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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 平江路会方雪

    从艺术馆出来,见到桃花源记外等待的人坐满了一排台阶,旗袍店悬挂的“量体裁衣”字样,以及许许多多的平凡事物。

    路过小店,点了一杯珍珠奶茶,店员问:“用牛奶做吗?用牛奶的话加三块钱。”

    “不用牛奶用啥呀?”

    “奶精。”

    ……

    这个下午有些无聊,最近常常这么觉得,隐隐地渴望着有所寄托。

    直视太阳,我很迷茫。算了,走走吧,总有朋友讲,见我走路若有所思,呆呆的,这次伞勾到了一株藤,于是停下愣愣的站在那儿瞧,是木香花。看到手臂上一只绿色的小飞虫,轻轻吹跑。猫空的窗台下靠着两株向日葵,它那样的热烈,旁又挨着紫色的灯笼花,小雏菊,与木茼蒿;茼蒿花过了花期,一朵朵败着,叶却很茂盛;小围栏里还有吴风草与边雀,玉簪叶在阳光下边缘略略发黄了。感到手臂痒痒的,是一只小蜘蛛,吹掉,它落入花丛。

    置身风景,美好、乏味。

    经过手握向日葵捧花的藏青裙女孩,又一件身着迷彩热裙的;几位唐人宋人装束的女子;形形色色的游人。

    北边道路口的店,经过余光认作了“土木xxx”,带着疑惑后退瞧究竟是什么名,原来写着“本土香汤包馆”;某奶茶店用碧螺春为辅料,可我不爱这茶水;越往里走,巷道越小,屋檐可以挡住大部分的阳光,且撑着它许会撞到行人,于是定在一台阶处收伞。先是听到歌声,原来后头有一架正在播放的老式唱片机,立着一朵旧世纪的金色喇叭花。这是一家卖上海香膏的铺子,此时才留意到空气中的淡香。

    手机只剩下一丝电,艰难的甚至没有办法取共享充电宝,挣扎了下便黑屏了。有些烦乱,之前方雪讲已经在路上了,而我此刻是失联状态,这个时代,没有手机好麻烦。

    于是计划着去某家评弹店,花上几十块坐坐,顺便叫人家帮忙解决这个问题,正在路上寻觅,路上气质文雅的白发老妪笑着问我是否去店里姓名题诗,我微微摇头走过。

    原先对这类“题诗”是略不屑的,填字而已,某联某处“亭台楼阁轩”变换着用,要么就是那里花草胡乱添点,再来几个憧憬赞美性质的结尾。忽,有了主意,又折回来问:

    “多钱?”

    “十块。”

    “可以帮我充下电吗?”

    她去对面的铺子为我借了苹果的充电线,招呼我到客座上。

    乌金木案上工正的摆着他的证书,只见“国家”“协”等字样,好可怜。

    那位先生,就是作诗的人,示意我写下名字。

    他接过本子定了会,问“湄”是什么意思,我讲,就是河与岸的交界处,水草丛生那块

    于是作沉思状,分分钟做成了一首。

    完毕,诗人点了一支烟,我闻到屋里的木质香,墨汁,以及这一缕二手烟落寞的气味。接过那张纸略扫了一眼,确实很差一句也未读全,便微笑着,顺势一靠,不小心坐到人家的梨木古董椅上去了,背后大概是他几幅颇得意的字画。

    我静静地等待着手机醒过来,这屋内有不尴尬的沉默。

    俄而,他别着烟问:在上学?我说是。

    又许久,问:大学啊?答在苏大,二年级。他点点头,掸掸烟复沉默。

    我坦然坐在那椅上,瞅了眼门槛处一简易的檀木圈椅,墙上挂着的卷轴们,唉,不易啊,人们或不屑或无意来,这许久他也只挣了这十块,更何况我早已表明来意:为了充电。忽觉有些讽刺,这行为也可恶,如此辱没人的志向与诗篇。然他写的那样随意与糟糕,想必如今在文艺界的志向早已荡然无存了吧,那就算不上辱没了。

    我呼吸着他这支寂寞的烟,离开时带着暖暖的笑意与他们说“谢谢”,诗人微愣了几秒抬头讲,“没事”。

    实在的,除了在路上走不知做什么,有人在摆弄相机,我看着一棵花枝,这一呆望,被拍下了。

    坐在沿河的石凳上,身后是一株古木,树根处处立着一块会唱歌的小石头,播放着悠悠的曲;风尘仆仆的老妪走来,问瓶子是否还要,我赶紧喝掉了最后一口递给她;如今,是夹竹桃的日子了,一朵朵白是身后的繁花,随意丢了一片枯花到河里,叫它与其姊妹们团聚了;对面是隐居酒店、桃花源记二店和艺术馆。

    悠悠的游船载着一行人向北,撑桨的阿姨与我相望着,我以微笑回应。

    一枝花蚊子在手臂上,我握拳向外甩,只一下它便飞走了。

    伞未收,倒着放在脚边,若有雨可以等水,冬天如此可等雪,今天呢,它就乘满了下午沉闷的空气;又有清理浮藻的船只驶过,到小桥下折了弯儿调头,另一侧靠着我往回行。

    我喜欢这个工作,逛园子,给人讲话,听着小孩子们的笑闹而不必参与进去。

    早晨坐在工作台上,时不时对着那丛雪白的洋桔梗发呆,纯净、优雅,虽是假花,却仿佛能嗅到一股形而上的清香。评弹先生教了几句苏州话,唱了一段曲,你想不到吧,他唱的是枫桥夜泊!来的十几位小孩子大多九岁十岁,皆有一两位家长陪同,为这些小家伙们感到一阵小小的欣慰。有人照料,愿意陪着游戏,无论将来如何此刻他们是幸福的吧,因而也有一丝丝羡慕。门外闯进两个小宝宝扯屏风,个头好小,有点吵闹。我挤眉弄眼又平和的对着那位家长和大女孩,示意安静,她们带着歉意地把俩娃娃叉出去了,不久又跑进来。

    也喜欢楼下展厅一幅大的名为“冬”的雪景图,积雪伏在云端。那是俄罗斯,不,是北国的千里冰封。如猫叔所说“俄国的内核是冷”,还有兴致读激烈作品的时候,我喜欢索尔仁尼琴、陀氏和革命中贵族青年赴死的,明净眼中的冷;没兴致读激烈作品的今天,偏爱蒲宁那种矛盾交织复无奈自洽的冷。

    对面桥墩上坐了一个男生,他盯着我,发现了于是我也盯着他,就这么看着,时间在流淌。他转过去了。咦,怎么总是和别人对着眼看。大概是习惯于人聊天或不聊天看着眼睛吧,陌生人不陌生人都无所谓,除非心里正有着小九九,否则从不闪躲目光。

    夹竹桃壮硕的老树干里抽出来一节节极嫩的小枝,枝外生节,结外又伸枝,在末端以淡色的新叶做结局,它像我过去提到的玉兰树,同时老着一部分,出生着一部分。树犹如此,这世道也是这样矛盾并继续着。

    你说的“连载”这个词~天,我才没有抱着这个目的呢,连载可是有终点的,中断和结束都是一种预设好的戛然而止,我要么无尽的流淌,要么戛然而止,要么戛然止住后复流淌。

    那个载满客的小舟,船尾的女孩脱了不美观的橙色马甲救生衣,温柔地放到座位下与友人聊天,船身写着“景秀游船22号”,它过视线中的这从花枝而过;听见有人在议论苏州的繁华与建设,心想,又是几位旅人,忆起郑愁予的归人过客之说,唉,一个美丽的错误,我们都是行至江南的过客;夹竹桃的白花落,随风入水流;小孩子们的嬉笑;左边是平江大院,还有一家糕点店的甜香味飘过来,这其中一定有苏式球状的某种奶酥;下一片行舟是“26号”。

    一个女孩子坐到我身边,美丽的青绿色纱裙,白凉鞋的几根带条略窄,上有一排珍珠,她温婉的,偏黄棕色的编发,还有两只小雏菊的耳环;夹竹桃的白花依旧招摇着;她起身走了;不久我也走了。

    往园林路去,道闸的显示屏上还滚动着五一停车优惠;看报纸背封蓝色广告页的老爷爷坐在一株树外圈的环形椅上,他背后是两结伴的老妪,一位面色凝重且无所事事,一位在轮椅上望着行人;有个绿纱裙女孩的撑的白色卡通伞,是我曾经想过买的;环卫工奶奶从全家走出,握着甜筒,粉红色的雪糕应该是草莓味;方雪来之前,我又赶紧偷偷吃了一支冰淇凌,自己一杯经典拿铁,给她带了一瓶蓝山;抿着雪糕,在桥与屋的交界处望偶尔飘落的叶,望游船载着一行人而过。

    白色计程车,他缓慢倒车,欲撞上时我轻“哎”了一声,做了“否”的半个手势,他在车内注意不到吧,随后缓慢地撞上电线杆,男人摸了摸脑门下车检查,那是技术不成熟的苦涩和蔼地笑,他说:“害,撞上了。”可是,这次的凹印子很小呐,他车左侧那个以前的凹印子才大呢。

    那个大爷在撞上之后把报纸别过一边,来了声大爷版本的高音好事者的“哎”,下一句该有的“小心点嘛,没事吧”是不是咽下去了;我又听见隐隐传来哪里的评弹,柔美的,吴侬软语的唱腔;兜售花环的老奶奶在对面桥栏杆下坐着,行人走过便伸出放着花的小竹筛询问,在烈日下,可谓“辛”,可是我不会买。很多人兜售花环,他们都这样可怜,我只是惺惺作态的可怜别人,却不会帮助,不是冷漠地走过就是冷眼旁观,这是一件很羞愧而自然的事;老爷子还在看报;我摸了下“车位已满”的烂掉的塑料牌。

    电线杆上掉下来一个小小的物,发出金属的响声,又掉下一片叶,红红的;又有它的同伴落到我后颈,起初误作是小虫子掸了许久。

    瘦瘦的粉色丝质旗袍女郎和她的男伴;许多摩托改造的三轮;一辆特斯拉哈哈哈,这车好流畅的曲线呐,车主也留意最近此品牌的新闻吧,是否有过一丝丝的惶惶;脚踏三轮车,我一抬头,黝黑皮肤叼着烟的他问“到哪里啊”,我抿嘴微笑着轻摇头,他很顺畅地走了也未有欲停的迹象,想必亦知路上的生意渺茫。

    我不看了,这些人与事,简简单单普普通通,每一天都在发生,一辈子也讲不完的,乏味、可观摩的熙熙攘攘、无趣又热热闹闹。

    初中时代我有两种步伐,一种是日常急走,不是赶事情,而是习惯走得快;一种是受力点在脚后跟,因而我一个人散步总是极慢极慢,也就是如今的步态。驽马十驾也能走得远,非刻意的慢,是某种惬意和无所事事的杂糅,因而走路偶尔姿态类似于“款款”。受力点在后跟的外侧,就优雅些;匀点力到脚掌心,便摩登些;思绪连篇时,大抵会轻飘飘。

    都不是刻意为之,我今儿注意到一番思考后发现的。谁会关心这些细碎的平常呢,毕竟故事里胡子睡觉放外面还是里面是很无聊的事。可谁要问这些细节我基本全能讲,因为乏味至极时可能留心过。

    对面有个苏帮菜馆,嘎,也许什么时候我会说说吃的。很多我虽不动筷子,但做法和口味之妙还是能讲几句的。欣赏,不接触是因为食材不怎么吃,哪怕材料、做法很简单,然讲究与工的事物始终是吸引我的。

    伞就搭载脖子上,也不是肩,斜方肌处,相当于脖子和肩的“湄”,脖肩之交,哈哈哈,偶尔嘴角那块的脸撑一下防止它掉落;走了许久,汗津津的,不知道的以为高光呢;保安叔叔在敲手臂;带着鬼马眼镜的女孩和墨镜的胖男人,我也要买个墨镜!好酷;早上不自量力,简简单单上了一层淡淡的珠光散粉,唔,我现在的脸,就像奶味酥饼外的一层奶霜,不清爽,好可怜;经过甜香的酒家,她递来一杯红色的饮料,我说笑着摇头,她说:“尝一下嘛,尝一下嘛”,我心里:不是不想喝,也不担心你下毒,只是这小杯里看着色素有点多,而且我现在路子快若停下就乱节奏了;丝巾旗袍店,玻璃门后的台子上一件小孩子的汉服,蓝色的抹胸,诃子裙上不精致却可爱的花纹,它的纱裙在夕阳下微摆。

    以为那位女士扎了好几个小辫儿,好吧,原来是黑色帽子上的小耳朵;随身听是个好东西,可以分散手机要消耗的电,虽然仍然遭遇了黑屏的窘境。

    小苏是不是最好瞎掉,否则这也看那也看,闲不下来似的,这些人人景景自己跑进脑海里,好累啊。若瞎了,还会听吧,若七窍不通,还会感觉吧,难不成跟海伦凯勒一样用盲文摸出一部尘世出来;假若感觉也没了,植物人?那我一定长久的在梦中,梦中亦是一个世界,我已游刃有余。

    可,这一切事物与思绪,于我只是风景。

    不关心这些,我仍在寻觅,能激起兴致的人事。

    若有,会永远的珍惜和沉醉其中吧,不会变质,这是我爱的方式。它可以流转,可以变化,可以不属于我,然,认定了事物,必得永久的珍爱着。

    现在想到什么呢,拿他讲吧。我无所谓父亲的现状,不在乎他的陪伴和诸事,可是会思念,甚至偶尔出现梦中。然,这不意味着要他出现在身边继续着和乐的相处,不意味着非要讲几句不痛不痒的话,不意味着要让他知道在这世界仍被爱着。我甚至会很虚妄的对自己说,至于父亲,永远祝好。我祝的好,就是被祝福的人认为的好,不是我这里的,如果他现在喜欢钱,那就是祝福财源滚滚,如果他厌恶寂寞,就是祝他被知心,如果他还有什么心愿,那“好”就是愿望实现的好。

    其实,有点虚伪了,口口声声说思念,哪怕他真的忽然死去也是没大碍的,顶多会自己想起来心痛吧,把真实的、具体的人事和虚妄的思念隔开了。祝福也是。

    现在好像也在讲着极为矛盾的话,只是难以表达,此中巨大差异的确是存心所知。

    只是以他为例。其余思念着的太多太多了,平时不理会,一想起竟那么多,梦里、现实中告别的无数人与事,小生灵或没有生命的,某处无论虚不虚幻的景,或是虚妄的遥远的寄托,都是我思念着和爱着的。

    之前提到喧嚣和寂静的区分,我的答案是:因为太多,所以没有重心,它们拥拥挤挤的堆积在一起,于是都不是很在意的样子。

    对诸事的态度就这样,在身边的,珍爱;不在身边,永远的,祝好。祝好,就是祝这人事他们自以为的幸福,这是我尊重和爱的方式之一。

    那人呆着头戴耳机,望向歌着的那船,我想他不是视觉看到,而是听见渔歌;百味楼的评弹,又是柔柔的,和先前不同的女声;有个黑t恤的女孩走过,余光见她似过去和我同桌过的一个女孩,抬头又不是了;汉服,宫女和小姐们,热辣的装束和碎花裙们。

    如此,细碎没有重心。

    某种程度上讲,我的世界不会变质的。因为把某种抽象的事物看的比现实中的具体事物更庄重,它一不是了,便从来不是,没有可以惋惜的,故而谈不上后悔。

    今天我对伙伴们里讲,习惯做排除项,这是自己拿手的,若到具体的选择二选一三选一等还是会犹疑。而排除,从来是果断的,坚定的。不对,连坚定也算不上,自然而然的排除了根本算不上心事。困惑过一段时间,那是我花了最久的时间思考它是不是,或者有无一点儿是。当确切的明白了自己不爱,一切忽然清晰,真真切切美妙的释然。

    弃掉的偏锋,不是我的那把。

    不必顾惜。甚至我众多虚妄的思念里,没有这一段,就是这样的霸道和不讲道理。总是要经历些事情吧,若说先前还在意许多具体的人事,这之后就整个任性的游戏人生了,所以能够潇洒。可是这一段中的痛苦也是真真切切的,我从没有为确认一个排除项花上这么久的时间,欺骗也好,誓言也好,无论事件怎么流转,没关系,不重要。如果有一天只会说服着自己将不是扭曲为是,我不知道这种生活该怎么忍受。然它真实地发生了,不能也无需否认。过去的也已过去,和还在意诸事的我一起定格在二十岁的人生里。

    王国维那句被引用烂了的三段论,几人知,最艰难的是这第二步。能做到看山不是山的寥寥无几吧,绝大多数人只是在第一层流转,误以为境界上去了而已,当然此刻这个讲胡话的女生也可能和他们一样不自知。此路最为艰苦,然而过去了,也就过去了。

    一辆黄包车驶过,车夫的声飘过,苏州人的粮仓,叫金谷里等等,后座的乘客嘟哝了句“粮仓哩”,后未听清。好,方雪来了,已是四点多。有人陪着就不能这样放肆的瞧和想了,后面大概玩的多,开始放空啦,吃吃喝喝。

    并非没有在意的事,只是极少,一般事物几乎触及不到,然后,无论在不在意,都可有可无,轻飘飘的,我从不认为什么人事非属于谁,也没有谁非属于什么人事,这一辈子很短,以后的生活更愿意轻装走过。

    余光见到脚下的麻雀在青石地砖上蹦着,欣慰地望着这些小生灵,它们像无心事的样子,当然生存之难只有小家伙们自己能体会了;荡过去的舟上摇曳着小灯笼,一节节上又别了一个个,火红与金色交映着,垂坠的流苏轻摆;某户正好关上门手工,是到点了,多年前在浙地,我也总是夏天的傍晚,静静站在那儿看他拉下卷帘门,后去散步。

    和方雪去了某座猫咖,看见小猫睡在盒子里,我们抚摸猫儿,它的身体伴着呼吸微微地起伏着。冰淇凌蛋糕,她的是草莓奶,我点了杯莫吉托,在夕阳下暖暖的,有些困,有些懒怠。

    5月30日,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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