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三条路

    “那两名贵族是非常危险的罪犯,而且事涉国际事务。”两名黑制服语气公事公办,“还请交给我们处理。”

    娇媚女郎修长的手指轻轻敲着额角,轻声说:“这可是你们不对了——需要你们的时候你们不在,这个时候反来抢战利品。我们老板说了,人他还有用,所以,你们就当他们死了吧。”

    “就算是死了,也有遗体吧。”领头的年轻人长着一张非常可爱的娃娃脸。面对交涉对象的不配合,他淡定从容地说:“按国际惯例,遗体是要返还本国的。”

    娇媚女郎风情万种地靠过去,搭着娃娃脸年轻人的肩膀,歪头道:“那小哥哥,你就帮忙问问欧盟那边,是想要让他在泛亚活着,还是领一具死尸回去了。”

    娃娃脸年轻人脸微微一红,后退了一步,让出合适的距离。

    “老板还在医院躺着,他们倒能拍拍屁股,回家好吃好喝的。没这个道理吧?”娇媚女郎抱起手臂,细长的眉毛挑出一份责难,“抱歉,我现在还有许多事情要处理。恕不远送。”

    娃娃脸年轻人默默注视着女郎离去,也转身向大门走去。跟着他的同事诧异地问:“我们就这么走了?”

    “你没听到部长说的话吗?‘过来问一问,人什么时候交给我们?’”娃娃脸年轻人回答,“‘问一问’,懂吗?”

    “这都什么事啊!”同事反应过来,“这命令谁下的,李微生?他不是这么绵软的人吧?”

    “老局长回来了。你说呢?”娃娃脸年轻人说,“有些命令不明白,照做就行。”

    娃娃脸年轻人不知道,刚刚与他说话的娇媚女郎,正站在二楼窗口看他。一起的还有一个鼻尖右侧点着小痣的丸子头小姑娘。

    “二姐,他们就这么走了?”无邪问。

    “叫二哥。”万千板着脸纠正。

    “二哥,造纸管理局的人都这么好说话?”无邪抱着万千的胳膊,忽闪着大眼睛撒娇道。

    “好说话?只怕人情难辞。”万千摇头,“原人的血缘,纠葛牵绊最是难缠了。”

    无邪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嘟着嘴道:“二哥,下次再遇到这种事,让大哥把我也叫上,行吗?”

    “一级战配,还未至绝境,说明我们还需要退路。”万千刮了下她的鼻子,“就像这次这样,你就做得很棒!”

    无邪立刻笑开了花:“真的吗,二哥?那你问问大哥,我是不是可以出师了?”

    “不过你这高兴和有事相求的时候就喊‘二哥’,不高兴的时候就喊‘二姐’,是什么毛病?”万千揶揄道,“对方御也是,有事‘方御哥哥’,没事‘方御叔叔’,这差别待遇是不是有点太明显了?”

    两人回病房看过两名伤患后,万千交代道:“估计除了李铭,暂时无人会来了。我先出去探探情况,你在这里看着他们。”

    无邪点点头,略有忧心:“爸爸和大哥真的会像方廖说的那样,很快就好吗?”

    “老大的肢体组成部分没有遗失,方廖就能给他修复好,只是进度要慢些。”万千声音低沉地感叹,“幸好你当时没在,阿梦、百叶几个小姑娘都吓哭了。就算是空间协律者,脑袋被碾平了,也不一定能活吧。”

    “至于老头子,眼睛上的伤对方廖来说只是小问题。他真正的伤是在魂力波动上。”万千指了指头上的空气,“我不知道这种伤有多疼,我只知道他上次只是挨了人家一下,就当场疼昏过去了。这次那八名贵族倒没能把老头子怎么着。他却拿魂力波动去撞魂晶——这是拿自己的肉,往人家牙齿上磕呢。”

    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弄死了那八名纸人不算,还硬撑到老大治疗完毕,摸到他完整的胳膊,才肯晕过去。我也是对老头子服气了。”

    无邪听着听着,眼睛又红了:“那两名贵族不能交出去!要好好折磨一下他们,十倍奉还。”

    万千摸了摸妹妹的小脑袋:“敌人,可不止那八名贵族呢。”

    “你们不放康庭斯,难道现在连探望一下都不可以吗?”莉莉安愤怒地大叫,“放开我,你知道我是谁吗?”

    约翰赶紧把莉莉安拉到身后,客客气气地说:“两位看守员先生,我们两人的入境审批和探视手续都是齐全的。刚刚进来的时候,您两位不也说没问题吗?现在,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其中一名胖胖的看守员冷笑一声:“你们两位倒是没问题。可与你们一天来泛亚的八名贵族,带着一群异级差点血洗了京华大学。不好意思,我们泛亚留不起你们这样的贵客。趁现在能滚赶快滚吧!别到时候留下,一起陪这位雨果先生。”

    康庭斯听得神色一变:“是不是有人去找谢首了?”

    胖看守员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你知道?该不会是一伙的吧?”

    “不,我在这里已经待了快半年了,今天还是第一次见外面的人。”康庭斯勉强挤出一个友好的笑容,“我是想问问,京华大学那边……损失如何?”

    “你问这么多干吗?难道还想亲自出去看看?”胖看守员嗤笑一声。

    约翰连忙把自己的手表取下来,塞进胖看守员的口袋里:“请两位喝茶。”

    胖看守员与同事对望一眼,露出一个玩味的笑容:“京华大学倒了一栋十六层的大楼,死了两名学生,伤了三四十个。”

    “那谢首他?”

    “谢首没死,受了点伤而已,反倒是袭击他的那八名贵族,死得只剩两个了。据说还是谢首手下留情。”胖看守员哼了一声,对自己的同事说,“以前我老大跟我说欧盟的贵族多厉害,看来也不过如此。”

    约翰按住又要发脾气的莉莉安,赔笑道:“谢谢两位告知这些消息。”

    胖看守员掏出口袋的表看了一眼,啧啧两声:“看在这个的分上,再赠送你们一个消息,也免得你们这些贵族总那么嚣张跋扈——那位谢同学弄死的,可不只是那几名贵族而已。”

    难道被谢首杀死的,还有纸人?约翰和康庭斯对视一下,在彼此眼里都看到了震惊和一丝隐约的后怕:“……斯瓦格突破?”

    “现在觉得怎么样?”李铭的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能看清吗?”

    简墨抓住他的手,哭笑不得:“院长,我的这点伤治疗师还是治得好的。”

    “头还痛不痛?”李铭又问。

    简墨摇了摇头:“我只是一点小伤,比简要强多了。”

    李铭见他看起来确实精神尚好的样子,方才放心:“昨天你那个样子差点把我吓死,让你跟我去家里的医院你不肯,我派治疗师来你又不让。”

    “院长,您知道的。”简墨望着李铭,“我不相信的人,不是你。”

    李铭神情微变,面色也有些愧疚:“这段时间,你爷爷住院,局里的事情都是微生在负责。微生不知道康庭斯的事情,见许多人申请解封贵族入境的禁令……就给解除了。你爷爷说了,等你身体好了,让微生给你赔罪道歉。”

    简墨沉默了几秒:“院长,您真觉得李微生解除禁令是无心的吗?”

    李铭无言以对。

    “那两名贵族说了,一位自称是约翰朋友的泛亚人告诉他们,康庭斯是因抢我的镇魂印被抓的。接着没过两天,他们就接到禁令解除的消息。在这位朋友的帮助下,他们轻而易举从生花阁买断了十多名异级纸人,直接摸到了京华大学——院长,您觉得约翰·里根的这位朋友到底是谁呢?”简墨问。

    李铭越听脸色越难看,但仍然认真道:“这不可能是微生。”

    “我也相信这位‘朋友’不是李微生。”简墨淡淡一笑,“但就像李君瑜和李君珏的死,有人外合,有人里应。我若是正面对峙,说不定他还觉得自己挺无辜的。”

    李铭无可辩驳,眼神无奈:“我确实不能保证——微生与这件事一点关系都没有。”

    “且先不提李微生。”简墨退让一步,注视着他的院长,“李家到底打算怎么处置李君珏?至少他的罪行,现在是板上钉钉。”

    然而,这个问题似乎比上一个问题让李铭更难以回答。他连抬头看简墨的勇气都没有了,嘴唇张合好几次后,方才艰难地说:“……这个问题,恐怕要等到你爷爷身体再好一点,才方便提。微宁,四叔……对不起。”

    简墨沉默了起来。这个回答并未让他如何失望,反而令他最后一丝犹豫消失。他忽然不忍心再质问院长,如果不是自己,这位向来超然洒脱的李家四先生,也不用被逼得两头斡旋,左右为难。

    “院长,李家最没必要跟我说对不起的人,就是您。”他真心实意地说,“可是,您也看到了,李家不适合我。”

    简墨打开床头柜的第一层柜子,拿出一封文件函递给他:“您瞧瞧吧。”

    “造纸师管理科的人,不知道怎么确定简要是我的造纸,要求我按照规定上交诞生纸到诞生纸档案局。”简墨笑了笑,“他们倒是挺会掐我的软肋,知道我最讨厌别人动我的造纸。”

    李铭紧锁眉头将文件函看了一遍,面色越发阴沉。他在房间里来回走了两次,忽然神色一松,露出一个由衷的笑容:“我有一个好办法!”

    “什么好办法?”简墨问。

    他和李家闹到这个地步,把简要的诞生纸交出去,无异于将自己的弱点送到敌人手中。可如果他不交,就等于公开违抗三大局。以他目前的实力,根本无法与之抗衡。

    “这件事看起来复杂,但解决起来很简单。你名下是没有诞生纸的私人保管权,”李铭满脸笑容地望着他,“可李家人有啊。”

    与此同时,造纸管理局副局长的办公室里,霍恩不解地问:“你这么做到底意义何在?虽然抢在老爷子反应前发了审查函,但谢首若不交,老爷子恐怕也不会将他如何。”

    李微生顶了顶金丝眼镜:“除了我四叔,李家中我是最早与谢首接触的。起初我没太重视这个人,毕竟京华市里有才华的人多如过江之鲫。但从知道他是李微宁的那一刻起,我就一直在琢磨这个人:他到底在想什么,他到底要什么?”

    霍恩见他神态从容,知道他已有谋划:“那你现在有结论了吗?”

    “你好好回想一下谢首做过的事——丁之重事件里,他要我袒护无罪的复刻纸人;诞生纸档案局里,他维护他的纸人保镖;丧尸危机爆发时,他要丧尸母的诞生纸管理权作为交换筹码,事后又纠正丧尸母的进化方向……”

    霍恩一点就明,笑着拍了拍手,对朋友的细心表示赞赏。

    “这就是为什么,我明知道我四叔会做什么,却还是给他发了函。”李微生脸上的微笑逐渐消失,眼神被冷漠占领,“父亲和爷爷悉心教导我那么多年,可不是让我轻易就能被一个野小子威胁到的。”

    三日后,造纸管理局的审查室中几乎坐满了人。

    “你是李君珉叫来的?”董禹问坐在右边的关山。

    关山点点头。

    他又问坐在左边的韩广平:“你也是?”

    “不。”韩广平扫了一眼被告席上的简墨,“我是自己来的。”

    董禹与关山交换了个眼神,对韩广平试探道:“老韩,你是知道了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事?”

    “我知道你们不知道的事多了,你指的哪一件?”韩广平正襟危坐,一派技术人员的清高自傲,“关于造纸的,还是造纸工具的,随便问。”

    “你是讽刺我们懂得没你多,是不是!”董禹顿时不悦,“嘿,我这个暴脾气,我——”

    “行了,你们当自己还是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呢!”关山最注重形象,沉声提醒,“这是什么地方,注意身份。”

    “咳。”董禹假咳一声,摸了摸自己的光头,恢复了平常人前的威严,“就算这小子的天赋是挺了不起,可一个诞生纸管理权的小审查,两局一所的头号人物,给他做旁听,有这个必要吗?”

    他的声音猛地停住,不敢置信地说:“李微生也来了,不会也是君珉叫来的吧?”

    这位前任局长的独子就好像是来参加一场无聊的例行会议,脸上没有任何情绪。只是他回应别人招呼时的心不在焉,有意无意地流连被告席的眼神,都说明其内心并不轻松随意。

    “不是。”韩广平干脆地否定。

    这个笃定的回答让关山和董禹的目光又集中到他脸上。后者实在受不了这种逼视:“不用看我。一会儿听完审查会,你们就知道了。”

    两人见韩广平不肯透露,只能收起追问的打算,各自琢磨。没过多久,他们又看见造纸师联盟主席秋山忆和他的弟子夏尔·欧文走了进来——这人员配置,差不多能赶得上造纸管理局局长的重要会议了。

    陈元一个人在最后一排坐下。落座不久,他看见谢首向这个方向点点头,然后目光挪到了他旁边的位置,眼神有些黯然。陈元心情也变得压抑起来:以往这样的场合,都是薛晓峰拉着他一起来的。

    校园被袭的当晚,薛晓峰的父母便被接到了学校。陈元听薛晓峰多次提过这对忠厚老实的夫妇。这次见面,他发现薛晓峰说得一点没错。母亲哭得快晕厥过去,也没对其他人有一句迁怒或埋怨。父亲面色苍白,却态度坚定地说:“谢首我知道,是我儿子的好朋友。这事不怪他。”

    葬礼是在薛晓峰家乡举行的。

    陈元没想到,谢首还是赶来参加了。两日前见过他血流满面的人,都不觉得他这个时候能离开医院。常陪着谢首的管家先生不在,那名油头卷发的治疗师寸步不离地跟着他,直到葬礼结束。

    协助薛晓峰父母处理后事的,有李院长、石主任、杀死霸王龙的娇媚女郎、两名学生会干部,还有两名造纸管理局的黑制服。让陈元惊讶的是,除此之外,李家居然也派了人前来慰问。

    如果说黑制服出现是代表官方,李院长出面是代表学校,这李家单独又派人,算是代表谁?陈元听两名学生会干部说,另一名死亡学生那边,李家同样单独派出了慰问者。

    回想这学期来院长对简墨的态度,陈元觉得今天或许可以得到答案。他正垂头想着,有人在他身边坐下来——是他的同系师兄丁一卓。

    “你的身体好些了吗?”丁一卓关心地问。

    陈元点点头。丁家消息灵通,校园危机解除没多久,丁一卓就到了医院,看望的同时也向他探听了事情原委。得知他也遭遇袭击后,这位师兄还问了他是否需要帮助。

    “那日我本也想探望一下谢首,却不知道他人到底在哪儿。昨日听说今天他会来,便来看看。”这位学生会主席无奈地笑道,“他给我的惊讶实在是太多了。”

    何止是丁一卓会惊讶,这几日泛亚的造纸界几乎都在谈论谢首:本来只是一名魂笔制造师,结果丧尸事件后爆出了异级造纸师的身份。被欧盟贵族袭击,又被迫公开了圣人的能力。人人都以为,造纸管理局必定会对多年来首位公开身份的圣人,采取人身限制。结果等来的,却是一场不痛不痒的诞生纸管理权审理会。

    十分钟后,审理会正式开始。

    助审员核对身份后,主审官开始宣读今天的审理内容:“……做出以下判决:一、简要之造师谢首先生于三日内携带其诞生纸,前往诞生纸档案局登记并上交其诞生纸。二、根据《造纸管理局》相关规定,谢首先生因为非法隐匿诞生纸长达四年时间,判处罚金四百万元,并取消下一年度的造纸配额。

    “谢首先生,对于以上审判结果,你是否存在异议?如有异议,请进行说明。”主审官对被告席说。

    所有人都望着简墨。证人席上的李铭笑容格外灿烂。而旁听席第一排的李微生,脸上却没有任何波动。

    简墨就像每一个甘心认罪的被告一样,神情平静地对主审官说:“我没有任何异议。”

    这样一句简单至极的话,却让在场数人的表情都凝固了。

    主审官也没料到剧情居然会这样发展,他偷偷瞟了一眼证人席上笑意凝固的李铭,很不专业地开口“暗示”:“谢首先生,你就没有别的想说的——”

    “您这么问,我倒是有一件事情。”简墨微笑着说,“简要的诞生纸当年他确实给了我。但因为我保管不当,一年前已经遗失了,所以无法上交诞生纸档案局。您看这种情况怎么处理?”

    “微宁——”一个愤怒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简墨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但还是维持着微笑,把身体转向声音的主人。

    “你到底想干什么?”李铭一步一步走到他的面前,神情失望到极点,“李家有这么让你接受不了的吗?让你说出自己真正的名字有这么难吗——李微宁!”

    “李微宁”三字一出,顿时炸昏旁观席上九成旁听者。

    “他、他是——”董禹平时话多,这个时候居然一句整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指着简墨瞪着韩广平。关山也忘记注意身份,冲着韩广平质问道:“你早就知道了?”

    韩广平仍矜持地点点头,一点不带炫耀地说:“是啊,我早就知道。他的李氏身份识别卡还是我亲自做的。这小子脾气倔起来,跟当年老大一样讨人厌,但造纸天赋是真好啊……”

    丁一卓对着这个谜底,印证了这一年来李铭对简墨的态度变化,觉得自己实在不该惊讶,但他还是不由自主地苦笑起来:“这可真是——”

    “出人意料。”陈元面无表情地接道。

    两人完全想象得到,今日之后,简墨在造纸学院将会如何炙手可热。最铁腕的造纸管理局局长李君瑜的儿子,造纸师联盟主席秋山忆的外孙,自己本身还是造纸史上唯一二次写造成功的异级造纸师,以及有过以一胜八战绩的圣人。

    这一手好牌,只怕是闭着眼睛打都不可能输。

    不光是丁一卓和陈元,其他人在震动之后,也都意识到这一点,纷纷看向李微生。李微生似乎也十分讶异,脸上的神色变化了好几次,或许是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堂弟。

    审理席上的两名助审员,在主审官连使了好几个眼色后,才收起脸上赤裸裸的惊愕,重新恢复专业的姿态。

    李铭质问的目光直直地刺进简墨的心里。他一份一份放在桌上的文件,仿佛也沉甸甸地放在简墨的心头:“这是你的DNA检测报告。这是你的出生证明。这是——‘李微宁’的诞生纸保管权证书……文件我都给你带来了。来之前,我还跟你爷爷说,今天这件事情了了,就带你去医院看他。你怎么能这样?!”

    简墨垂手低头站着,脚下地毯一点一滴浸染上深色水渍,可他嘴角却一直弯着。

    简墨由简爸精心养大,童年并不缺人关爱。因此李铭,甚至李德彰说希望他回李家时,简墨并不怎么稀罕。

    只是他也会好奇:纸人之间不存在血缘联系,所以非三观相近,志同道合,是很难走到一起的。可原人不一样,他们似乎会因为血缘这种东西,对另一人倾注完全不对等的信任和爱,并且无关好恶、无关立场——明明他的所思所想,所选所做,与李家那么格格不入。却仍有一人,肯竭尽全力靠近他。

    一把抹去脸上的湿气,简墨仰起头,对李铭笑着说:“可是院长,我姓简,不姓李——不是一家人,是进不了一家门的。”

    昨天简要终于醒了。简墨将这几日发生的事连并诞生纸的案子都说了。

    “所以只要您在受审的时候,出具自己李家子弟的身份证明,加上李院长从旁做证,这件事就解决了?”简要靠在病床上,微笑着问,“听起来是个好办法。”

    简墨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迟疑了一下,试探着说:“简要,如果我既不加入柚子俱乐部,也不回李家,你觉得怎么样?”

    见简要只是望着他不说话,简墨以为他不赞同,起身倒了一杯水,讪讪地递给他,鼓起勇气把自己整理许久的想法说出来。

    “这个决定我想了很长时间——包括这几天,我也在反复思考。

    “原人之中,三儿、薛晓峰为我付出了生命,院长、石主任、陈元待我也是情深意重;而纸人里,我爸、你、万千、无邪,都是我生命里无法割舍的一部分。但是——哪怕这些人统统不算,无论原人还是纸人,他们中都有许许多多的无辜之人,是我没法闭上眼睛去伤害的。

    “既然我无法做到像纸人独立组织那样,只考虑纸人利益,也无法学李家人那样,视纸人如草芥,一心维护造纸师。那么,就只有两者皆弃,走第三条路。”

    “那你知道这有多难吗?”简要没有一口否决,只是轻声问他,“你不想舍弃原人,也不想舍弃纸人。可到最后,你却可能被两方同时舍弃——曾经的朋友亲人会怨恨你,过去的同伴会变成你的敌人。这些,你都想过吗?”

    简墨极为艰难地挤出一个笑容,缓慢而用力地点了一下头:“是的,我知道这条路很难。而且——距离为三儿报仇的目标,更遥远了。”

    他没好意思说,早上告诉玲姐这个决定的时候,她几句最简单的质问,就把他羞愧得头都抬不起来。

    “我知道这样挺自私的。只想着自己心安理得,根本无法保证什么时候能为三儿报仇。”简墨低着头自嘲地说,“只是——我终究无法为了报仇,把自己变成一个真正的李家人。我清楚我选择的这条路,漫长又曲折。它可能根本无法实现,也可能完全没有尽头,但,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

    他深呼吸了一下,自己都觉得接下来要说出的话太不可思议,或者完全是天方夜谭,以至于需要积蓄特别多的勇气。

    “简要,我想建立一个地方。那里的纸人和原人能够彼此尊重,和平相处。它能够让造纸师们,不再担心纸人的致命袭击,也能够杜绝东五十八区五十七万纸人的覆辙,不再重蹈。它能让像平靖和关星星这样的爱人,正大光明地相爱相守。也能够……让我爸不再担忧,终有一天会与我兵戎相见。”

    简墨半是忐忑半是期待地望着自己的初窥之赏:“我们一起来建立一个这样的地方,好不好?”

    一只雏鹰张开翅膀,稳稳地落到断眉青年肩膀上。它眯着眼睛,动着腮帮,品味着等待已久的人间美味,心满而意足。

    “如你所愿。”简要微笑着回答。

    对简墨藏匿并“遗失”诞生纸的违法行为,造纸管理局在“研究了一日后”,最终做出“罚金两千万元,取消未来三年造纸配额”的处罚决定。这份处决书并没能直接送到简墨手上。因为那日离开造纸管理局后,他就再没有回到京华校园,也没有回到唐宋,连楚中市的连蔚家里也找不到他的踪迹。这让得知简墨身世后震惊的学生们和蜂拥而至的媒体,无不跺脚叹息。

    对泛亚顶级世家这条惊天八卦感兴趣的,当然不只是学生和媒体。与京华大学同在海息区的一处地下斗纸场中,一个两层下巴的胖子兴致勃勃地倒了杯啤酒放在童小琴面前。

    “现在网上和各种小报都把消息传疯了,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你跟我透个底,那小子,真是李君瑜的种?”

    童小琴苦笑一下:“我也是前几日遇到白先生,才确认此事的。”

    胖子哈哈两声:“有趣有趣,这是今年我见过的最大八卦了。本以为李老二一死,李老三被关,李微生可以独孤求败了,没想到又冒出新的对手,往后李家可是好戏不断了。”

    “葛乔知道这件事,直说后悔没早点宰了他。”童小琴无奈,“可谢首待纸人并无哪里不妥,还帮过我们的忙,这罪责加在他头上未免有些冤枉。好在阿文受平靖的熏陶,没有表现得太过偏激。”

    “看得出你还挺喜欢这小子。”胖子揶揄了一句,接着表情有些怅然,“不过平靖哪,可惜了。”

    他拿起自己那杯啤酒,往地上倒去:“我知道这家伙不喜欢我这儿,还拦着范迪不到我这儿来。不过没关系,今天哥哥请你喝一杯。”

    童小琴也拿起酒倒在地上,神色担忧地说:“阿文经验浅,威信不足。葛乔一味莽猛,性子冲动。我真不知道,平靖的计划到底能不能走到最后。”

    “纸人建国,”胖子仿佛没听到隔窗传来的阵阵呐喊和尖叫,一本正经地感叹,“有史以来还没有成功的先例。”

    童小琴听着他惋惜的语气,忍俊不禁:“常胖子,你这么感慨,哪里像是个原人?”

    “不不不,我是个地地道道的原人。”胖子一边郑重声明,一边用自己的大花臂抚摸着胸前的大金链子,“不仅如此,我还是个以压榨纸人劳力为乐,吞噬纸人血泪为生的万恶资本家。”

    一周后,石正源收到了简墨寄来的休学申请,气得直接跑去找李铭算账。“你看看,都是你做的好事!”石正源把申请扔在桌上,“我说你把他逼那么紧做什么?这下好了,直接跑没影了。”

    李铭念完申请书,神色黯然,口中却说:“这样也好。微宁离开京华,反倒更安全。微生也能安安心。”

    “你们家这摊子破事……我真是不想提。不过能把人人求之不得的资源弃若敝屣,这小子也算有种。”石正源没好气地问,“他现在一个人在外面,不会再遇到什么贵族吧?”

    “放心吧。贵族袭击京华的第二天,局里就下令关闭了贵族入境申请通道。”李铭安慰说,“鉴于是欧亚之战后首次大规模的恶性事件,父亲已经决定无限期暂停亚欧造纸交流赛的举行。约克家族也无异议。”

    “你家老爷子也是不易。”石正源颇为同情地说,“都已经退休多年。为了小辈们之间的和睦,不得不重新把担子挑起来。”

    李铭无奈地说:“我好几次想劝父亲身体为重,放手让微生去做。可一想到微宁,便又不敢开这个口。”

    两人正各自摇头叹息,突然电话响了起来。李铭接起:“什么事……什么,非法造纸?”

    他一脸错愕,望向石正源用茫然的语气说:“我们造纸系的学生被造纸管理局抓了。”

    石正源也呆了几秒,然后拍着大腿大笑道:“好吧,老李,你大侄子这回可是把你记恨上了!”

    通过天赋测试的造纸师,每年都能获得个人造纸配额,但这个数量极少。而企业为生产运营需要,可以向配额科申请商用配额。这样一来,造纸师和企业便能建立互惠互利的合作关系。可是尚未毕业的学生,通常很难获取足够的商业配额,尤其是那些天赋不突出的学生。所以他们就不得不被动接受,或者主动寻找那些见不得光的机会——没有配额的非法造纸。社会对此也形成默契,因此即便每年都有不少非法造纸的案子爆出,但牵扯到在校生的极少。可这次非法造纸不但爆了出来,而且学生居然全是京华大学造纸学院的——造纸管理局下令拘捕李铭的学生,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吗?

    李铭有生以来第一次去法纪科办处罚手续,然后领着一群灰头土脸的学生离开了造纸管理局。

    “院长,对不起,给您惹祸了。”一个女生偷瞄了眼院长,发现后者一直板着脸,不由得低头惭愧地说,“我们清楚接私活的严重性,所以一举一动一直很谨慎。这次也不知道是得罪了谁,告发了我们。按理说也不应该的,最近京华市的单子那么多,根本没必要抢。”

    李铭并未对学生生气。因为他很明白,问题的关键不在他们,而是自己——这完全是微生对他维护微宁表示的不满,或者说是发出的警告。反观这群学生,才是遭了池鱼之殃。

    李铭不说话,让学生们误以为他不相信。一个男生忍不住出声:“其实不光是京华市,这一年来很多城市的订单都增加了不少。不光是东一区,至少据我所知,东五十八区,还有东九十九区都是这样。很多纸人都莫名其妙地自己从工作岗位上不告而去,用工缺口很大,根本不愁订单。”

    等等,订单激增是因为纸人大量离岗?而且已经有一年时间了?没有了工作,这些纸人靠什么维持生活?李家人的天然敏感,让李铭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离岗的纸人去哪里了?即便加入纸人独立组织,也没必要离岗。工作不但能帮助组织成员隐藏自己身份,同时还减少了组织的经济负担——除非,他们有必须这样做的理由!

    军队!只有军队才会需要士兵完全脱离其他事情的牵绊,完完全全地投入战斗。

    这个推测让李铭背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此刻,他已经完全忘记李微生的刻意找碴儿——十几个学生的非法造纸,相对纸人大量离岗来说,根本连麻烦都算不上。李铭在大门台阶上停下脚步,对学生们道:“我还有些事情,你们先回去吧。不必忧心,我会妥善处理。”

    学生们面面相觑,不过还是乖乖向院长告辞。李铭心神不定地目送他们消失在视野之中,立刻掉头转回造纸管理局。

    “随行,我们马上回去找父亲和微生,确认一下这件事的严重性。”

    已经递交了休学申请的简墨,正在楚中市的唐宋接待一名不请自来的客人。

    “不用考虑。”简墨直接拒绝,“我想你们的情报上应该写得很清楚,我并没有回李家的打算。”

    客人是一个看起来心思单纯、憨厚老实的青年。他甚至还有些口吃。可一开始谈话,简墨就发现,这人的内在与他的外在截然相反。

    “您、您虽然是这么打算的,但李家其他人只怕谁也没当真。李君珏且不提,您觉得李微生会信吗?”

    “李微生信不信,与我是否和你合作没有关系。”简墨冷淡地说,“你可能不清楚,贵组织的某名成员,与我有仇。”

    “您是说周、周勇吗?”口吃青年毫无心理负担地咧嘴笑道,“这正是我想劝您的另一个原因。李家老爷子对李君珏一向吝啬,所以他能调动的资源百分之八十以上都来自周勇。而我与周勇平级——身处同一个组织,争夺同一个目标,如果我占的资源多了,他资源自、自然就少了。”

    “所以您看,即便从报仇这个角度看,是、是不是也该考虑一下与‘解铃人’合作呢?”

    送走了口吃青年后,简墨无奈地对简要说:“这些人都没脑子吗?与其找我,不如找李微言更靠谱一些吧。”

    简要笑道:“虽然他对少爷的判断有很多错误,但有一点倒是没说错。在多数人眼里,少爷只是因李微生势大暂时采取示弱策略,解铃人只是其中之一。一旦确认您的身份,恐怕会有很多势力接踵而至。”

    简墨打了个哈欠,“不过我还真有些好奇——听李老爷子提到解铃人时,我就在想了,那个所谓的李家老宅里,真有终结造纸之术的东西吗?”

    “我不知道。”简要笑道,“不过我想清楚这件事的,除了李家人,大概就只有简老先生了吧。”

    简墨摇摇头:“小时候我爸连李家都没跟我提过,更别说李家老宅和什么机密了。”

    “其实有人做这样的猜测,也不奇怪。”简要说,“李青偃当年公之于众的造纸之术,并不只是一套简单的造纸流程,还包括了四大工具的制作方法。别的不说,他所编著的第一版《造纸之术》里,收录的导流槽结构有五十五个,点睛配方七十七个,诞生纸制作法二十个,孕生水配方一百一十个。可除李氏外,放眼泛亚任何一家造纸研究所,一个新结构或者新配方的研发时间,都没有短于三年的。少爷还记得,您的M系列魂笔曾经引发了多少人觊觎吗?

    “您父亲造生的时候,纸人之父才三十八岁。而他公布的造纸之术,是一个人研究一辈子也不可能积累起来的。虽然一直以来,官方都声称造纸之术是李青偃的发明,但少爷您仔细琢磨一下——它到底是更像一项‘发明’,还是更像一项‘发现’?”

    他意味深长地望着陷入思考的简墨:“如果它真的只是李青偃无意中的一项‘发现’,有没有可能在‘发现地’,还藏着它的‘终极克星’呢?而这个‘终极克星’,您觉得最可能被放在哪里?”

温馨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