这样行径，若被揭了，不是低我府上名声？”
“认识——掌柜的？那方才的小二，你不太认识罢？”
“唉？这倒是！——我也常常望这酒肆来，那个小二——还真是个生面孔，想是不久才到的——你问这些——是甚么意思？”
琉璃听出了些端倪，疑惑地追问道。
“哦？看来你没注意到啊——”
凤凰回眸看了一眼琉璃，嘴角浮上一抹不知所云的笑意：
“若我不把那袋子掣出来，怕是咱俩也不能从那馆子里好好地出来罢！”
“你这是甚么意思？”
琉璃很着急地想把这事儿弄个明白，火急火燎的。
“那小二一听得你嘴里吐出个‘没’字，脸色不就难看了么？——那声音也提得颇高！他话一出口，我就觉的不对，忙看四周——四下角落里不知甚么身份，明明的几个长大汉子，冷森森地盯着这壁厢——那架势，就是等小二一声令下，要将我们活活缚了去！——我瞧见这副情形，情知是没余地讲了——总不好大庭广众之下被挟去吧！不得已，出此下策！”
琉璃被她这一番话，说得是如痴如幻，慢慢捋了清楚，但还是有些将信将疑：
“就算你说的是对的罢！那就应该去赶紧取了钱来，算还了酒账，——你方才拦我，又是甚么道理？”
“怎么说好呢？嗯——没猜错的话——你应该是——‘除妖师’吧？”
……
“傲骨！怎么现在才出来？”
中庭的墙后，一个人影贼头贼脑地向里面四下窥探着，瞅着厅堂里静谧——似乎并没有人，正欲松口气，偷偷摸摸地溜过去——结果，就被后面一声叫住：魂儿都吓得飘到九霄云外去了，像个霹雳砸下来，浑身打了个震悚，愣了半晌，带着极尴尬极生硬的笑容转过身去：
“师父啊……您……不在里面呐……”
“你抬头看看，那日头都到何处了？”萧洛意味深长——其实是极浅显地飘来一句。
“啊……这个么……其实……那个……”傲骨脸上的冷汗一层覆着一层，两只眼四处乱看——完全没有聚焦，只是想避开萧洛那带着笑意——却颇让他胆战心惊的目光！——两只手也不知应该望那里摆放了去。
“你今天的体训——嗯？”
“我……我……我……我不是让璃儿帮我告一上午的假么？对了！璃儿呢？”傲骨正想着怎样为自己开脱，忽然想起早间的事故，——也就是一个能移转的话题，忙抓着话头，话锋一转，把早训的事给开脱了去。
“璃儿？早间我让她出去了。”
“出去了？——这可不像璃儿的作风——望那里去了？”傲骨知道话头被岔开了，赶紧顺着杆儿往上爬——扯得越远越好！最好让他师父忘了早训这茬子事儿！
“唉，那璃儿这个时段那里愿意自己到外头去？还是我叫她带着那凤凰姑娘在京城四下里转转！——去那方了？我怎么清楚——”萧洛悠悠地叹口气——要不是借凤凰的缘故把琉璃劝出去，也不知璃儿要按晨间那玩命样的打法拼杀多久！那孩子一点儿也不知定惜自己，倒看得他有些难受！
“哦！那我也不多问了！徒儿先告辞！”傲骨觉得这是个脱身的机会，话头收住，急急地要走，却被身后一句叫住：
“莫走！你今日的早训，就想这样忽悠过去了！”
“啊！那……那……师父要我咋办？”
“你去寻那璃儿，暗地里护着她。”
“哦——这倒不是问题，只是——方才您不是说不晓得璃儿去那里了么？我又去那处寻她？”刚刚心紧一番的傲骨这才算是真正地松了口气——原来还是因为师父担心爱徒，使他护师妹周全——这样最好！这话儿一出，就说明师父是要饶自己一马：若是那琉璃平平安安地回来，今天无故旷去早训的事儿就一笔勾销了！
“这事儿不用你着急。”萧洛说着，望傲骨眼前一指——他眼前赫然闪出一道光，扑出只绿翅金纹的蝶儿来，在他身旁翩翩着——
“咦？这不是……”
“哦？正是昨日你们带回的蝶儿，我看它甚是喜欢跟随璃儿，今早便将它留了下来——你便随它去，定能把你师妹寻着。”
“啊？——是！徒儿这就前去！”
……
“你是说——这个宅院里有——不太可能罢？！”琉璃听凤凰一说，自然是万分的吃惊，不禁失声叫起——若是京城里出了那些畜生，可是大事儿！
“信不信由你——话说回来，今日你应没有见那掌柜的吧？”
“是不曾见到——这又与那妖精有甚么关系？”
“关系么？——现在是不大要紧。——以后么……随人口里说去！”
“这是甚么话？！”
“现在这妖精尚且年幼，才窝在这院子里——倘若过些日子，它成就了气候，跑将出去，伤了人命，——总是从这家馆子里出来的，与那掌柜的脱不了干系！”
“哦——这倒也是！那我们也别闲聊了，快去除了妖精罢！”
“等等！——你跑甚么？我带你走这么多路，就为这几句言语？”凤凰见那琉璃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回身就走——一惊，忙一把将她止住。
“你是说？！——”琉璃似乎一下明白了——心儿里不免一咯噔。
“嗯——那妖精的妖气不太干净，想是也造下了几条杀孽，——而且帮那掌柜的做完这茬子事儿，我们的酒钱估计也可以销了——也不亏我出一趟力——不多说了，你若要捉它，便快些进去！”凤凰点点头，回眸看了一眼琉璃，又把眼神望那墙头移去——在琉璃的眼睛与那墙间来回了两趟。
“这……”琉璃知道凤凰的意思——虽然她知道这是为了擒那妖怪，但像爬墙窃院这种事儿……
“不愿去？——那便算了，回吧！”
琉璃一愣神儿——女孩儿那轻飘飘的回答出乎了她的意料——心里本来还有一丝侥幸的，见凤凰丢了话下来，不多言语半句，回身要走——这才急了，忙一手扯住凤凰的衣袖：
“就这么走了？那妖精你不管了么？”
“妖精在人家家里待着，干我甚么事儿？我费这个心气儿！”
听那凤凰答得不假思索，琉璃就想发作——把人家旦夕存亡的祸事儿这样轻描淡写地提起，又这样满不在乎地掠去，算甚么？那有这样的人！——但被她一顿白，又一时语噎：凤凰说得也没错儿，这家人的祸福死活，和她是八竿儿打不着！
“好……好吧！我去！”
背对着琉璃的凤凰嘴角浮上一抹暗笑：成了！
……
“庆云楼？”
傲骨挠挠头，一边小声地自言自语，一边看着那蝶儿在他身旁忽忽悠悠地翻飞——师妹是带那姑娘来吃酒了么？
……
后院，两三个小丫鬟从偏院儿走来，口里唧唧喳喳地说些甚么，一路慢慢隐到几簇翠竹后边去了。
几个丫头走后，墙头上冒出鬼鬼祟祟个人头来，贼似的四下窥窃着，两只手扒在屋瓦上，意欲翻将进来，又畏畏缩缩，不够胆儿样的。
“你还扒那儿作甚？还不快点儿进来？”
“咦？——你怎么一点儿也不介意干这等事儿？”
忽然，身旁闪过一道黑色的身影，惊出她一身冷汗——差点儿没摔下去——随后琉璃便听见那随意而寻常得过分的声音——那没事人儿的样子，让她对凤凰的身份不禁表示出十二分的怀疑！
凤凰站在内院的墙下，仰着头默默看了一会儿那扒在墙头畏手畏脚的琉璃——望两边小路尽头的翠竹那儿稍微瞟了瞟，用一脸无所谓的表情说道：
“如果你实在想不通的话，咱就回去好了。”
“我……我这就下去！”
琉璃虽然思想斗争得很厉害——毕竟这事儿可真是不大光彩：要是在平常，按她的性子——或说没那凤凰怂恿着，她是坚决不肯的；可是这般情况下，她也找不出个理由推脱，踌躇了一阵，心一横，眼一闭：豁出去了！
……
“萧大哥还是担心爱徒——派人出去护着了么？”莫莲将根银匙捏在指间，透过白玉盅里清亮淡碧的茶汤，慢慢摇动着盅底被水泡开的茶叶与兰花——晒干的叶与花在汤中重新绽放，依然如生。
“这是那里话？傲骨是师兄，护着师妹不是分内之事么……”萧洛捧着杯子的手一战，哑了一瞬——但很快调整了过来——轻轻笑了一声，说道。
“也是。我那徒儿有些跳脱，不好周全——是该使个心细稳重的去。”莫莲抿了口茶，安稳而平静地笑道。
“哎呦！可别！你的徒儿若是跳脱之人，那我手下两个可都是没头没脑的了！”
“萧大哥，这就是你自谦了——先不说在你名师手下，教出来肯定不会差；且说昨日我看你两个徒儿，都是天资聪颖、灵慧过人——可是两个不错的后辈呢，日后一定会有大成就啊……”
“过奖，过奖！我那大徒儿欧阳傲骨，天赋是不错，学习那些武艺术法，的确领悟得快——就是懒惰成性，总想着偷奸耍滑：一个式术身法，稍稍练个二三天，就不知跑到何处潇洒去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学个稀松二五眼儿，要高深道行，难！”
“再说那璃儿，是个聪颖好学的孩子，也肯苦钻研，沉得下性子，也愿费气力——这点儿远比她师兄好！——只是这姑娘怨气太重，心里不清净——说白了，是个骨子里有大仇怨的，有时还嗜杀，这可是大忌！——且不说这个，她也怪，愣是不肯学法术之类的，只把一身拳脚练得是炉火纯青，鲜有人敌——但妖族不是个个儿都习得术法？她那里应付得了？——昨儿你也看到了，心气儿高，挺傲，不知天高地厚！这莽撞性子，在外面容易惹事生非，结下仇怨啊！”
萧洛叹口气，自报家底儿。
“到底是孩子，也别太严苛了。——以我拙见，都是没经历过甚么事儿，要是过了一场变故，两人自然也都会成长起来吧。”
“嗯，这是在理……对了，阿莲，能帮我卜一卦么？”萧洛白话了许多言语，这才想起早就想说的事故。
“卜卦？没问题……你想卜些甚么？”莫莲叉着手默了一会儿，问道。
“帮我算算我那两个徒儿，在外面会起些甚么事端吧！”
……
“你是说——刚刚那个锦袋里的东西，能感觉到妖族的气息？”
庆云楼的后院，一个被荒草和灌丛隐起的偏僻隐秘的角落里，两个女子费劲儿地拨开那些恼人的纠缠在一起的菟丝藤萝，一点点消失在那纷纷杂杂的草木间了。
琉璃一边撕扯开那些障碍，一边想着：长安街上那样繁华热闹的馆子，没想到后面竟然匿着这样荒凄凄的地方——这地界，若说有妖怪，她可相信——这样一想，果然是怪异——不禁在口里询问道。
但是……为甚么感觉……有点儿熟悉的感觉呢……
“嗯……过来后果然更浓了，大概就是这里了。”
凤凰的目光慢慢扫过整片荒地，轻轻耸动了一下鼻翼——这儿的妖气可太浓重了，怕是个普通凡人都能觉察出来：连空气都被妖气蚀得阴谲甚了。
“那只妖怪……在哪——？！”
琉璃四下张望着，口里溜出问来——却突然被凤凰比出个嘘声的手势，逼住了话头：
“嘘～安静……那小家伙，来啦～”
……
临街的门楼，依旧喧闹而繁忙着。欧阳傲骨挤过厅中那熙熙攘攘的人群，一路竟望那楼的后门走去了：他也不知道为甚么自己要望这方走，只是跟着那半空里的蝶儿——那蝶儿一飞上街，就扑闪几下翅膀，隐去了身形，除了傲骨，谁也看不见——所以酒馆里的人也都只是看到他蹭蹬着望后方去了。
傲骨曾也在这院里逛过几番，知道这是望后院去的门，只是心中倍感奇怪：
璃儿怎到后院去了？难道……被那位老掌柜留下吃茶了么？
“好家伙！敢吃霸王餐？也不看看我这儿是甚么地方！没钱？——伙计们！！”
正在傲骨跨过门槛，寻思之际，忽然听见左手边一声极大的、带着怒气的吼声，被震在原地——很快就感觉周遭的气氛不对了，立马转过身去，这一眼，把他惊得呆愣在原地——
这可不是甚么正常的事故啊！
……
那凄凉荒夷、布满了乱木杂草、枯藤败苔的角落里，忽然沙沙作响，“簌”得从灌丛中探出个黑影，谨慎地四下里张望几番，便窜到中间的那一小片空地上去了。
“这是……？”周围的某一树缠满了枯藤的茂盛得过分的灌丛中，一双浅金色的眼睛正透过密叶中的缝隙，偷偷观察着那个黑影，在脑中揣度着那家伙的身形样貌。
“原来是这畜生……不过……那个味道可不是它的……”另外一双碧眸的主人似乎若有所思，小声地自言自语着。
空地的中央，那个黑影仍悉悉索索地窜动着，除了它的身体磨过草叶的声音，还有些奇怪的“啯啯嚓嚓”的响动，但还并不能判断出些甚么。
……
“住手！——你们这是做甚么啊？”
庆云楼的后院，接着后厨的围墙边，一个约莫二十几岁的男子被几个大汉团团围住，一下拎了起来，丢到了墙上，让他们逼到角落里：那被围住的男子一脸惊恐，冷汗直流，大气也不敢喘一口，不知所措地看着那一圈不怀好意、凶神恶煞的家伙，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腿软得似乎都要一下子摊下去——
“不……不要……不要啊！！——唉？！唔……”
内里一个大汉的拳头很快地就望他脸上招呼过去，吓得他惊声尖叫起来——正在他脑中空白、惊吓至极之时，耳边响起一声大喝，面前闪过一道迅捷的黑影，抵住了那醋钵大的拳头——他也心气儿一松，晕倒在地。
傲骨一掌错开了那大汉击来的拳头，眸子里溢出了寒光，凌厉的杀气在周身翻涌，使得那几个长大汉子都慌乱得望后退了两步。
“这人吃酒不给钱——不对啊！你是那里来的？怎么跑到我们院子里来了？我们管自己馆子的事儿，与你何干？！”一个——从装束上来看——跑堂管事的小二见事情不对了，急忙跑上前来，打量了几下来人，看傲骨十分面生，并不打算解释——露出了十分刻薄、不怀好意的神色。
“与我何干？——若由你们下手，他可是难活！我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还不成么？——你们馆子也忒奇怪了，这京都城里郊外，卖酒的铺子少说也有百十来家，那里有殴打客人的道理？——你们掌柜的在何处？我倒想问问他这规矩从何而来！”
傲骨收起招式——他从他们几句话里听出了个大概，话语里带着几分怒气——心里也颇惊奇：以前庆云楼都是以客为尊，讲究和气生财，在京城颇有口碑——那老掌柜也是个通情达理、与人为善的人，以往来的酒客，赊个帐甚么，他都应允——如何会用这般手段对待客人？
“我们掌柜的岂是你想见就见？！——多管闲事，就莫怪我不客气了！上！”
小二听得这么一番言语，十分怒气，一招呼，那几个大汉就又纷纷围了上来，将傲骨围在垓心。
傲骨眼中的寒光慢慢扫过那一圈凶神恶煞的家伙：果然有问题！
……
“它在……干甚么啊……？”琉璃听着那奇怪的“啯嚓”声，心里毛毛的，转头去问她的同伴。
“吃东西。”
”吃东西？——不会是——？！”凤凰那随意得过分的回答还是不幸地让琉璃作出了最坏的判断——她一下急了，“蹭”地站了起来，拔刀在手，大喝一声：
“你这妄伤人性命的孽畜！休得猖狂！”
那妖怪也被吓着了，“忽”得一下转过头来，两只眼儿直愣愣地盯着那身后的不速之客，似乎有着比另外两个刚刚看到它真面目的人更加巨大的惊慌与惶恐——而更引琉璃注意的，是它嘴角还在不断滴流着的鲜血，以及它身下那块被血液染红的枯草地……
温馨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