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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克儿黏我·晚风起兮

    夜气清朗,月明云稀。

    凉秋的晚风徐徐拂过半山,筛出窣窣叶鸣。

    枫林此时也已隐入夜色,被月盘洒下的银光披上一层冷峻清辉,静谧地颤动着。

    庭院里石灯渐起,人影缓行,连廊下清池微波,倒影绰绰。

    水榭中的燎炉平静地燃着,透出阵阵暖意。

    两道披了裘的人影在亭中相顾闲谈,话声且轻,气氛且恬。

    而那较高的身影怀中又冒出一团小小的影子,刚才还在挥了小手咿咿啊啊,现在已经平息下来了,伏在那人胸膛,忽闪着眼睛。

    “……于是啊,这西王母就赏了后羿一枚长生不老的丹药,却被他的妻子嫦娥给偷吃了去。

    “她吃下这药后,人就开始往天上飘,越飘越高,越飘越远,一直飘到……”

    将离伸手指了一下月亮,克儿的目光跟着他的手望去天上,定定地看着那皎洁硕大的银盘,将离继续道:“飘到那个月亮上去了……

    “月亮上没有空气,没有食物,也没有水,那嫦娥是怎么活下来的?因为有广寒宫啊。

    “广寒宫里什么都有,还有wifi,嫦娥可一点都不寂寞呢,又养了只兔子。

    “哦对了,后院有个叫吴刚的家伙,一直在砍桂树,那树却总也不倒,就这么过了好几千年,到现在还在那儿砍呢。

    “你肯定觉得叔叔在骗你,这月亮表面亮亮堂堂的,哪有什么宫殿桂树,那是因为这些东西都在它的背面。

    “你知道么,月亮给我们看到的,始终就只有这一个面儿,上面的花纹就从来没变过。至于它背面有些什么,那还得飞上去瞧瞧的。

    “没准真能看到一座广寒宫,不过最有可能看到的,还是一个肥肥的脚印,或是一面有很多星星条条的棋子,不过那也未必……”

    与这孩子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在睡觉,第二次见他还有些怕生,第三次是匪徒闯宅的那晚,只是匆匆看了一眼,他正臭脸烘烘地被乳母抱走。

    今晚这是第四次。

    也许是因为贿赂了这小子三个布偶,也许又是因为将离的故事,两人相处得很融洽。

    将离有副温和如玉的嗓音,娓娓发声的时候,平静安和,能在不知不觉中把周围人的注意力全部吸引过去。

    以前话不多,旁人也不觉得,现在能不休地讲上好一会儿,这种特征便愈发明显。

    连闹腾的克儿听了这声音,都会慢慢舒开眉头安静下来。

    其实将离根本都没怎么接触过孩子,但这克儿实在可爱,乖巧的笑容直戳人心窝,戳得将离心里暖暖的。

    不过主要是好哄,你对他笑,他会笑得比你还卖力,一来二去,两个人傻乐半天,他就已经很依赖将离了。

    现在紧紧扒在他肩头直洒口水,云娘不得不找人拿来片方巾垫着,满脸歉意,将离倒是乐呵呵地说:“没关系,克儿黏我呢。”

    他怀疑自己即使松手,小家伙也不会掉下来,就像树懒一样挂在脖子上。

    一片枫叶轻轻飘了进来,悄悄落在克儿的后肩上,两人都没有发现。

    这一大一小,一个瞎扯淡编故事,一个洒口水听故事,只有身畔的云娘看到这片微不足道的“不速之客”。

    刚要伸手去摘,却迟疑了一下停住。

    这叶子落得离将离的下巴很近,万一不留神地碰到了,便是过分亲密的举动。

    将离当然不会说什么,云娘自己却是要心思涌动、整夜难眠了。

    这会儿将离抱着克儿轻晃了晃,枫叶终于兀自离开,云娘也稍稍松了口气。

    她回过思绪,想着刚刚那个奇形怪状的故事,与自己读过的有几分相似,却又是个全新的说法,便问道:“公子方才说的,可是姮娥?”

    “嗯……你们叫姮娥?”

    “公子怎么总说‘你们’?是因为九原与咸阳有所差别么?”

    将离无奈地笑笑:“就当是吧,你说说这个姮娥怎么了?”

    “依《归藏》所言,姮娥并非是后裔之妻,她从西王母那里窃得了毋死药,服之奔月,托身于月,最后变成了蟾蜍。”

    “呃……变成蟾蜍了么……”

    云娘浅笑一下,看着月亮道:“这只是一说,妾身曾阅过一部残卷,其中有言,大荒之中有神曰常曦,生月十二,是为女和月母,居于月宫。”

    “生月十二?是生了十二个月亮么?好厉害……”

    将离一脸认真地点着头。

    云娘挽了下耳边垂丝,转过脸来看着将离笑道:“自然是传说,公子莫不是信了?”

    “唉——你说的这么正经,我都真的快要信了。”

    云娘颔首紧了紧裘领,这裘子与上次的狐裘不同,只有领口是一圈细细的貂尾,由两道锦绳系着。

    虽然身边有燎炉,她的手却依旧冰冷,藏在袍子里慢慢捂着。

    将离的黑裘是天气转凉后就准备在车里的,这裘袍很沉,袍里缝的羊皮,袍面是绣着暗纹的黑锦。

    一圈宽厚的毛领子又是掺了点灰毛的黑狼毛,这还是早些年,先秦帝在上林苑亲自猎来的。

    (汉前已有上林苑,渭水以南的原始森林)

    那次春嵬,先帝一人打了三头狼,分别给了三个儿子做裘,庶长子将离得黑狼裘。

    嫡子延胜也就是当今十七岁的秦帝,另外还有一个小庶子公子昭,现在十五岁了,两人都得了棕狼裘。

    要说那年,将离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这后面两个弟弟都才十岁上下,狼裘却是以成人的身长做的,到了长大以后穿上才正好。

    宋桓在入夜前取来给他披上,此时与珠儿远远守在通向水榭的连廊入口,哈气连天。

    瞥到水榭案上空空的食盒,将离突然问道:“你们吃月饼么?”

    “月……饼?”

    云娘摇摇头,不知道将离怎么又冒出一个奇怪的词,听着像是某种吃食。

    “看来还没有啊,那是一种点心,中秋的时候吃的,圆圆的跟月亮一样。”

    “仲秋的话,也确是会在望日祭月,郡府是年年都有,内史那边办得隆重些,场面庄严,公子应该是知道的吧,我们这种寻常人家祭得少,也只食糜粥,没有饵饼的。”

    “哦对,仲秋,就是……上个月吧?”

    “嗯。”

    将离回想了一下她的话,又问:“你是不是去过咸阳?”

    云娘长翘的睫毛闪烁一下,将离见她有意偏过脸去,过得片刻再开口时,声音压得小小的:“只是听人提到过,毕竟……毕竟先夫也曾与那边有些往来。”

    “哦。”

    将离点点头,以前的郑家在北境生意做那么大,去几趟咸阳也不算什么。

    若是碰巧遇上了仲秋望日,王族祭月,宗庙那边也会搞得声势浩大,民众自然是要观摩一番。

    “月饼其实也不难做,我看我外婆做过,现在有粗粮面粉和稌米,有红豆馅,我想想还需要什么……”

    “阿嚏!”

    克儿在将离脖间蹦出一个清脆可爱的喷嚏,喷得他直痒痒,笑着说:“哟,克儿爷凉着了,给你裹裹。”

    将离说着便将身上的裘子撑起一边罩在克儿身上,小家伙在他怀里揉揉眼睛打了个小哈欠,眼睛耷拉下来,将离手臂有些酸了,将克儿轻轻往上托一下。

    “公子累了,让妾身来抱吧。”

    适才一直都是将离在抱着,克儿黏他,有几次亲娘想抱,都被这小孩儿摇摇头拒绝了,现在又往他怀里钻了钻,将离把裘袍往里掖着。

    云娘说着朝克儿伸去手,一下触到了将离正在来回掖袍的手。

    “噼!”

    两手相碰,发出一声急促清亮的电击声,她暗惊一下,立时收回手藏在裘袍里,低头垂目,又是微微红了脸。

    “呵,静电。”

    将离朝她呵呵笑着,有骨子傻气:“没关系,很正常,应该是我手上太干了,你平时会搽些护手霜之类的东西么?呃,就是……就是抹在手上保养的。”

    “……有手膏。”云娘小声说道,心想静电又是什么,这不是“潜气”么?

    这潜气是在自己脱衣梳发时才会偶尔发生的事情,旁时从无遇过,却竟与将离公子相触后发生,这真是……不知该说些什么。

    将离笑着点点头,想了想道:“秋冬干燥,又生了炉子,可以在屋里放盆水,能加些湿气,人也要多喝水。”

    云娘微微欠身:“多谢公子关心。”

    克儿这会儿已经没有动静,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将离低头轻拍他两下,又朝着云娘的方向说了句:“咱们回屋歇息吧。”

    云娘字字听得真切,乱了心跳,一时不知该如何回他这句,将离继续道:“小克儿爷,回去睡觉觉咯。”

    说罢便抱着克儿往外面慢慢走去,云娘看了他两眼,心潮阵阵,欲言又止。

    走近将离身旁,边走边轻声道:“明早……兴许有晨雾呢。”

    将离没有回话,也不知道听没听清这句,被熟睡的克儿挡住了脸,逆着月光,云娘看不见他的表情。

    这句话出口她便开始后悔。

    怕将离听出话中的意思而觉得自己不够矜重,恐生厌恶,那句多余的话便成了这段隐涩感情中最大的败笔。

    一语贸进,极有可能会让这些日子里好不容易积累起的些微暧昧瞬间崩塌,一切就都再也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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