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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生花阁竞技

    “没想到白先生这十六年鲜少露面,是去带孩子了。”岛立区的一家破旧小酒吧里,平靖微微瞪大眼睛,笑着摇摇头,“真是想象不到。”

    童小琴有些感慨这位平部长的套话能力。她与葛乔认识已有数年,但因其性情偏激,她对简墨的事只字未提,今天却在这个只有数面之缘的同族面前倒了个空。不过白先生与柚子俱乐部颇有渊源,平靖性格包容,对简墨应该没有威胁。

    “预赛那天你说的话我很赞同。杀人放火无以成事。”平靖敛起笑容,说起正事,“莫说现在纸人的实力,还不足以与造纸师们相抗衡——退一万步说,就算我们能够打败他们,接下来呢?纸原战争打了两次:第一次因为逆化程序出现宣告失败。第二次纸人之家都建好了,结果最后依旧只能以自杀式的袭击,卑微地换来一个没有任何保障的二次协定。”

    “葛乔很强,但只是个体的强大。这次就算他成功杀死了所有造纸师,可世界上绝大多数纸人,依旧生活在水深火热中。我们真正需要的,是一个不仅强大,而且长久的保障。”

    “这其中的关键是诞生纸。”童小琴明白了他的意思,“所以,你们要辨魂师。”

    平靖左手四根手指握起啤酒杯,望着她笑道:“那你愿意加入我们的计划吗?”

    正当大多数媒体在京华搜索简墨的踪迹时,简墨已经回到楚中市。

    “你这次真的太冒险了。”连蔚忍不住批评简墨,“不要以为你身边有简要就能肆无忌惮。纵然他天赋卓越,可谁也说不准会不会正好遇到克制他的异级,或者异能阵。你看你这次不就……”

    简墨虽然不喜连蔚唠叨,却也只能乖乖听训。见到造父憋屈的模样,简要却一点也不着恼,在旁边笑眯眯地候着,时不时还给连蔚添一杯茶。

    等第三杯茶喝完,连蔚也觉得胃里有点胀,暂停了这次安全教育。“丁之重的事情算是告一段落。虽然他可能还活着,但有李家在,短时间内他是不敢出来的。你下一步有什么打算——要公开造纸天赋恢复的事吗?总不能一辈子用魂笔制造师的身份吧?”

    这件事情简墨与简要早已经商量过。

    碧海长鲸那一次的对话中,夏尔就表现出对六街杀手的了解。但因追查连英死因和复刻纸人,这条线索只能暂时搁置一边。不过能让造纸师联盟主席的弟子有所忌惮,这个势力必不一般。简墨与简要分析过,除了造纸师联盟的高层,可能让夏尔有所顾忌,还有泛亚各地十二联席和几个实力强劲的造纸世家。当然如果单纯考虑简墨自身的实力,能够造成威胁的就更多了。哪怕曾经的齐家,若是正面对抗,也可以完全碾压简墨。

    简爸自小就言传身教,谨慎二字任何时候都不嫌多。事实证明,凡他稍有松懈,无一不是吃过大亏。比如清街后第一次回六街,比如两个月前参观万山总部。

    “我还有些事情想查,暂时不想把底牌都暴露出来。”简墨对连蔚说。这是简墨和简要最后讨论的结果。

    他未暴露的底牌,不仅包括连蔚已知的造纸天赋、辨魂之眼,还有简墨未曾告诉他的,第二造纸研究所、万千的情报网以及逐渐壮大的重简方略——这就是他为封三报仇所能依仗的一切了。或许还谈不上强大,但至少在关键时刻,能杀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连蔚只是望他一眼,沉默地点点头,并不追问简墨还要查什么。对他的有所隐瞒,两人达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回到挂着淡蓝色兰花窗帘的卧室,简墨把自己往床上一扔,对耳边清净的感觉无比满意。

    “纸人管理局的抽查还在扩大范围。”简要却没打算让他这么悠闲地躺着,“现在不光是纸人团体,纸人居住密集的区域以及高频出入的场所,都有银制服在随机抽查。”

    “对我们的影响大吗?”简墨果然紧张起来。

    “这次普查覆盖面太广,细致度上就无法保证了。我们有首家纸源做掩护,除非他们针对某个成员长期监控,否则出问题的可能性倒不大。但这回普查对整个纸人群体影响很坏。”简要神色并不轻松,“普查令下达不过短短两周,京华市纸管局的拘禁所就不够用了。”

    “都是东一区预赛惹的祸。”简墨叹了一口气,“我有时候也在想,这种袭击图一时之快,到底对纸人能有什么好处?原人和纸人,难道真的没有可能平心静气地相处?”

    “少爷,很多问题不是没有答案。”简要笑道,“但关键有两点:一是既得利益者会让步吗?二是求变者准备好了吗?比方说前两日,方执来找您,您为什么不答应他?”

    简要提到的方执,便是大一上学期造纸简史课程的讲师。

    “加入纸人权益协会?”简墨知道这位方老师是纸协的人,却不明白他为何会突然邀请自己加入纸协。

    “其实多观察一些就能发现,你对纸人的态度与其他人很不一样。”方执说话就像他授课时一样,从容且有条理,“就比如现在,我邀请你参加纸协,你虽觉得意外,却不认为可笑,甚至觉得受到了侮辱。”

    “丁之重的案件中,你将自己探究复刻纸人的原因,解释为发现梁小雅被复刻。这个理由表面上说得通,但是换位思考,有几人会为了验证这低得可怜的概率,甘愿冒如此大的风险,去查一个手段如此残暴的组织?”方执凝视着他的眼睛,不疾不徐地继续分析,“还有那天最后,你对李家那位提的要求——若非内心对纸人怀着善意,在身体状况那般糟糕的情况下,根本不可能惦记纸人本身是否无辜吧?”

    简墨没想到对方的观察居然如此入微,但他不会主动承认什么。这时简要端来了茶点,放在两人面前,然后不动声色地候在一边。

    方执笑着谢过简要,但心思显然没有放在茶点上:“我说这些,并不是想借此胁迫你什么,只为说明我们的邀请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即便最后你拒绝,我们也绝对不会为难愿意与纸人为善的人。”

    简墨借着喝茶的工夫思索了几秒,试探道:“不知道您希望我入纸协后做些什么?”

    “你眼下自是以学业为主。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出席一些重要的集体活动即可。但如果你愿意的话,也可以将你的才华和影响力,运用到纸协的具体工作中去。”

    方执的回答十分委婉,但简墨听明白了。集体活动是用来表明立场和态度的,而具体工作则需要用到他的能力和资源。纸协果然如它一向以来的名声,条件开得简直算得上“温柔体贴”,与大多数纸人组织的犀利强硬完全不同。

    简墨并没有马上做出决定,而是问起最近发生的一些事:“纸管局最近在普查纸人团体,纸协是不是也在其列?”

    方执笑了笑:“纸协是泛亚最大的纸人组织,自然也在其中。”

    “纸协这么多纸人,怕是免不了有几个性格偏激的。”简墨问,“倘若他们私下做出什么不妥的事,被纸管局查到,你们会很为难吧?”

    “纸人权益协会素来倡导用合法、公开的方式去维护纸人权益,并不支持成员采取偏激的手段。虽然接受纸管局的普查是会增加一些工作量,但并不算为难。”方执肯定地回答。

    “纸协从来就没有出过这样的人?”简墨并不肯放过这个问题,继续追问。

    “也不是完全没有过。”方执耐心回答,“但我们会耐心劝导。纸协要做的事情是实现纸人和原人利益的共赢,而不是一味让纸人压倒原人,迫使矛盾升级。”

    “如果他们始终不听劝导呢?”简墨盯着方执的眼睛,用一种不怎么讨喜的态度继续追问。

    方执停了下来,深深看了简墨好几秒,良久之后才叹了一口气:“我明白了。你不会加入纸协的,对不对?”

    想起那天将方执送到门口时对方失落的表情,简墨对简要道:“纸协作风太过温柔,我不喜欢这种温柔。”

    简要点头表示同意:“在这样的世道里,温柔就像是一项原罪。他们自己也并非不清楚这一点,只是温柔了这么多年,已经改不过来了。用道德法律和舆论压力来遏制不公和罪恶,那是太平盛世的手段,不是现在的。”

    “建立纸人自己的国家?”葛乔放下手机,眯起眼睛看童小琴,“平靖真的这么说?”

    童小琴点点头。

    “他倒是想得远。”葛乔吐出一个烟圈,“纸人最大的命门是诞生纸。要搞定诞生纸就要搞定诞生纸档案局——难怪他们要辨魂师。”

    “平靖说,他查到诞生纸档案局总局内有一套诞生纸的流转码,只要能够弄到这套密码,就能够知道任意一个纸人诞生纸的位置。”童小琴解释道,“但每家档案局都只能拿到一部分。平靖眼下的工作,就是弄齐一整套的流转码。”

    “这个流转码听起来就不是那么好拿的。”葛乔听完,吸烟的速度明显加快了一些,“假正经单独约你,就为讲这个给你听?他是想拉你入伙,还是想拉乔蓝社入伙?”

    “两者都有。”童小琴并不遮掩平靖的目的。

    “挖墙脚挖到我这里来了,哼!”葛乔狠狠按灭了烟头,“建国而已,好像谁他妈不会似的!”

    他瞟了一眼微露喜色的童小琴,“好了,别光顾着高兴,拘禁所里的兄弟们,还等着我们捞人呢。你看看最近有没有什么机会。”

    童小琴果然露出愁容:“纸管局现下行动密集,一时半会儿不好再轻举妄动。”

    葛乔不是不了解现状,不甘心地捏了捏手指:“可是死了这么多兄弟,这口怨气不出真是不痛快。”

    他的目光落在刚看的一则新闻视频上。上面造纸师联盟副主席霍恩·格兰正微笑着,将一名金发碧眼的年轻男子,介绍给纸人管理局某位高层。“他搞死我那么多兄弟,我搞死他一个师弟也很公平吧。”

    8月16日,第二次启动的东一区预赛终于顺利完成。

    与上次不同,这次比赛并没有禁止选手携带纸人。丁一卓告诉他:“这次每名选手被准许带两名纸人入场。他们大约是觉得,这样选手遇到危机至少不那么被动了,而且恐怖组织也不可能控制所有选手的纸人。”

    “那我还是在上次的茶餐厅等你。”不远处几名选手正在走近。为了不堵塞入场通道,简墨向李氏那栋恢复如初的建筑望了一眼,也打算离开。

    “谢同学,又来送你师兄啊!”简墨定睛一看,与他主动打招呼的选手正是戴雯。

    上次比赛脱险后,有些选手通过丁一卓送来谢礼,也有像戴雯这样亲自登门道谢的。简墨礼貌地回应:“戴小姐,祝你今天比赛顺利!”

    当然也有人连一声谢谢都欠奉的。比如上次被简要空间隔离过的那名格子衫选手,此刻盯着简墨,不阴不阳地开口:“两次比赛都来送场,谢同学和丁选手的感情很好啊!”

    简墨感到对方语气中的敌意,淡淡道:“是啊。”

    格子衫选手扫了自己的两名随行人员一眼,不无炫耀地冲简墨笑道:“怎么今天没看到那位空间协律者?他不是一直跟着谢同学的吗?”

    简墨只是看着他,没有说话。

    “谢同学还有自己的事情忙吧,就别陪我们闲聊了。”戴雯感觉出氛围不对,“盛老师,我们该入场了。”

    被称为盛老师的男选手却没有就此作罢的意思。他瞟了一眼研究所,瞅着简墨笑得格外畅意:“谢同学既然是来送丁选手,何不送人送到底?再说你也不是没进去过,安保人员总不会连这点情面都不给吧?”

    说完也不等简墨回答,这位盛老师向安保人员道:“这位谢同学你们应该认识吧?上次预赛的危机多亏他才解除的。你们怎么也不知道变通一下,让他进去。难不成你们觉得他会造成安全隐患?”

    两名安保人员看了简墨一眼,面无表情道:“抱歉,我们必须严格遵守安全条例,审核身份入场。如果您有任何需求,可以去安全监督办公室反映。”

    “我说你们怎么就不知道通融一下呢!”盛老师似乎较起真来,不高兴地对安保人员高声道,“纸人都能进去,难道谢同学不能进?”

    已经审核完身份的丁一卓见到这种情形便要出来,简墨向他摆摆手示意无碍,转头向戴雯道一声:“我先告辞了。”再不管那盛老师在背后如何咋呼,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除开这一点小小的不愉快,简墨对这次比赛感到很满意。即便坐在百米之外,他也被百余名异造师集体魂歌的盛况震撼到了,眼前景象让他不由得想到文森特·梵高的《星空》。只不过与平面的画作比起来,这些错综复杂的灵湍更加立体、宏大,颜色更加丰富、瑰丽。

    他合起眼睛,就仿佛在见证数百颗超新星在深邃的夜空集体爆发。那些纵横交错的光线轨迹,宛若艺术大师用九十九种不同颜色勾勒出的河流,每一道水纹,每一处湍流,无一不是精工细作的结晶。

    回到楚中市的第三天,丁爷爷就带着丁一卓上门来致谢。除了言辞感谢之外,他们还带来了两份有价无市的礼物——几本市面上已经绝迹的造纸书籍和一张生花阁的会员卡。

    那几本书的价值先不谈,生花阁会员资格绝非大路货。除非你本人是特级以上造纸师,或者能拿到主办方每年限额发放的会员卡,否则花再多的钱,也买不到一张生花阁的邀请函。但是生花阁有一个特别规定,不满足条件的客人,可以在一名特造师或者会员的陪同下入场,视作当日的临时会员。丁一卓完全可以用异造师的身份对简墨发出邀请,但他偏偏花费更大的工夫,为简墨弄了一张会员卡。

    “丁家人在体贴人心这一点上,堪称世间楷模。”简要对简墨开玩笑道,“不过少爷上次对他的帮助,也很对得起这份谢礼。”

    今天是东一区预赛的举行日期,同时也是简墨作为生花阁会员收到第一次活动邀请的日子。丁一卓早已与他约好一同前往。

    生花阁位于京华市峰起区。作为京华市首屈一指的斗纸场,它拥有一座能够容纳万人的天赋演示馆。

    走进这座取名争奇馆的演示馆时,简墨略有些惊奇:风格典雅的两层环形建筑中央,竟然只是一大片绿茵茵的草坪。如一定要加上形容词,简墨也只能说修剪得十分“齐整”。

    面对简墨的疑惑,丁一卓笑而不语。接着两人便被一名女侍引进一间滑行而来的摩天轮的“座舱”。

    门一闭合,仿佛有隐形的转轮结构驱动,“座舱”向天空平稳升去。除了开始两秒,简墨几乎没有任何的超重感,但他察觉速度并不慢。在天空停住后,“座舱”的外观发生了改变——看上去更像脱离某栋建筑飞出的天台。

    “空中楼阁——这是默认的观众席设计。你若是不喜欢的话,还有其他的方案可选。”丁一卓说的时候,简墨已经在附近的空中找到了热气球、飞来峰、魔毯、云朵,以及一些明显是女性才会选择的鲜花、吊篮秋千,甚至更为个性的上古飞剑、海盗船、六芒星阵……

    一阵敲门声响起后,一名拥有冰凌花形魂晶的侍者走进来,彬彬有礼地向简墨问好:“谢先生,您好!我是您首次莅临生花阁的接待员金平。很荣幸,今天由我为您介绍……”

    这名叫作金平的侍者口齿十分伶俐,将生花阁会员权益和服务项目交代得十分清楚,接着又将两本制作精美的册子分别递给他和丁一卓,“这是今天展出作品的预览书,两位有任何事请叫我。”

    册子递过来的时候,简墨的目光在侍者的左手上停留了两秒:一名男子的小指这么别扭地翘着,是有什么特别偏好吗?这个念头一掠便过,简墨开始翻看预览书。册中图片精美,文辞优雅,只是字里行间完全将纸人视作商品,让他越看越觉胸口闷。窥一斑而知全豹,这种场合于纸人的态度……让简要在外面等他,是对的。

    宣布演示开始的话音一落,主持人便消失了。简墨发现,空中楼阁外的景象骤然改变:面前是一颗悬浮的巨大星球,球体上的地面坑坑洼洼,不用动脑子就知道是哪里。简墨立刻回头,地球如一只蓝色水晶球,静静浮在一潭墨汁里。上面如烟的白色云雾缓缓流动,美得令人心悸。

    他正微微生出一点后悔,没让简要进来看,身边的景象又换了。木色星球上的大红斑仿佛一只快活的红细胞,不停地蠕动着。环形跑道的陨石带,一块接一块超过百层楼高的灰白色陨石,从他的头顶高速掠过……

    “诸位不用屏住呼吸,我们此刻的位置并没有发生改变。”主持人打趣的声音响起,“这个纸人只是将自己的视点位移到了太空之中,然后将观察到的景象投射到诸位的视觉系统中。如此大气磅礴的天文景观,是不是令人叹为观止——不!还有更精彩的在后面。”

    周围的景象又变了。这次无论看向哪里,都只有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大约两次呼吸之后,视野逐渐变亮了些,简墨终于知道视点在什么地方了——一位准妈妈的子宫内。因为他看见了一张婴儿的面孔。不,这个时候,应该还只能称为胎儿。胎儿只有五六个月大——完全没有育儿经历的简墨兴致盎然地看着:胎儿一会儿张开嘴打了个哈欠,一会儿抓着自己的脐带玩,非常好动。

    “诸位放心,在进行视点对人体的转移前,纸人已经在多种动物身上进行过反复试验,确认对母体和胎儿的身体没有任何负面影响。”主持人开玩笑说,“出于对宝宝隐私的保护,我们就不现场确认它到底是位小公主还是位小王子了。”

    “这名纸人的天赋演示到此为止。喜欢这件作品的客人可以开始下定了。三分钟后,我们将开始进行第二件作品的展示。”

    “这项天赋很特别。”简墨不禁赞叹道。

    丁一卓习以为常,并没有表现出太多惊奇:“能出现在生花阁的作品,自然有其亮眼之处。但是你也要注意,这名造纸师只是异一级,所以纸人的天赋不一定有你想的那么厉害。”

    “第一阶段,视点离开海王星后,就陷入一片黑暗,说明视点的最远距离很可能止步于此。第二阶段,在观察那名胎儿的时候,一开始是什么都看不到的,等到较强的光线投过来后,方才好些。这说明如果被选中的视点周围没有光线,就有可能什么都看不到。”

    纸人的天赋默认对外保密,这是对纸人本身及其雇主利益的保护。尽管这些纸人是公开交易,但为了保证购置者的利益,只展示部分天赋,掩盖最精彩的部分以及受限因素,这才是正常的。简墨想,如果这名造纸师的天赋足够的话,说不定人体的五感都可以做到位移。只是不知道被靠近的一方会不会察觉。若是没有,这个能力对万千的工作就太有用了。

    简墨将预览书翻到第二页,不禁有些疑惑——忘却的记忆?

    “这位造纸师创作的初衷,是为帮助一名意外失去记忆的病人。后来他发现,这项异能不但对病人有用,同时也能让正常人回忆起尘封的往事。触发条件很简单,只要专心想着需要记起的那件事情超过三秒,您就马上会拥有答案。”主持人语气活泼地介绍,“当然,那些没有找回记忆需求的客人也不用遗憾。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今晚回去不妨早些安睡,您潜意识里所念之人之事,都会乖乖入梦而来。”

    丁一卓莞尔:“不知道找回的记忆会不会再次忘记。不然拥有这个纸人,就相当于拥有过目不忘的能力,用来应考挺省力的。”

    这项异能天赋虽然特别,但并没有令人惊艳的视听体验。简墨想了好半天,也没发现什么是需要自己记起的。好在接下来三名纸人的天赋亦是各有千秋。简墨一边观看,一边在心里默默分析纸人的天赋类型、异能效用和限制。

    一小时后,五名纸人的天赋展示结束了。简墨手指也随之翻到最后一页——最后的赢家。

    所有观众席以中心为圆点向外扩散,瞬间排成了旧纪元罗马斗兽场的模样。斗兽场的圆形内场升起了一层圆柱形的透明防护罩,将所有的客人都挡在了外面。

    这场景暗喻的意义让简墨的心情又开始阴郁起来。侍者金平对他的表情变化十分敏感,笑道:“谢先生放心,争奇馆的席位都能自动调节视觉角度,无论您坐在哪儿,都不妨碍您的观赏体验。”

    简墨自然不会去解释自己心情不好的真正原因,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目光落在斗兽场中央的五个纸人身上。主持人并没有做任何介绍,利落地宣布开始。五人立刻战成一团。

    观察了几分钟后,简墨大致判断出他们的天赋:一个是异体者,上场一秒变身成一只特暴龙。虽然体积庞大,但是速度奇快,简墨只看到他甩尾过去的残影,四人就有三个被甩到了防护罩上。

    唯一没有被扫到的人天赋应属于防御系。

    每当受到对方攻击的时候,他便会竖起防御壁,同时用一柄短刃进行反击。但不知道是想节省异能存量,还是天赋条件受限,这名纸人制作出的防御壁往往只是小小的一片区域,堪堪能承受对方的攻击。但也正是这样,衬托了他近乎完美的战斗意识。

    防御系纸人不远处是一名胖乎乎的纸人,优哉游哉的样子十分显眼。五人中他的动作最笨拙,但无论最开始特暴龙的横扫,还是其他人的攻击,似乎都没对他产生任何伤害。

    简墨起初以为他的天赋是攻击免疫,但仔细观察后,发现了蹊跷之处:靠近他的纸人,会突然变得举步维艰;投掷过来的攻击物,会毫无征兆地减速;攻击者的举动会莫名变成电影中的慢动作;冲向他的人,会突然消失,然后出现在另外一个地方,就像是简要的空间位移。不过如果简要利用的是空间元素,那么慢动作或许是时间元素,物品减速则可能是速度元素,举步维艰就是重力元素。简墨盯着胖子纸人思考。四种自然规律的运用,这可真够逆天的。不过,异能限制条件应该也很苛刻:异能似乎无法叠加使用,并且发动范围不足以覆盖斗兽场。

    如果说胖子纸人的天赋让简墨震撼,那另一名瘦高纸人的表现,则可说是别开生面。从第一波攻击中一反应过来,瘦高纸人便抬手在身前画了一面墙,挡住第二道袭击。矮墙之后,一只线条简单的纸飞机带着他升上半空。接着他不断往下投掷各种危险物品——刀子、图钉、石头……当瘦高纸人把几支火把扔下来后,就被特暴龙第二次扫飞。可他并没有落到地面。大家才发现,瘦高纸人中途脱下衣服,竟画上了一对翅膀。

    能画出来的仅限日常物品和冷兵器,存在时间最长似乎只有十分钟。简墨把目光移向最后一名纸人,也是场中唯一的女性。她虽是实际被击中最多的一人,却没有被击中后的应有反应。简墨猜测,或许她的天赋是攻击免疫。

    相对于前面的纸人,这五名纸人的天赋更适用于正面作战,或许这正是生花阁安排的用意。随着战斗的继续,纸人们的攻击越来越猛烈,手段也越来越刁钻,连特暴龙挂彩的面积都超过了身体的三分之一。

    “他们非要分出胜负来才能停吗?”简墨问。

    “最后的赢家出现前,是不能停的。”金平解释道。

    简墨只好按捺着脾气继续看下去。出乎他意料的是,第一个倒下的竟然是他十分看好的防御系纸人。节目开始十五分钟后,他的动作就越来越迟钝,防御壁也变得越来越薄弱。在几次险险地躲过后,终于被特暴龙狠狠打中,整个人飞出七八米,撞上防护罩后摔在地上。

    这名纸人挣扎了几次都没能站起来。大约十秒后,主持人高声宣布:“方御,出局。”

    在同一时间,简墨听见一声巨响:斜对面的“座舱”里,一个衣着得体的男人不知摔碎了什么。他面色极为难看地瞪了一眼重伤的纸人,怒气冲冲地走出“座舱”,再也没有露面。

    这人一定是方御的造师,简墨猜想。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没有人将方御转移出赛场,也没有人进来为他急救。大家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剩下的四名纸人身上,好似忘记防护罩里还有一个快失去意识的纸人。

    “受伤的纸人怎么没人救治?”简墨如坐针毡,终于忍不住问。

    金平没有因为简墨的无知而怠慢,态度良好地解释:“按照规定,比赛结束前,防护罩是不可以打开的,否则可能会伤害到周围的客人。”

    “难道生花阁就没有一个纸人能够自由进出防护罩?”简墨不信。

    “这倒不是没有,但曾有客人投诉影响欣赏体验,就取消了急救措施。”金平耐心道,“选送这个项目的造纸师和他的造纸,都会事先签订生死免责条款。您放心,我们绝对不会强迫任何纸人做可能危及生命的事情。而且我们有规定,一旦纸人被宣布出局,其他纸人是不允许攻击的,否则会被判出局。”

    不会强迫?简墨简直要笑了:“所以暂停比赛更不可能了?”

    “这个……是没有先例的。”金平也察觉到简墨声音中的不满,“纸人的异能发挥多受时间限制。如果随意中断比赛,对其他纸人是不公平的。”

    简墨沉默下来,脑子里转着可能的办法。丁一卓的声音响起:“你对这个纸人感兴趣?”

    简墨微怔一下:“嗯,他的战斗意识很不错。”

    “你可以考虑买断他。为防止看中的作品受到不可逆转的伤害,在买家的要求下,争奇馆可以将作品提前转移出来。”丁一卓对简墨说,然后转向金平,“我记得,这一条是优先于观赏体验的。”

    “是的。”金平笑容十分灿烂,“只要您获得作品的买断权。”

    简墨在生花阁的《纸人终身制服务协议》上按了手印,再一抬头,便看见两名医护人员进入防护罩,眨眼间便将方御抬出赛场。

    四人的战斗还在继续,但简墨已经不想再留在这里:“我去看看他。”

    “我和你一起。”丁一卓也跟着简墨一起离开观众席。

    在外面等候的两人见到他们提前离场,都有些意外。简墨与简要边走边讲,见到方御后却大吃一惊。在简墨的记忆中,导致纸人重伤的应是最后一击。可此刻的方御,全身密密麻麻满是伤口,血流得像从血池里捞出来一样,口中还喃喃念着一个属于女子的名字。

    “他的情况危险吗?”简墨问道。

    医生态度不冷不热,语速却极快:“除了肋骨粉碎性骨折和内出血外,全身还有多处不同原因造成的外伤,需要多科医生同时抢救。治疗方案复杂得可能您都不想听,还不一定救得回。先生,您这漏捡得太冒险了。”

    简墨没明白医生最后一句话,他直接向金平问道:“可以请第四位出场的那位医疗系纸人出手治疗吗?我会付酬劳的。”金平眼里掠过几不可察的惊讶,随后表示马上去与那名纸人的造师沟通。

    令人惊讶的是,这名侍者出去不过五秒就回来了。那名拥有一头油亮卷发的治疗师先生走了过来,看了一眼病床上的纸人,便口吐恶言:“真是活该!”

    本来心情就不悦的简墨,一听到这话就想发火。然而不等他开口,治疗师先生便摊开双手,一片柔和的光洒在方御身上。

    微白的光点如春天的柳絮,洋洋洒洒落在抢救台上面无血色的纸人身上,不着痕迹地融入他的身体,仿佛雪花落在雪地里,与天地融为了一体。皮肤上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流血停止,凹陷下去的胸膛重新鼓了起来——碎裂的骨头都回到了原来的位置。这场景,如果忽略治疗师脸上鄙薄的表情,简直可以用神迹来形容。

    简墨见状不由得放松下来,连简要也对这名治疗师多看了一眼。

    治疗师先生的双手重新插回兜里,一脸倨傲地对旁边的医生道:“剩下的交给你了。”

    医生也不客气:“还用你说。”话语中透着一点同行相妒的味道,但手上的动作没有一丝迟缓。

    治疗师的目光第一次落到简墨身上:“你是方御的买主?”

    虽不明白问话的目的,简墨还是回答:“是。”

    治疗师用一种挑剔的目光来回打量简墨:“你运气很好。如果不是那个女人害他第一个出局,你怎么可能以这样低的价格买断一名异三级。”

    简墨想起那个被他推测为攻击免疫的女子:“将遭到的伤害转到固定某个人身上?”

    治疗师眼露不屑:“这个白痴明明知道自己也要参加今天的斗纸,竟然还答应了。真是无可救药!”

    “他们是情侣?”简墨问。

    “怎么可能?”治疗师讽刺地呵呵两声,“我们的造师和那个女人的造师是多少年的死对头了。那个女人明摆着是在利用他,也只有方御这个白痴会当真。”

    “原来你和方御是一个造师。”简墨了悟,“难怪这么快赶来了。”

    治疗师瞥了他一眼,傲慢地抬起下巴说:“别以为一个造师写的纸人关系就会好,如果不是你让人去叫,我是不会来的。”

    输血完毕,方御慢慢醒了过来。看见治疗师,他眼睛一亮,声音微弱地问:“阿廖,她怎么样?”

    治疗师冷淡道:“你都快死了,还惦记那个女人?”

    方御坦然迎上对方鄙视的目光,淡淡笑容里带着解脱:“以前帮了她那么多次,我总不能在关键时刻放手吧。这……是最后一次了。放心吧。”

    治疗师哼了一声:“你最好说话算话,不然可对不起买断你的雇主。”

    “雇主?”方御转头张望,似乎并不意外。

    简墨担心伤口又会开,于是道:“你好好休息吧。等你稍微好一些了,我会派人来接你的。”方御目光在他身上定住,露出一个感激又释然的笑容,配合地点点头。

    简墨正准备离开,治疗师却拦住了他的去路,出人意料地说:“你看上去不差钱的样子——既然已经买断了方御,把我也买断下来如何?”

    买断方御本身只为保下他的性命,但首家纸源就是做纸源劳务派遣,对于治疗师的毛遂自荐,他不置可否:“你与我的管家简要谈吧。”

    简要向治疗师微笑道:“治疗系异级纸人确实比较珍贵,但少爷手里签下的治疗系异级已经有不少了,并不十分急需。”

    治疗师不但没因简要的婉拒而生气,反而直接亮出自己的底线:“不买断也可以,但是薪水不能少。”

    简要目光闪了闪:“不买断的话,贵造师会同意吗?”

    治疗师轻笑一声,不以为然道:“了不起我破门而出好了。”

    这句话说完,治疗室里除了简墨、简要,其他人的脸色都有了不同程度的变化。

    破门而出,指纸人不服从造师的意志,离开造师家门自立。他们自行寻找工作,不接受造师指定的服务对象,自己解决生活来源,不向造师上交奉养金,雇佣方也无须向纸人造师支付选置费。

    第一任造纸管理局局长李春和在任期间,泛亚劳动法曾经规定了奉养金和选置费的最高和最低比例。二次协定后,这项规定虽然一度被废除了,但自纸人诞生初期,奉养金和选置费就是造纸界默认的规矩,尽管不受法律保护,在实际操作上还是大行其道。而第三任局长李君瑜上任后第二年,便以极端强势的态度,将缴纳两者重新纳入劳动法,同时明确规定了违反后的处罚措施。后来李君瑜遇刺,第四任局长李君珲上台,这一项规定第二次从泛亚劳动法里被删掉了。当然,这仍旧只是形式上的,否则简墨也不必给那份《纸人终身制服务协议》签字画押。

    不过在一个圈子里生存,就要遵守一个圈子的规则。治疗师单方面表态只代表他自己。他的雇主若同意了,接下来就会面对其他造纸师,乃至整个造纸行业的孤立和施压。

    简要问这句话,不过是试探治疗师的态度。买断后的纸人若不受缚于造师,他自是乐见的。不过,首家纸源存在的目的之一,就是要用“合理合法”的形式,掩盖重简方略旗下大批纸人活动的痕迹。他自然不会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去破坏这层保护膜。

    “破门而出?我家少爷还不至于缺钱到这个地步。”简要向身边的金平道,“麻烦准备一下这位先生的买断协议。”

    金平露出为难的神色:“这名纸人已经有几位来宾出价了。如果您主人想买断他,需要参加竞价。”

    回到观众席的时候,战斗已经结束了。金平说,他们离开后,那名女纸人第一个被淘汰了。不过不是重伤,而是当场死亡。接下来被淘汰的是特暴龙异体者和画师。最后的赢家居然是看上去毫不起眼的胖子纸人。

    所有的观众席重新排列成了扇形阶梯状后,主持人重新出现,他身边的大屏幕上清晰地写着一排排数目——所有作品目前的最高出价。

    简墨看了看治疗师方廖的选置金,已经炒到了六百七十万元。这只是前期投入,后期雇主还需要付给方廖薪水。简墨加了两次价后再无人加价,方廖的名字便挂上了成交的字样。今天的第二份协议仍由金平送来,他同时还带来了一个见面请求。

    “方御和方廖的造师陆道庭先生希望能够结识一下谢先生,不知道您是否愿意?”

    简墨确实有心认识几名异造师,但此刻觉得有些提不起精神。虽说他一般不会在这个时间感到困倦,但直觉今天不是见面的最佳时机,便道:“我今天还有其他安排,麻烦帮我问问他,能否改约其他时间?”

    殷勤的侍者笑容可掬地目送简墨离开生花阁,五分钟后也离开了这里。

    “你去找他了?”童小琴问。

    “能把微观乐园玩垮的人,我怎么能不去见见?”岛立区破旧的小酒吧里,换了外貌的侍者叫了一杯啤酒,“如你所说,他对纸人的态度很令人玩味。”

    “到底是白先生一手养大的孩子,自然与旁人不同。”童小琴提醒他,“不过,平部长最好别招惹他。白先生不希望他卷入危险。”

    平靖嘴角微微勾了勾,对这个提醒不置可否,四根手指捏着啤酒杯口转了一转,反问道:“葛乔今天动手?”

    童小琴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指的哪件事:“你怎么知道?我没跟你说过这件事。”

    “不是只有你们在通山那边有朋友。”平靖一口饮尽杯中的液体,笑容敛起,“葛乔只图一时痛快的毛病得改改了。不然总有一天他会吃大亏,说不定还会连累其他人。”

    被葛乔盯上的人此时心里咒骂着,滑开手机里的紧急求救名单,来不及细看,随便点了一个号码:“我在金碧辉煌……再不来老子就要挂了!”

    今天袭击他的叛乱分子比前几次凶悍太多,老师安排的保镖大概已经全军覆没。夏尔紧贴着华丽的壁纸,抓起走廊上一只精致的瓷器掷了出去,转身从最近的楼梯向上逃去。

    去年以来,京华市已经发生了十一起纸人集体叛乱。这本应该是纸人管理局的管辖范围,也不知道李微生许诺了霍恩什么好处,从今年开始,造纸师联盟就屡次“越俎代庖”,揽些破事在身上。与此同时,对于一直尸位素餐的他,老师终于忍无可忍。为平息老师的怒火,他最近不得不频频出席三大局的活动,以至于被漏网的叛乱分子盯上,接二连三地遭到偷袭。

    七拐八绕,夏尔躲进一间无人的小会客厅。没有跟上的脚步声,他暂时松了一口气,四处张望有没有能止血的东西。这时一幅巨大的油画晃入眼帘,夏尔的目光忽然停滞了一瞬。那大抵是旧纪元某件名作的仿制品:画中天使的微笑极为温柔,它伸出双手,洁白如雪的双翅展开,几乎将整个画面环抱。

    剧烈的爆炸连带无数碎片的撞击声自门外传来。他后颈一个激灵,暗骂自己居然在这个时候走神。视线左右一扫,整个人躲到层层叠叠的窗帘后面,慢慢放缓呼吸。

    纸人管理局对于纸人叛乱,其实是有预防和快速反应机制的。除了999求救电话外,纸原比例超过警戒线的居住区,异查队也会进行定期和随机巡查。第三任造纸管理局局长李君瑜在任期间,纸人管理局颁布了一条用人法规:非特殊经营范围的企业,纸原用工比例不得高于3:1。这条规定一方面是为了保证原人的最低就业率,另一方面也是避免纸原矛盾导致秩序失控时,原人无力求援。

    但实际上,很多利令智昏的企业都对这条法令置若罔闻。夏尔所知最极端的案例中,纸原比例高达500:1,也就是一个原人管理五百个纸人。异变爆发时,原人根本没有求救的机会,只能任由宰割。

    此时夏尔的灵台视角中,一块焰色的半透明水晶,停在了一帘之隔的地方。他顿时觉得心口凉凉的,眼睛忍不住向背后看看:高高的窗下,地面的人小得跟蚂蚁一样。

    “莫非今天我要给这些蠢货买单?”夏尔自嘲地想。

    伴随着一声讽刺的轻笑,巨大的爆炸声响起。他眼前一黑,胸腹部传来剧烈的疼痛,身后碎裂的玻璃也无法再提供依靠。夏尔的身体向窗外直直坠去。

    风在耳边疯狂地嚣叫,失重感好像棉被一样将他紧紧裹起来,同时也让空气变得稀薄难以呼吸。夏尔不知道从三十层楼掉到地面需要多长时间,或许——十秒?

    但他并没能验证这个答案的准确性。因为在落地前,他后背的衣服就被一双手牢牢抓住。一阵头晕目眩的翻天覆地后,夏尔感觉自己双脚落在了平稳的地面上。但实际上他已经站不住,直接瘫坐在地上干咳起来,仪态全无。

    一枚纯白无瑕的羽毛幽幽地落在夏尔的手掌边。若细看的话,会发现羽毛外缘向外散发着细微的光点,梦幻无比。

    夏尔缓过气后,有气无力地说:“你这个掉毛的病什么时候能治好?”

    加百列三对翅膀在空气中轻轻一抖,登时化作了无数光点飘散而逝。无视脚边狼狈不堪的夏尔,这名大天使走到平台的边缘,冰蓝色的双眸注视着对面那栋金碧辉煌的大厦,以及破损玻璃后的纸人。那名纸人一身宽大的T恤,额发发尖鲜红,对着他比了一个中指。

    “就你一个人?其他人呢?”夏尔忍着疼痛问。

    “他们在霍恩·格兰身边。最近普查工作繁重,骑士团的人几乎都出去了。”加百列总算转过头,目光落在夏尔按在腹部的手掌,那里一片猩红。

    夏尔忍不住低头笑了起来,只是笑的时候带动伤口,手指间的血似乎又渗了些出来。

    “那你为什么来了?”夏尔勾起嘴角,“因为你是我的初窥之赏?”

    加百列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因为是我接的电话。”

    “你可以放着我不管的。”夏尔沉下脸。

    “下次我会这么做的。”加百列回答,“来之前我已通知您的老师,一会儿就有人来接您了。”说完,三对翅膀出现在他背后,微微一振,便只在夏尔的眼底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

    “所以说了……纸人根本不能与原人相提并论。一群养不熟的白眼狼。”自言自语说完这句话,他便倒了下去。

    米迦勒从联盟副主席办公室中出来,正好看见加百列走进洗手间。他跟了过去,发现加百列站在洗手池边,望着手上的血迹发呆。

    “你又去找夏尔了?”米迦勒俊美无双的面容上写着不满,“不知道格兰先生这里正忙吗?随便叫个人去不就行了。”

    “他说,再不来他就要死了。”加百列侧头看着同伴。

    “死了就死了。你是守护天使,应该与格兰先生寸步不离。如果你再因为夏尔耽误了格兰先生的任务,我就亲自出手杀了他!”米迦勒盯着那双冰蓝色的眼睛警告道,“听到了吗?”

    加百列正拧开水龙头,试图将手上的血迹洗干净。透明的水流过手指时,他的脑海里骤然浮起有生以来的第一幕记忆:少年时期的夏尔跳下化生池,飞快地游到他的身边,一双湛蓝的眼眸紧紧盯着他,接着一会儿摸摸他的脸,一会儿摸摸他的翅膀……他正不知所措,夏尔又一把牢牢抱住他,兴奋地回头向岸上叫道:“老师,这是我的加百列!”

    一晃眼又换成了米迦勒半跪在霍恩·格兰面前,侧头对他们三名天使说:“我们的使命就是追随最强者。这并非背叛,而是忠诚于造师对我们的赋予。”

    “加百列!”米迦勒的喝声猛然将他惊醒,“你在想什么?!”

    加百列拧上水龙头,冰蓝的眸子恢复如常:“没有下一次。”

    夏尔被造纸师联盟赶来的人送进医院的时候,简墨正躺在自己床上,做着一连串的梦。梦中他仿佛分身为二:一个亲身经历,一个用“上帝视角”观察着另一个自己。

    最开始的时候,他正背着装满魂笔材料的双肩包,走在回家的必经之路上。天色黄昏,周围视野逐渐暗沉难辨。突然一股大力从背后袭来,他猝不及防,踉跄了几下还是跪倒,膝盖和手心被凹凸不平的地面划伤……简墨恍惚记起,这好像是十二岁那年的事。

    简墨俯视着下面:两个原人少年一个得意扬扬地骑在他身上,一个反扭着他的胳膊把他死死摁在地上。第三个掏出他包里的东西,在他面前轻蔑地一样一样用脚蹍碎,或是对他当头淋下。而他无力反抗,唯一能做的,就是对三人破口大骂。时间虽然已经过去很久了,这一幕却仍旧在简墨内心激起了恼恨的波澜。

    “抓好他,别让他又逃了。”掏包少年蹲了下来,故意拍了拍他的脸,指着自己门牙上的一个豁口,“一个烂纸头,居然还敢对原人还手。这次我要让你双倍奉还!”

    简墨已经跟上梦境的节奏,心中冷笑,默念道:“三、二、一——”

    哗啦一声,一大盆水泼了下来,淋了所有人一头。钳制着他的四只手顿时一松,给了他一线机会。

    紧接着咣当一声撞击和“哎呀啊”的惨叫几乎同时响起。不用看简墨也知道,那是一个水桶掉下来,正砸中掏包少年的脑袋。

    一个身影从天而降。

    这家伙看着瘦瘦的,可脸上的凶狠劲和柔弱丝毫不沾边,手拿一根铁扫帚,气势汹汹地走到了刚爬起的他身边,并肩而站。他瞬间就忘记身上的狼狈,只觉世上再没有什么东西能让他畏惧和后退。

    两人心有默契地对视一眼,瞬间达成一致——首先攻击那个被砸蒙的掏包少年。

    是的。那个时候,只要看对方一眼,他们就知道彼此想什么,需要什么,哪怕他们是性格爱好完全不一样的人。

    简墨正要重温与封三的这次战斗,眼前的场景又变了。

    打量了一下新环境,简墨发现自己正在离家不远的地方。刚刚路过的巷子里传来少女的呼救,以及一个男孩愤怒的叫骂。

    这还是自己的记忆?简墨隐隐开始意识到什么,看着蹑手蹑脚靠近巷口的自己——十岁左右,身上同样背着装魂笔材料的双肩包。

    “跟你姐姐交个朋友而已,干吗生那么大的气?小弟弟,你姐姐有了我这个朋友,你以后在这条街就可以横着走了!”

    简墨记起来了,这是更早几年,三儿搬来六街不久,封玲被五街一名混混缠住的那次。

    巷子里就有两户人家,灯都是亮着的。可是无论哪扇门,都没有打开的征兆。封玲和三儿的呼救声逐渐绝望而无力。他猛地从巷口抽回身,抓紧了自己的背包。

    背包里有一瓶溶剂,是简爸刚刚教他调配的。只要划破皮肤,就能够让人在三秒内昏睡。可对手是个成年男子,而且几天前这个原人小孩还骂过自己……他愤愤不平地想,这家伙既然看不起纸人,若是去救,岂不是显得自己太低贱了?他才不要救呢!

    俯视曾经的自己一脸挣扎,简墨这次不但没有感同身受,反而忍不住打趣起来:不去不要后悔哦!这个原人小孩,将来可是会成为你一生最好的朋友。

    当十岁的他终于决定摸进巷子,周围的场景又开始变化……

    “倘若不是我脑子里还清晰地记得三儿被杀的情景,真会觉得他或许还没有死。”简墨拉开小兰花窗帘,目光穿过窗户,穿过连家院子里梧桐树的青枝绿叶,飞向更远的地方,“只是暂时分开一段时间,而不是永别。”

    越过街对面那片高高低低的住宅区,就是这些梦真实发生过的地方。

    简墨怅然地回过头,对叫自己起床的简要笑着说:“如果三儿天上有灵,会怪我报仇的速度太慢了吧!”

    嘴上虽然笃定对方会怪自己,语气却是放松,这是完全相信对方根本不会真的责难自己。简要笑了笑:“万千追查夏尔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或许很快就会有新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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