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三·梨花
诗曰：
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
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
世上本难得清明。
所求者，皆不可得；
有所欲，则无清明。
……
紫陌红尘，蜂蝶乱飞，蝉鸣鹂歌，紫燕翩跹。
“……竟有，此时也不曾谢的梨花么？……”
不由琉璃慨叹，那一树繁花如同空中流云驻足，亦似薄纱似的轻烟浅雾，笼于枝头，瓣瓣清透，仿佛一树晶莹剔透的玻璃。
虽说树下亦有层层落花如冬雪，但一树琼枝在澄碧的长空之下，一如方才盛放时般绚烂——
倒不如说是时间于此处静止，任凭四季更迭，周遭花开花落，仍了无岁月留痕。
“果然是妖邪之物……”确是非常之景，纵琉璃尚未嗅到妖息，也足以得出其“不凡”了：“……此番应如何？可是要逼那妖精出来——”
“那璃儿想怎么办？”凤凰拢了拢鬓边被风吹乱的青丝，微微抬头看向那树盛放的繁花。
“我……吗？”琉璃喃喃，犹豫了一下：“……按五行来说，火克木……”
如果是花妖的话，直接用火的话许会更为利落罢？
“不可，”齐岳摇摇头，打断了琉璃，沉声道，“且不言凡火可否伤它，纵使欲取五行相克之意，亦不可就此焚烧。”
说着，齐岳的余光落在身后红尘滚滚的路上——虽日当中天，无蔽之道，暑热难当，但仍有行脚之人——或背包搭袱，或纵马驱车，带着匆匆行色，南来北往，于启夏门下出入，赴自己的旅程。
“嗯……是因为在大道之畔，不好动手，怕伤了行人？”凤凰略加思忖，轻声道，“那我们何时……？”
“便交由我们阴阳司罢。”
湛蓝天空之下，一抹流云停于夏初的长安之畔，似为三千繁华所醉，不愿随风而归往天际。
……
“嘿，这倒有趣。”凤凰离开时回首看了一眼，忽而轻笑了一声。
“甚么‘有趣’？”琉璃听了，好奇地问到。
“璃儿，你偏头去看。”凤凰将手望梨树旁边示了示。
“甚么啊……不过是一棵寻常的树啊……”
“梨，柳……这般，确是有趣啊。”
“甚么啊……”
……
“……可曾安排停当？”
“已按大人意思，将此处行人，尽数屏离。”
“如此便可。”
……
夜色如墨，点缀银河。
晚风起时，大道红尘沾露落。
长安的灯火，一如盛世长明，夜亦难掩半分夺目的璀璨。
但一墙之隔，却是全不相同之景色：鸦声狐影，草木阴诘，偶然黑影离枝向月，月色朦胧难辨，薄云掩月，光华昏昏，更显诡谲。
云脚微移，清光漏处，正是一树玉琼般的梨花，如霜如雪，不似凡间。
树下的人影抬首觑月，见银盘半满，滴影露清，上前两步，将手放在梨树干上。
忽而，一点火光从其指间窜出，火光映亮了此人的眉眼：
碧眼清眸，偏生是青丝乌发，面容精致，着实好看。
那火焰顺着树干盘旋而上，灼热的火舌舔舐枝干，亦将周遭阴翳一扫而尽，白花映火，明明如昼。
“住手！”一声恼怒无比的喝声在烈焰烧灼的空气中无端响起，鹅黄衫子的女子回首去看，果见着个身形娇小的女孩儿，鬓边簪着梨花，素绸罗衫，百鸟草花的掐银纹饰。——此时正是满脸的怒意，两眼里齐齐要喷出火星子来。
终于现身了么？
“特请姑娘现身。”那女子顿了顿，唇角掠过一丝莫名的笑意，将手从树上放下，那为火照得通透无端的树登时沉入夜色之中——将身转过，掌中是一盏赤莲琉璃灯，明暗交替的柔和火光照亮了她面前的一方所在。
“你是今早来的‘羿师’罢？”白衣女孩眉尖微蹙，盯着那位不速之客，琢磨不透这位“客人”的心思。
“……嗯？——哦，如此说，倒也不错。”
璃儿好似与我说过，不可认作甚么“羿师”，要说——嗯……甚么“除妖师”的……
“那你夜里来寻我，有何贵干？”
凤凰微微一笑，语气轻松：“啊，你既已知我身分——”
“你欲杀我？”白衣女子眉头紧拧，“你此时可无同伴在傍，难保战得过我！”
“我何时说过要杀你？”
“……”
“我只有些问题想当面请教罢了。”她脸上不曾离了笑意——却似乎，比面无表情的肃正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且，我欲与你做个交易。”
“交易？”那女孩儿听到如此二字，脑中的弦松了一半，“这倒稀奇。我乃妖物，你是羿师，素来水火不相容——你如何要与我做交易？”
凤凰轻挑眉尖，抚过那梨树的老干，道：“诚如你之所言，你乃妖耳。——我即使有再大神通，也不过一介凡人；浊体肉身，难出六常——终有一日，我是会老，会病，会死的！”
“而你，修炼至今，寿数之长，怕是连自己也不曾记得了罢？”
“可笑！”那梨妖冷笑一声，“若言寿数，尔等为天所幸，稍加修炼，延寿增福，又有何难可言！”
“修行之道？我许是无望。”凤凰叹口气，摆了摆手：“我没有时间了……”
“那——你打算以何来换？”梨妖微微眯眼，树上梨花飞落几瓣，隐隐几分朦胧——她似乎并不在看眼前人——或说，并不只是眼前之人。
……
已是四月的结末了，周遭乱红已缀，生意盎然——红霞粉霭，莺蝶流连之中，却突兀现出几枝干瘦丑陋的丫子，着实打眼。——
那树枯干的枝子却好似隆冬时节里一般，毫无复苏之意——萧瑟之态，一片春光旖旎之间，只似在秋与冬间沉沉睡去了一般。
只是在寻春赏花的游人眼中，它已是死了。
春景如斯，咸有可观，云蒸霞蔚之所，尚无暇尽顾也，又有何人得以独独为此树叹惋呢？
如此寂寞，已度半春矣。
直至周遭梨树已落英纷纷，琼花满地，它方姗姗抽出苞来，但柔软又小得可怜，毫不引人注意——南风阵阵起时，那极细小瘦弱的花苞便有许多被并枝而折，与其它的落花一并纷纷扬扬地洒落下来，零落如雨，残红满地。
它今春怕是无有半朵花开了。
正是此时，她醒了。
她似乎已经睡了太久，以至于上次所见的画面尚是最后一片枯黄的叶片从枝上落下：正是那叶子乘着萧瑟秋风坠地的一刹那，她便睡去了。
此次眼前，是一棵春日的树，春日的阳光，春日的风，春日的花香与鸟语。
只是这树上，少了花。
她慵懒地趴在一枝横桠上，看着那光秃秃的树枝，眉头一皱——如此下去，那瘦小的花苞根本无法撑到盛开，便要凋落殆尽了。
这一年，她终是要无花了。
可是，真的舍得么？
去岁，她虽昏昏睡去了，却可以清楚地感受到，白霜凝结的沁骨，北风呼啸的凛冽，冰雪乱飞的狂暴，凝结的冰粒与未化的雪子，被烈风卷着疯狂地撞向树干，如同千百把无形的刀子在狠狠地剜——三九之时，整个身子，俱被冻得麻木不堪，连冰雪刮骨的疼痛都无了感觉。
昏沉麻木之时，她一度以为自己再也无法醒来。
飞雪与严冰与往日相较，来得极是凶猛，极是可怖。
一种奇怪的不安酵在心头，隐约难辨，却又无比清晰，形影相随，时时俱在。
似乎将有甚么可怕的变故了。
莫名的恐惧使她更为煎熬。
她不知熬了多久，熬了一个极为漫长的严冬，只为了那个无数次出现在幻梦中的、无憾的美好春天。
这次的长眠，比曾经的任何一次，都更漫长，都更难熬。
她看着，想着，咬紧了牙，终是下定了决心。——
所有，怎么可以，让这个历尽了磨折方得来的春天，不留下一片花瓣的美丽呢？
她要开花，开最繁盛，最美丽的花。
只有最好的繁花，才值得它在冬日里所受的那些苦难。
……
她记得她。
三年前，这小姑娘与一个小公子，到这棵树下，洒泪而别。
她那时便倚在梨树的枝桠上，透过满树的繁花懒懒地打量二人。
这样的两人，这几日她这方也来了三两对，故说来也难提起甚兴味——但此时她看来却颇有兴致，用手支将起来，眉目柔和了许多。
这两个孩子自垂髫之年，便常常在这树下玩乐，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时光荏苒，数载光阴如流水——虽于她而言，数年也不过须臾之间，白驹过隙而已——但对于那俩孩子，却已是出落成翩翩公子，窈窕淑女了，俱到了嫁娶之年。
一日日，一年年，她在枝上看着他们，一点点长大。
亦可如此说：她以无言的方式，一直伴在他们身边，看过了他们所有的成长。
童稚时，两个童儿在树下絮叨笑闹，她只当是好玩，在他们玩耍时撒下几片花瓣来。
所以，他们来时，她颇上了些心。
只是这次与以往大不相同，水雾曳着花瓣儿落下，竟蕴着一点子莫名的伤感之意。
她看到了他的离开，也看到了她的堕泪。
花落花开，燕子去来。
他三年不曾来了，她却年年不曾迟到。
归家之时，她总要撷一枝盛放的梨花。
每一朵梨花都可以作她的眼，她可以看到梨花所及的一切。
那小女孩有着一双极为清澈的眼睛，常做的事便是盯着那枝梨花痴痴地看。
她仿佛在梨花里看见了他，她的情郎。
不知是不是那孩子所寄予的情感太过炽热，梨花落后，她竟还能看见。
所以她从去秋便看见这小姑娘日渐消瘦，愈发憔悴，料她命不久矣。
看见她再次到来，她一时有几分恍惚——但当她意识到那姑娘的命数已如风中残烛，终而决定现出身形了。
“小娘子总看这树作甚？”
……
月隐乌啼，蝠影散乱。
“说来，你确是胆大，”那女羿师从半空里捻起一瓣梨花，“这树花儿开到今日，先是由你之妖力维持——你这妖力，不免有窃人精气之嫌。——不免也哄得几个凡人数年寿数罢？——若只是这般，倒还掩饰得过。不惊动阴阳司，如此便也罢了。可——”
话到此处，她语气一变，目光中多了几许锐利：“攫人魂魄，可是无赦之罪。——且这炼魂所得，一不作妖修，二不延命数，却是——喏——”
夜色下的梨花竟比日时更为明亮洁白，甚至有几分刺目。
“——用来维护这一树花朵。实是令我想不明白。”
“……很无用吗？”那妖精对对一旁的羿师视若无睹，径直走向那满树琼花，温柔地抚过那梨树的老干——每一道凹痕、每一点突兀，俱是漫长的光阴在春冬秋夏的轮回之中斫出的无可消磨的印迹，甚至于一段难以忘怀的回忆。
“……”凤凰回过头去看她，带着几许疑惑。
梨妖抚了半晌，哑了半晌，怔了许久，而后轻轻叹了口气，将手慢慢地垂在裙边，启了阖起的双眸，道：“此事由你去想罢。——我只想知道，你欲与我如何交易？”
“莫急～”凤凰以袖掩面，看不清她如何表情，单单露出一双深邃的眸子，“我还想多听听，你何故定要保这一树花朵？”
“仲夏梨花，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一旦传开，定在长安引起轩然大波。——到时好事者纷至沓来，吵闹不言，终有一日是要传至阴阳司中。——纵使你此次瞒过，那日后阴阳司定会追查于此。你这么做——不正是——”
“自寻死路？”梨妖接了她的话头，两道目光忽而有些凶将起来，满面阴翳地扫向那羿师，语气有些莫名：“死路……死路……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家伙，又能知道些甚么啊……”
“若我不如此，今春便发不得半朵花；若无了那花，就不会生出半只果……”她垂下了头，放在树干上的手紧握成拳，“……如若这般，我根本，就不会再有熬过下一个严冬的可能罢。因为，所欲，所求，皆尽落空了啊……”
明明……可以再努力一次罢……
“冥冥之间，我似乎已有所知，这一树，怕是我最后一季花了……”她仰头看向那夜幕下的梨花，隐露惆怅，喃喃低语。
“……嗯？”凤凰并无听清，看向她的眼中带着疑虑。
“我共那些草木皆捱过了那个冬日，为何偏生是我？”
她狠狠地砸向那梨树，明明二人难以合抱之树，却仿佛知晓了她的愤慨，簌簌落下漫天飞花。
“既然天不容，春太短，流光易抛，”梨妖将额贴在干子上，虽极力克制，但难掩声音因愈发激动而颤抖，“那我何不留下这个春，这个我本应拥有的春？！”
“所以，我必须用尽全力，去挽回所有，本属于我的东西……”
她突然起身，转过头去，眸中熠熠生光，气势凛然，字字铿锵：“若天地不容，时光不待，我便去创造一个，我的春天！”
值得我放弃一切去守护的春光和美好。
“……”
黄衫的女子经过一段极长的沉默，语义亦有些难明：
“那不妨谈谈交易之事罢。”
梨花耀着月色，繁且明丽——一旁的一株老柳，却全全隐在夜的阴翳之中。
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
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
世上本难得清明。
所求者，皆不可得；
有所欲，则无清明。
……
紫陌红尘，蜂蝶乱飞，蝉鸣鹂歌，紫燕翩跹。
“……竟有，此时也不曾谢的梨花么？……”
不由琉璃慨叹，那一树繁花如同空中流云驻足，亦似薄纱似的轻烟浅雾，笼于枝头，瓣瓣清透，仿佛一树晶莹剔透的玻璃。
虽说树下亦有层层落花如冬雪，但一树琼枝在澄碧的长空之下，一如方才盛放时般绚烂——
倒不如说是时间于此处静止，任凭四季更迭，周遭花开花落，仍了无岁月留痕。
“果然是妖邪之物……”确是非常之景，纵琉璃尚未嗅到妖息，也足以得出其“不凡”了：“……此番应如何？可是要逼那妖精出来——”
“那璃儿想怎么办？”凤凰拢了拢鬓边被风吹乱的青丝，微微抬头看向那树盛放的繁花。
“我……吗？”琉璃喃喃，犹豫了一下：“……按五行来说，火克木……”
如果是花妖的话，直接用火的话许会更为利落罢？
“不可，”齐岳摇摇头，打断了琉璃，沉声道，“且不言凡火可否伤它，纵使欲取五行相克之意，亦不可就此焚烧。”
说着，齐岳的余光落在身后红尘滚滚的路上——虽日当中天，无蔽之道，暑热难当，但仍有行脚之人——或背包搭袱，或纵马驱车，带着匆匆行色，南来北往，于启夏门下出入，赴自己的旅程。
“嗯……是因为在大道之畔，不好动手，怕伤了行人？”凤凰略加思忖，轻声道，“那我们何时……？”
“便交由我们阴阳司罢。”
湛蓝天空之下，一抹流云停于夏初的长安之畔，似为三千繁华所醉，不愿随风而归往天际。
……
“嘿，这倒有趣。”凤凰离开时回首看了一眼，忽而轻笑了一声。
“甚么‘有趣’？”琉璃听了，好奇地问到。
“璃儿，你偏头去看。”凤凰将手望梨树旁边示了示。
“甚么啊……不过是一棵寻常的树啊……”
“梨，柳……这般，确是有趣啊。”
“甚么啊……”
……
“……可曾安排停当？”
“已按大人意思，将此处行人，尽数屏离。”
“如此便可。”
……
夜色如墨，点缀银河。
晚风起时，大道红尘沾露落。
长安的灯火，一如盛世长明，夜亦难掩半分夺目的璀璨。
但一墙之隔，却是全不相同之景色：鸦声狐影，草木阴诘，偶然黑影离枝向月，月色朦胧难辨，薄云掩月，光华昏昏，更显诡谲。
云脚微移，清光漏处，正是一树玉琼般的梨花，如霜如雪，不似凡间。
树下的人影抬首觑月，见银盘半满，滴影露清，上前两步，将手放在梨树干上。
忽而，一点火光从其指间窜出，火光映亮了此人的眉眼：
碧眼清眸，偏生是青丝乌发，面容精致，着实好看。
那火焰顺着树干盘旋而上，灼热的火舌舔舐枝干，亦将周遭阴翳一扫而尽，白花映火，明明如昼。
“住手！”一声恼怒无比的喝声在烈焰烧灼的空气中无端响起，鹅黄衫子的女子回首去看，果见着个身形娇小的女孩儿，鬓边簪着梨花，素绸罗衫，百鸟草花的掐银纹饰。——此时正是满脸的怒意，两眼里齐齐要喷出火星子来。
终于现身了么？
“特请姑娘现身。”那女子顿了顿，唇角掠过一丝莫名的笑意，将手从树上放下，那为火照得通透无端的树登时沉入夜色之中——将身转过，掌中是一盏赤莲琉璃灯，明暗交替的柔和火光照亮了她面前的一方所在。
“你是今早来的‘羿师’罢？”白衣女孩眉尖微蹙，盯着那位不速之客，琢磨不透这位“客人”的心思。
“……嗯？——哦，如此说，倒也不错。”
璃儿好似与我说过，不可认作甚么“羿师”，要说——嗯……甚么“除妖师”的……
“那你夜里来寻我，有何贵干？”
凤凰微微一笑，语气轻松：“啊，你既已知我身分——”
“你欲杀我？”白衣女子眉头紧拧，“你此时可无同伴在傍，难保战得过我！”
“我何时说过要杀你？”
“……”
“我只有些问题想当面请教罢了。”她脸上不曾离了笑意——却似乎，比面无表情的肃正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且，我欲与你做个交易。”
“交易？”那女孩儿听到如此二字，脑中的弦松了一半，“这倒稀奇。我乃妖物，你是羿师，素来水火不相容——你如何要与我做交易？”
凤凰轻挑眉尖，抚过那梨树的老干，道：“诚如你之所言，你乃妖耳。——我即使有再大神通，也不过一介凡人；浊体肉身，难出六常——终有一日，我是会老，会病，会死的！”
“而你，修炼至今，寿数之长，怕是连自己也不曾记得了罢？”
“可笑！”那梨妖冷笑一声，“若言寿数，尔等为天所幸，稍加修炼，延寿增福，又有何难可言！”
“修行之道？我许是无望。”凤凰叹口气，摆了摆手：“我没有时间了……”
“那——你打算以何来换？”梨妖微微眯眼，树上梨花飞落几瓣，隐隐几分朦胧——她似乎并不在看眼前人——或说，并不只是眼前之人。
……
已是四月的结末了，周遭乱红已缀，生意盎然——红霞粉霭，莺蝶流连之中，却突兀现出几枝干瘦丑陋的丫子，着实打眼。——
那树枯干的枝子却好似隆冬时节里一般，毫无复苏之意——萧瑟之态，一片春光旖旎之间，只似在秋与冬间沉沉睡去了一般。
只是在寻春赏花的游人眼中，它已是死了。
春景如斯，咸有可观，云蒸霞蔚之所，尚无暇尽顾也，又有何人得以独独为此树叹惋呢？
如此寂寞，已度半春矣。
直至周遭梨树已落英纷纷，琼花满地，它方姗姗抽出苞来，但柔软又小得可怜，毫不引人注意——南风阵阵起时，那极细小瘦弱的花苞便有许多被并枝而折，与其它的落花一并纷纷扬扬地洒落下来，零落如雨，残红满地。
它今春怕是无有半朵花开了。
正是此时，她醒了。
她似乎已经睡了太久，以至于上次所见的画面尚是最后一片枯黄的叶片从枝上落下：正是那叶子乘着萧瑟秋风坠地的一刹那，她便睡去了。
此次眼前，是一棵春日的树，春日的阳光，春日的风，春日的花香与鸟语。
只是这树上，少了花。
她慵懒地趴在一枝横桠上，看着那光秃秃的树枝，眉头一皱——如此下去，那瘦小的花苞根本无法撑到盛开，便要凋落殆尽了。
这一年，她终是要无花了。
可是，真的舍得么？
去岁，她虽昏昏睡去了，却可以清楚地感受到，白霜凝结的沁骨，北风呼啸的凛冽，冰雪乱飞的狂暴，凝结的冰粒与未化的雪子，被烈风卷着疯狂地撞向树干，如同千百把无形的刀子在狠狠地剜——三九之时，整个身子，俱被冻得麻木不堪，连冰雪刮骨的疼痛都无了感觉。
昏沉麻木之时，她一度以为自己再也无法醒来。
飞雪与严冰与往日相较，来得极是凶猛，极是可怖。
一种奇怪的不安酵在心头，隐约难辨，却又无比清晰，形影相随，时时俱在。
似乎将有甚么可怕的变故了。
莫名的恐惧使她更为煎熬。
她不知熬了多久，熬了一个极为漫长的严冬，只为了那个无数次出现在幻梦中的、无憾的美好春天。
这次的长眠，比曾经的任何一次，都更漫长，都更难熬。
她看着，想着，咬紧了牙，终是下定了决心。——
所有，怎么可以，让这个历尽了磨折方得来的春天，不留下一片花瓣的美丽呢？
她要开花，开最繁盛，最美丽的花。
只有最好的繁花，才值得它在冬日里所受的那些苦难。
……
她记得她。
三年前，这小姑娘与一个小公子，到这棵树下，洒泪而别。
她那时便倚在梨树的枝桠上，透过满树的繁花懒懒地打量二人。
这样的两人，这几日她这方也来了三两对，故说来也难提起甚兴味——但此时她看来却颇有兴致，用手支将起来，眉目柔和了许多。
这两个孩子自垂髫之年，便常常在这树下玩乐，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时光荏苒，数载光阴如流水——虽于她而言，数年也不过须臾之间，白驹过隙而已——但对于那俩孩子，却已是出落成翩翩公子，窈窕淑女了，俱到了嫁娶之年。
一日日，一年年，她在枝上看着他们，一点点长大。
亦可如此说：她以无言的方式，一直伴在他们身边，看过了他们所有的成长。
童稚时，两个童儿在树下絮叨笑闹，她只当是好玩，在他们玩耍时撒下几片花瓣来。
所以，他们来时，她颇上了些心。
只是这次与以往大不相同，水雾曳着花瓣儿落下，竟蕴着一点子莫名的伤感之意。
她看到了他的离开，也看到了她的堕泪。
花落花开，燕子去来。
他三年不曾来了，她却年年不曾迟到。
归家之时，她总要撷一枝盛放的梨花。
每一朵梨花都可以作她的眼，她可以看到梨花所及的一切。
那小女孩有着一双极为清澈的眼睛，常做的事便是盯着那枝梨花痴痴地看。
她仿佛在梨花里看见了他，她的情郎。
不知是不是那孩子所寄予的情感太过炽热，梨花落后，她竟还能看见。
所以她从去秋便看见这小姑娘日渐消瘦，愈发憔悴，料她命不久矣。
看见她再次到来，她一时有几分恍惚——但当她意识到那姑娘的命数已如风中残烛，终而决定现出身形了。
“小娘子总看这树作甚？”
……
月隐乌啼，蝠影散乱。
“说来，你确是胆大，”那女羿师从半空里捻起一瓣梨花，“这树花儿开到今日，先是由你之妖力维持——你这妖力，不免有窃人精气之嫌。——不免也哄得几个凡人数年寿数罢？——若只是这般，倒还掩饰得过。不惊动阴阳司，如此便也罢了。可——”
话到此处，她语气一变，目光中多了几许锐利：“攫人魂魄，可是无赦之罪。——且这炼魂所得，一不作妖修，二不延命数，却是——喏——”
夜色下的梨花竟比日时更为明亮洁白，甚至有几分刺目。
“——用来维护这一树花朵。实是令我想不明白。”
“……很无用吗？”那妖精对对一旁的羿师视若无睹，径直走向那满树琼花，温柔地抚过那梨树的老干——每一道凹痕、每一点突兀，俱是漫长的光阴在春冬秋夏的轮回之中斫出的无可消磨的印迹，甚至于一段难以忘怀的回忆。
“……”凤凰回过头去看她，带着几许疑惑。
梨妖抚了半晌，哑了半晌，怔了许久，而后轻轻叹了口气，将手慢慢地垂在裙边，启了阖起的双眸，道：“此事由你去想罢。——我只想知道，你欲与我如何交易？”
“莫急～”凤凰以袖掩面，看不清她如何表情，单单露出一双深邃的眸子，“我还想多听听，你何故定要保这一树花朵？”
“仲夏梨花，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一旦传开，定在长安引起轩然大波。——到时好事者纷至沓来，吵闹不言，终有一日是要传至阴阳司中。——纵使你此次瞒过，那日后阴阳司定会追查于此。你这么做——不正是——”
“自寻死路？”梨妖接了她的话头，两道目光忽而有些凶将起来，满面阴翳地扫向那羿师，语气有些莫名：“死路……死路……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家伙，又能知道些甚么啊……”
“若我不如此，今春便发不得半朵花；若无了那花，就不会生出半只果……”她垂下了头，放在树干上的手紧握成拳，“……如若这般，我根本，就不会再有熬过下一个严冬的可能罢。因为，所欲，所求，皆尽落空了啊……”
明明……可以再努力一次罢……
“冥冥之间，我似乎已有所知，这一树，怕是我最后一季花了……”她仰头看向那夜幕下的梨花，隐露惆怅，喃喃低语。
“……嗯？”凤凰并无听清，看向她的眼中带着疑虑。
“我共那些草木皆捱过了那个冬日，为何偏生是我？”
她狠狠地砸向那梨树，明明二人难以合抱之树，却仿佛知晓了她的愤慨，簌簌落下漫天飞花。
“既然天不容，春太短，流光易抛，”梨妖将额贴在干子上，虽极力克制，但难掩声音因愈发激动而颤抖，“那我何不留下这个春，这个我本应拥有的春？！”
“所以，我必须用尽全力，去挽回所有，本属于我的东西……”
她突然起身，转过头去，眸中熠熠生光，气势凛然，字字铿锵：“若天地不容，时光不待，我便去创造一个，我的春天！”
值得我放弃一切去守护的春光和美好。
“……”
黄衫的女子经过一段极长的沉默，语义亦有些难明：
“那不妨谈谈交易之事罢。”
梨花耀着月色，繁且明丽——一旁的一株老柳，却全全隐在夜的阴翳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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