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终审
清晨七点钟，傅雪抵达中门大厦。再过一小时，父亲的终审就要开始了。
中门大厦是星阀总部所在地，它是一座十五层的环形中庭大厦，中庭有一棵巨大的夜桦树，穿过整栋建筑，直抵大厦穹顶。
夜桦树是光图树的一种类型，树形修长，叶片光亮柔和。
夜桦树的光晕，飘荡于中庭。中庭内放置着座椅，供人们等待休憩。
一人静坐在中庭内，身形修长笔直。
他不时望向入口处，似乎在等人。忽然他眼前一亮，朝着入口迎去。
“弟弟，我等你半天了。”
傅雪寻着声音探去，傅寻笑盈盈地凑了上来。
“傅大哥早。”傅雪生涩地打了招呼，应承地笑了笑。
傅寻拍拍傅雪的肩膀，笑脸挤作一团，低声道：“傅弟，不要忧心，傅部长不会出事的。”
他眼睛一转，悠悠地说道：“常言道，虎毒不食子，教首毕竟是傅部长的父亲，他不会放弃傅部长的。”
“但愿如此吧。”傅雪道，整个人好像塌了下来，空空地摆荡着。
他望向傅启身后的休息区，那里空无一人。
“傅大哥，我的母亲来了吗？”傅雪环视四周，寻找母亲的身影。回到原指宇宙后，母亲的曲屏仪一直处于关闭状态，傅雪根本联系不上她。
“我没见到。”傅寻搭上傅雪的肩膀，“我们先去休息区坐一会，开庭还有一段时间。”
傅雪心不在焉地挪过去，靠在座椅上，手中紧握辛西娅神像，面向夜桦树，默默祝祷。
一小时后，政法部法庭大门开启，几名护卫在附近维持秩序。
经过搜身之后，两人上缴曲屏仪，进入法庭观众席。
半小时之内，观众席的星阀部员，陆陆续续到场了。
军事法官站在庭审主座上，手持三指木槌，敲击着圆木板。
“全体起立！敬礼！”法官喊道，“恭请冥灵教首，镜壳教首，原指教首入场！”
法庭之内，星阀部员起身，面向中间过道。
傅启，何镜，风幻从正门进入法庭，微笑着看向四周。风幻望向傅雪，眼神一滞，微微颔首。
三位教首依次落座于第一排，法官宣布审判开始。
傅光从侧门被押了上来，面容憔悴，胡子拉碴。
他抬起厚重的眼皮，目光在观众席上挪动着，直到看见傅雪的那一刻，灰暗的眼神里，似乎燃起了一点烛光。
他朝傅雪挥挥手，随后便被拽进审判席内。
傅雪心头一哽，手掌搭在椅背上，暗暗扣紧十指。
长达三小时的审判开始了，法庭传唤了很多的证人，他们都是曾经与傅光共事的星阀部员，大部分来自冥灵星阀，也有一部分属于原指星阀。
傅雪听着证人们的陈述，感觉情况对父亲越来越不利。
“现在传唤最后一位证人！”法官敲槌喊道。
大家望向侧门，一位妇人缓缓地走了出来，步履呆滞，眼皮耷拉着，像是丢了魂一样。
傅雪震惊地呆在原地，他望向妇人熟悉的面容，那竟然是自己的母亲！
她怎么会在那里？难道她要控诉父亲吗！
傅雪强忍着心中的惊惧，浑身微颤，他紧紧地盯着母亲的一举一动，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
只见母亲站在证人席上，眼神避开其他人，只是望向法官。
观众席一阵骚动，庭审观众都是冥灵星阀部员，他们当然知晓两人的关系，这样的情况着实出人意料。有人偷偷望向傅雪，眼里带着戏谑的目光，窥探他的反应。
傅雪望向父亲，只见他的肩膀抖动着，手臂似乎想要举起，却又放了下来。他侧身凝视着妻子，眼里全是不解与悲伤，嘴唇嗫嚅着，低声向妻子询问着什么。
然而母亲一直杵在原地，仿佛冰冷的石雕，完全没有理会父亲的质询。
法官敲了敲三指木槌：“肃静！肃静！”
傅光形容枯槁，他倚在审判席围栏上，像是一截枯黄的死木。
证人问询随即开始。
法官的问题愈发刁钻，最后他提出了一个心怀叵测的问题。
“傅女士，请问在日常生活中，傅光是否曾表现出毁灭五大宇宙联盟的倾向？”
全场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证人席上。
这一刻，全场的心跳声就像是沸腾的鼓点，密密麻麻地落在傅雪的心间。
他将手掌收回，紧紧地握住辛西娅神像，死死地盯着母亲。
“有。”母亲艰难地挤出这个字，仿佛呕出了她的灵魂。
傅雪失神地看着母亲，眼中之物纷纷崩塌。
“可以具体陈述一下吗？”
“傅光曾经和我说，所有的挣扎都没有意义，谁都逃脱不了。这个世界...根本不属于我们这些凡人，还不如...毁掉的好。”
字字如钉，扎在傅雪的心头。
全场哗然，所有人都无法接受傅雪母亲的证词。
傅光干呕地笑着，身躯紧绷如弓，像是晒干的瘦虾。他僵僵地转过身，空洞的眼神扫过妻子，最后落在观众席的第一排。
停顿片刻后，傅光的视线犹如爬虫一般，向着观众席后排蠕动，最后黏在了傅雪的身上。
他捏出一个拙劣不堪的笑，向观众席深鞠一躬，淡然道：“我有罪，请判处我死刑。”
傅雪手心的辛西娅神像，骤然坠地。
此时，观众席的嘈杂声再也抑制不住，大家都没有想到，庭审会出现这样的场面。
“肃静！肃静！请勿喧哗！”法官不停地敲击着三指木槌，他对傅光说道：“请注意你的言行！如果你有罪，那也是法庭给出判决，而非自我裁决。”
审判继续进行，傅雪母亲举证完毕后，立刻被请离法庭。
接下来就是庭审的裁议阶段，这个过程持续了半小时。最终法官回到桌前，向所有人宣布判决结果。
傅雪沉默地坐在原地，他望着法庭的金枝徽章，呆愣着出神。
“被告傅光，触犯星阀军事条例105条，101条以及501条法律，鉴于情节恶劣，判处死刑，五日后执行！”
重槌落响，傅雪面无表情地看向父亲，面色惨白，像是冬雪里的鬼。
观众席一片寂寥，很多人都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
“法官大人！我有一个提议，不知你能否接受？”观众席第一排，传来厚重的嗓音。
“何镜教首，您可以直说。”法官垂手而立，恭敬地走到他的面前。
“我想为傅光求个情。”何镜慢悠悠地说道。
风幻教首眼眸微动，诧异地望向何镜。
她原本以为，何镜参加今天的庭审，就是为了监督傅光的判刑，没想到他能替傅光求情。
法官面露难色，偷偷地瞄向坐在一旁的傅启教首：“我们已经宣判，判决结果...不能更改。”
“所以我才说求情，我不是请求改判，而是希望延迟行刑的时间。”何镜教首从第一排走出，面向观众席说道，“傅光部长是不可多得的人才。眼下镜壳宇宙赴难，边境工作需要他。我在这里向大家保证，镜壳宇宙暂时借用傅光，事务结束之后，立刻送返法政部。法官大人，你看如何？”
法官站在一旁，尴尬地笑了笑，没有接话。
何镜望向傅教首，笑道：“傅教首，我见识到了你的大公无私，深感佩服。但是今天，能否卖老朽三分薄面，暂时放傅光一马？”
傅雪感激地看向何镜教首，眼里闪烁着光芒。
法庭一片肃然，所有人都看着傅教首的背影。
只见他缓缓起身，淡然一笑，随后缓缓指向前方：“何教首，请您抬头看看我们的金枝徽章。”
何教首疑惑地望向徽章，不解地问道：“傅教首，您这是何意？”
“看来大家都已经忘了，两百年前，就在这座中门大厦里，悬挂的是旧政府徽章！”傅启的语气愈发严酷，“那时候，我们多么弱小，政府势力多么强大，最后他们失败了，我们获得了胜利。大家认为，他们为什么会溃败得如此迅速？”
众人无言，聆听着傅启的训诫。
“我觉得，他们的腐败，就是从审判庭上开始的！”傅教首仰头望向前方，“那时候的政府军，任何判刑都可以花钱消灾。再加上官官相护，血亲偏袒，是非不分，赏罚不明！”
傅启走上前，握住何教首的手，劝解道：“何教首，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啊，我们不能徇私情，而枉顾律法！先辈传给我们的事业，不能葬送在我们的手里啊！”
面对声情并茂的傅启，何镜有些措手不及，他本来有着自己的小算盘，还想趁机卖傅启一个人情，没想到傅启真的想要大义灭亲，倒是把自己置入窘迫的境地。
他正想着如何应对傅启，没想到观众席出现一个声音。
“傅教首...事情不是您说得那样！”傅雪缓缓起身，手臂撑在椅背上，颤抖着喊道，“傅光部长，不是十恶不赦的人！他和您口中的旧政府蛀虫，根本不是同一种人！”
突生变故，大家都很意外，他们没有料到，傅雪敢在这时发声。
傅教首眉目一紧，他侧过身，望向观众席上的傅雪。
“傅教首！我的父亲，您的儿子，冥灵宇宙的框架部长，您难道还不了解，他是一个怎样的人吗！”傅雪声调渐起，激动地喊道，“小时候，我见过最多的画面，就是他在桌上伏案研究，每天都是处理不完的事务。等到我八九岁的时候，几乎就看不见我的父亲，他四处奔波操劳，永远都在为公务忙碌着。直到几个月前，他匆匆将我召到原指宇宙，因为他知道自己犯了大错，倾尽所有的教我，只是希望我能代替他，继续守护我们的家园，完成他尚未了结的事业！他不是一个好父亲，但绝对是一个负责任的好部长，他为冥灵宇宙奉献了自己的一生，难道今天您能忍下心，亲手杀死他吗？”
傅雪面色通红，他矗立在观众席上，浑身散发着强大的气场。
观众席一片沉默，大家都默默低下了头，其中有很多人，都是傅光部长曾经的部下与学生。他们知道，傅雪说得都是真的。
傅启清清嗓子，温和地说道：“好孙儿，我能体谅你的心情。我也知道，我的儿子是一个了不起的部长。可是法令大如山，傅光确实为冥灵宇宙贡献了很多，只是我今天开了特赦，难保日后不会有人邀功自重，一旦形成这种风气，星阀组织离灭亡也就不远了！”
眼看傅雪还想继续辩驳，傅光立刻喊道：“傅雪，不要说了！傅教首...是为了星阀组织的未来考虑，你要懂事。”
傅雪梗着脖子，眼睛涨得通红。
“不，父亲，你绝不能死！”傅雪痛苦地吼道。
他随后便转向傅启，诚恳地说道：“傅教首，希望您能看在傅光部长，这么多年，为星阀组织鞠躬尽瘁的份上，改判裁决结果！”
傅雪目光坚毅，半躬下腰，三指并于胸前，向傅启致礼。
傅寻眼里闪烁着泪光，他看着身旁的傅雪，缓缓起身，与他并肩站在了一起，向傅教首深深鞠躬。
“谢谢。”傅雪低吟道。
沉默的观众席上，越来越多的人，在傅雪的带领下，站起身来，向傅教首致礼。
一时间，全场的人都站在傅启面前，那密密麻麻的人群，如同势不可挡的潮水。
傅光看着眼前的众人，心头一热，一滴眼泪不自觉地流了下来。
傅启面色铁青，他望着面前的人群，嘴唇微微颤动，深沉如海的眼眸里，翻腾起阴森的海浪，然而仅仅一瞬之间，他的面色便归于平静。
“我儿真是深得部下的拥戴呀。既然如此，那我就顺遂大家的心意。”傅启淡然道。
接着他面向何镜，笑道：“何教首，傅光就暂且派遣到镜壳宇宙工作，你一定要招待好他。”
“自然如此，傅光部长是我们镜壳宇宙的贵宾，从前他就经常来我们镜壳宇宙交流学习，我们镜壳宇宙可以算是傅光部长的第二故乡了。”何教首笑道。
傅启扫过整个政审法庭，表情略微僵硬。
所有星阀部员，仿佛没有听见两位教首的对话，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他们偷瞄着傅雪，想要看他如何表态。
傅启深深地望向傅雪，和蔼地喊道：“傅雪呀，我的好孙儿，快点过来谢过何教首。”
傅雪内心挣扎着，他明白爷爷答应何教首的提议，不过是缓兵之计，等到镜壳宇宙事务结束，父亲还是要接受死刑。
如果自己就此屈服，恐怕再也没有合适的机会救下父亲了！
他躬着身躯，坚持不肯抬头，快速思考着如何劝说爷爷。
傅寻碰了碰他的脚尖，微微摇头，示意他不要继续顶撞傅教首了。
傅雪没有反应，依然钉在原地。
傅启抚摸着下巴，沉默地凝视着傅雪，目光渐渐变冷，一股凝重的威压满溢开来，整个庭审会场噤若寒蝉。
傅光眼见情势不妙，立刻喊道：“我替傅小，谢过何教首了。”
他将三指并于胸前，向着何教首致意。
“傅光侄儿客气，你能够光临我们镜壳宇宙，支持我们的工作，我也应该谢谢你的。”何教首满脸堆笑。
傅启根本不理会两人，他站在观众席的前方，冷酷的目光笔直地射向傅雪，面色阴沉如水。
就在此时，一直沉默的风幻教首，缓缓起身，目光柔和地望向傅雪：“傅科长，你先过来，我有几句话同你讲。”
傅雪疑惑地撇过脑袋，望向不远处的风教首。
“你不要僵在那里，走到前面来。”风幻向傅雪招手。
傅雪没有理会风幻的劝说，依然固执地僵在原地。他的目光逐渐变得坚毅，直直地对上了傅启。
傅雪已经想好了说辞，他相信自己可以打动所有人，“傅教首，我的父亲...”
“傅雪，真的够了！”风幻突然面色一变，指向傅雪，厉声呵斥道：“你的眼里还有星阀教首吗？我们三位立于此地，你却没有丝毫的敬畏之心！”
这突如其来的呵骂，打得傅雪措手不及，精心准备的说辞，顿在了舌头。
“你现在在干什么？带着星阀部员一起闹事吗？你们是在逼迫谁？你们是在逼迫自己的教首！”风幻声调不高，却有一种不威而怒的压迫感。
“傅启教首判决自己的儿子，他的心难道就不痛吗？痛啊！他比你，比在座的任何人都要心痛！可是他却依然这样做了。他是为了什么？他也是为了冥灵宇宙！傅雪啊，你难道就不能体谅一下傅教首的良苦用心吗？”风幻捂着胸口，悲伤地说道。
傅雪咬着嘴唇，眼里尽是不甘。
风幻看向傅启，恭敬道：“傅教首，看在傅雪年龄尚小，救父心切，您就饶了他这一回吧。”
傅启缓缓转身，目光依次扫过几人，双手背于身后，淡然一笑，呵道：“我今日身体不适，接下来的事务，就由两位教首主持吧。”
随后，他迈着沉稳的步伐，头也不回地走向大门。
“恭送傅教首！”傅寻立即高喊道，星阀部员应和着傅寻，喊声汇成一片。
傅雪望向傅启教首，不由得激动起来。他穿过林立的人群，向着教首追去，步伐越来越快，高喊道：“教首，教首！爷爷，您不能走啊！”
傅启教首没有回头，他穿过那扇肃穆的大门，只留下一个冷酷的背影。随后，法庭大门缓缓合上了。
傅雪慢慢停下脚步，呆呆地立在门前，他抬起手，又缓缓地收了回去，满眼落寞地镶在门边。
“何教首，风教首，您们看...傅光部长该如何处理？”庭审长揉搓着双手，笑着望向两位。
“这个嘛...”何教首轻捻胡须，“当然是按照傅教首的意思办。”
“傅教首的意思...到底是什么？”庭审长的语气颇为无奈，今天的情况让他迷惑。
“风教首，你觉得呢？”
“何教首此话何意？”风幻笑道，“这是冥灵宇宙的事务，我可无权插手。原指宇宙刚刚结束搬迁，我还有一堆事务急着处理，现在就不打扰了。告辞了，何教首。”
话音刚落，风教首便起身离去。
风幻教首一路前行，走到门边的时候，瞥了傅雪一眼，眼里满是疼惜与责难，她停在大门前，自顾自地低叹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风幻推门而出，会场之中，只剩下何教首一人。
何教首轻呵一声，回望庭审长，将他招到近处，低吟道：“先将傅光部长关押起来，择日送往镜门星阀部，我们会有专人接应你们。至于何日启程，请示你们傅教首的意思。”
“多谢何教首，我明白了。”庭审长肃穆致礼，恭谨地立在教首身前。
交代完傅光的事情，何镜也匆匆离去。
庭审长走回主台，宣道：“今日庭审终结，请各位有序离场。”
呼啦啦的人群，向着出口走去。
傅雪站在汹涌的人潮之中，回首望向法庭席，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父亲，只见他在警卫的押解下，一步步地挪向侧门。
那狭小的侧门里，漆黑一片，像是吐着芯子的蛇口。
快要隐入黑暗之时，父亲停在原地，转身面向傅雪。
他高高地举起手臂，三指朝上，脸上洋溢着灿烂的微笑。
傅雪抬头望向穹顶，那闪耀的金枝徽章，白花花的一片光，宛如一座银山，重重地压了下来。
他高昂着头颅，向父亲举手致意。
中门大厦是星阀总部所在地，它是一座十五层的环形中庭大厦，中庭有一棵巨大的夜桦树，穿过整栋建筑，直抵大厦穹顶。
夜桦树是光图树的一种类型，树形修长，叶片光亮柔和。
夜桦树的光晕，飘荡于中庭。中庭内放置着座椅，供人们等待休憩。
一人静坐在中庭内，身形修长笔直。
他不时望向入口处，似乎在等人。忽然他眼前一亮，朝着入口迎去。
“弟弟，我等你半天了。”
傅雪寻着声音探去，傅寻笑盈盈地凑了上来。
“傅大哥早。”傅雪生涩地打了招呼，应承地笑了笑。
傅寻拍拍傅雪的肩膀，笑脸挤作一团，低声道：“傅弟，不要忧心，傅部长不会出事的。”
他眼睛一转，悠悠地说道：“常言道，虎毒不食子，教首毕竟是傅部长的父亲，他不会放弃傅部长的。”
“但愿如此吧。”傅雪道，整个人好像塌了下来，空空地摆荡着。
他望向傅启身后的休息区，那里空无一人。
“傅大哥，我的母亲来了吗？”傅雪环视四周，寻找母亲的身影。回到原指宇宙后，母亲的曲屏仪一直处于关闭状态，傅雪根本联系不上她。
“我没见到。”傅寻搭上傅雪的肩膀，“我们先去休息区坐一会，开庭还有一段时间。”
傅雪心不在焉地挪过去，靠在座椅上，手中紧握辛西娅神像，面向夜桦树，默默祝祷。
一小时后，政法部法庭大门开启，几名护卫在附近维持秩序。
经过搜身之后，两人上缴曲屏仪，进入法庭观众席。
半小时之内，观众席的星阀部员，陆陆续续到场了。
军事法官站在庭审主座上，手持三指木槌，敲击着圆木板。
“全体起立！敬礼！”法官喊道，“恭请冥灵教首，镜壳教首，原指教首入场！”
法庭之内，星阀部员起身，面向中间过道。
傅启，何镜，风幻从正门进入法庭，微笑着看向四周。风幻望向傅雪，眼神一滞，微微颔首。
三位教首依次落座于第一排，法官宣布审判开始。
傅光从侧门被押了上来，面容憔悴，胡子拉碴。
他抬起厚重的眼皮，目光在观众席上挪动着，直到看见傅雪的那一刻，灰暗的眼神里，似乎燃起了一点烛光。
他朝傅雪挥挥手，随后便被拽进审判席内。
傅雪心头一哽，手掌搭在椅背上，暗暗扣紧十指。
长达三小时的审判开始了，法庭传唤了很多的证人，他们都是曾经与傅光共事的星阀部员，大部分来自冥灵星阀，也有一部分属于原指星阀。
傅雪听着证人们的陈述，感觉情况对父亲越来越不利。
“现在传唤最后一位证人！”法官敲槌喊道。
大家望向侧门，一位妇人缓缓地走了出来，步履呆滞，眼皮耷拉着，像是丢了魂一样。
傅雪震惊地呆在原地，他望向妇人熟悉的面容，那竟然是自己的母亲！
她怎么会在那里？难道她要控诉父亲吗！
傅雪强忍着心中的惊惧，浑身微颤，他紧紧地盯着母亲的一举一动，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
只见母亲站在证人席上，眼神避开其他人，只是望向法官。
观众席一阵骚动，庭审观众都是冥灵星阀部员，他们当然知晓两人的关系，这样的情况着实出人意料。有人偷偷望向傅雪，眼里带着戏谑的目光，窥探他的反应。
傅雪望向父亲，只见他的肩膀抖动着，手臂似乎想要举起，却又放了下来。他侧身凝视着妻子，眼里全是不解与悲伤，嘴唇嗫嚅着，低声向妻子询问着什么。
然而母亲一直杵在原地，仿佛冰冷的石雕，完全没有理会父亲的质询。
法官敲了敲三指木槌：“肃静！肃静！”
傅光形容枯槁，他倚在审判席围栏上，像是一截枯黄的死木。
证人问询随即开始。
法官的问题愈发刁钻，最后他提出了一个心怀叵测的问题。
“傅女士，请问在日常生活中，傅光是否曾表现出毁灭五大宇宙联盟的倾向？”
全场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证人席上。
这一刻，全场的心跳声就像是沸腾的鼓点，密密麻麻地落在傅雪的心间。
他将手掌收回，紧紧地握住辛西娅神像，死死地盯着母亲。
“有。”母亲艰难地挤出这个字，仿佛呕出了她的灵魂。
傅雪失神地看着母亲，眼中之物纷纷崩塌。
“可以具体陈述一下吗？”
“傅光曾经和我说，所有的挣扎都没有意义，谁都逃脱不了。这个世界...根本不属于我们这些凡人，还不如...毁掉的好。”
字字如钉，扎在傅雪的心头。
全场哗然，所有人都无法接受傅雪母亲的证词。
傅光干呕地笑着，身躯紧绷如弓，像是晒干的瘦虾。他僵僵地转过身，空洞的眼神扫过妻子，最后落在观众席的第一排。
停顿片刻后，傅光的视线犹如爬虫一般，向着观众席后排蠕动，最后黏在了傅雪的身上。
他捏出一个拙劣不堪的笑，向观众席深鞠一躬，淡然道：“我有罪，请判处我死刑。”
傅雪手心的辛西娅神像，骤然坠地。
此时，观众席的嘈杂声再也抑制不住，大家都没有想到，庭审会出现这样的场面。
“肃静！肃静！请勿喧哗！”法官不停地敲击着三指木槌，他对傅光说道：“请注意你的言行！如果你有罪，那也是法庭给出判决，而非自我裁决。”
审判继续进行，傅雪母亲举证完毕后，立刻被请离法庭。
接下来就是庭审的裁议阶段，这个过程持续了半小时。最终法官回到桌前，向所有人宣布判决结果。
傅雪沉默地坐在原地，他望着法庭的金枝徽章，呆愣着出神。
“被告傅光，触犯星阀军事条例105条，101条以及501条法律，鉴于情节恶劣，判处死刑，五日后执行！”
重槌落响，傅雪面无表情地看向父亲，面色惨白，像是冬雪里的鬼。
观众席一片寂寥，很多人都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
“法官大人！我有一个提议，不知你能否接受？”观众席第一排，传来厚重的嗓音。
“何镜教首，您可以直说。”法官垂手而立，恭敬地走到他的面前。
“我想为傅光求个情。”何镜慢悠悠地说道。
风幻教首眼眸微动，诧异地望向何镜。
她原本以为，何镜参加今天的庭审，就是为了监督傅光的判刑，没想到他能替傅光求情。
法官面露难色，偷偷地瞄向坐在一旁的傅启教首：“我们已经宣判，判决结果...不能更改。”
“所以我才说求情，我不是请求改判，而是希望延迟行刑的时间。”何镜教首从第一排走出，面向观众席说道，“傅光部长是不可多得的人才。眼下镜壳宇宙赴难，边境工作需要他。我在这里向大家保证，镜壳宇宙暂时借用傅光，事务结束之后，立刻送返法政部。法官大人，你看如何？”
法官站在一旁，尴尬地笑了笑，没有接话。
何镜望向傅教首，笑道：“傅教首，我见识到了你的大公无私，深感佩服。但是今天，能否卖老朽三分薄面，暂时放傅光一马？”
傅雪感激地看向何镜教首，眼里闪烁着光芒。
法庭一片肃然，所有人都看着傅教首的背影。
只见他缓缓起身，淡然一笑，随后缓缓指向前方：“何教首，请您抬头看看我们的金枝徽章。”
何教首疑惑地望向徽章，不解地问道：“傅教首，您这是何意？”
“看来大家都已经忘了，两百年前，就在这座中门大厦里，悬挂的是旧政府徽章！”傅启的语气愈发严酷，“那时候，我们多么弱小，政府势力多么强大，最后他们失败了，我们获得了胜利。大家认为，他们为什么会溃败得如此迅速？”
众人无言，聆听着傅启的训诫。
“我觉得，他们的腐败，就是从审判庭上开始的！”傅教首仰头望向前方，“那时候的政府军，任何判刑都可以花钱消灾。再加上官官相护，血亲偏袒，是非不分，赏罚不明！”
傅启走上前，握住何教首的手，劝解道：“何教首，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啊，我们不能徇私情，而枉顾律法！先辈传给我们的事业，不能葬送在我们的手里啊！”
面对声情并茂的傅启，何镜有些措手不及，他本来有着自己的小算盘，还想趁机卖傅启一个人情，没想到傅启真的想要大义灭亲，倒是把自己置入窘迫的境地。
他正想着如何应对傅启，没想到观众席出现一个声音。
“傅教首...事情不是您说得那样！”傅雪缓缓起身，手臂撑在椅背上，颤抖着喊道，“傅光部长，不是十恶不赦的人！他和您口中的旧政府蛀虫，根本不是同一种人！”
突生变故，大家都很意外，他们没有料到，傅雪敢在这时发声。
傅教首眉目一紧，他侧过身，望向观众席上的傅雪。
“傅教首！我的父亲，您的儿子，冥灵宇宙的框架部长，您难道还不了解，他是一个怎样的人吗！”傅雪声调渐起，激动地喊道，“小时候，我见过最多的画面，就是他在桌上伏案研究，每天都是处理不完的事务。等到我八九岁的时候，几乎就看不见我的父亲，他四处奔波操劳，永远都在为公务忙碌着。直到几个月前，他匆匆将我召到原指宇宙，因为他知道自己犯了大错，倾尽所有的教我，只是希望我能代替他，继续守护我们的家园，完成他尚未了结的事业！他不是一个好父亲，但绝对是一个负责任的好部长，他为冥灵宇宙奉献了自己的一生，难道今天您能忍下心，亲手杀死他吗？”
傅雪面色通红，他矗立在观众席上，浑身散发着强大的气场。
观众席一片沉默，大家都默默低下了头，其中有很多人，都是傅光部长曾经的部下与学生。他们知道，傅雪说得都是真的。
傅启清清嗓子，温和地说道：“好孙儿，我能体谅你的心情。我也知道，我的儿子是一个了不起的部长。可是法令大如山，傅光确实为冥灵宇宙贡献了很多，只是我今天开了特赦，难保日后不会有人邀功自重，一旦形成这种风气，星阀组织离灭亡也就不远了！”
眼看傅雪还想继续辩驳，傅光立刻喊道：“傅雪，不要说了！傅教首...是为了星阀组织的未来考虑，你要懂事。”
傅雪梗着脖子，眼睛涨得通红。
“不，父亲，你绝不能死！”傅雪痛苦地吼道。
他随后便转向傅启，诚恳地说道：“傅教首，希望您能看在傅光部长，这么多年，为星阀组织鞠躬尽瘁的份上，改判裁决结果！”
傅雪目光坚毅，半躬下腰，三指并于胸前，向傅启致礼。
傅寻眼里闪烁着泪光，他看着身旁的傅雪，缓缓起身，与他并肩站在了一起，向傅教首深深鞠躬。
“谢谢。”傅雪低吟道。
沉默的观众席上，越来越多的人，在傅雪的带领下，站起身来，向傅教首致礼。
一时间，全场的人都站在傅启面前，那密密麻麻的人群，如同势不可挡的潮水。
傅光看着眼前的众人，心头一热，一滴眼泪不自觉地流了下来。
傅启面色铁青，他望着面前的人群，嘴唇微微颤动，深沉如海的眼眸里，翻腾起阴森的海浪，然而仅仅一瞬之间，他的面色便归于平静。
“我儿真是深得部下的拥戴呀。既然如此，那我就顺遂大家的心意。”傅启淡然道。
接着他面向何镜，笑道：“何教首，傅光就暂且派遣到镜壳宇宙工作，你一定要招待好他。”
“自然如此，傅光部长是我们镜壳宇宙的贵宾，从前他就经常来我们镜壳宇宙交流学习，我们镜壳宇宙可以算是傅光部长的第二故乡了。”何教首笑道。
傅启扫过整个政审法庭，表情略微僵硬。
所有星阀部员，仿佛没有听见两位教首的对话，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他们偷瞄着傅雪，想要看他如何表态。
傅启深深地望向傅雪，和蔼地喊道：“傅雪呀，我的好孙儿，快点过来谢过何教首。”
傅雪内心挣扎着，他明白爷爷答应何教首的提议，不过是缓兵之计，等到镜壳宇宙事务结束，父亲还是要接受死刑。
如果自己就此屈服，恐怕再也没有合适的机会救下父亲了！
他躬着身躯，坚持不肯抬头，快速思考着如何劝说爷爷。
傅寻碰了碰他的脚尖，微微摇头，示意他不要继续顶撞傅教首了。
傅雪没有反应，依然钉在原地。
傅启抚摸着下巴，沉默地凝视着傅雪，目光渐渐变冷，一股凝重的威压满溢开来，整个庭审会场噤若寒蝉。
傅光眼见情势不妙，立刻喊道：“我替傅小，谢过何教首了。”
他将三指并于胸前，向着何教首致意。
“傅光侄儿客气，你能够光临我们镜壳宇宙，支持我们的工作，我也应该谢谢你的。”何教首满脸堆笑。
傅启根本不理会两人，他站在观众席的前方，冷酷的目光笔直地射向傅雪，面色阴沉如水。
就在此时，一直沉默的风幻教首，缓缓起身，目光柔和地望向傅雪：“傅科长，你先过来，我有几句话同你讲。”
傅雪疑惑地撇过脑袋，望向不远处的风教首。
“你不要僵在那里，走到前面来。”风幻向傅雪招手。
傅雪没有理会风幻的劝说，依然固执地僵在原地。他的目光逐渐变得坚毅，直直地对上了傅启。
傅雪已经想好了说辞，他相信自己可以打动所有人，“傅教首，我的父亲...”
“傅雪，真的够了！”风幻突然面色一变，指向傅雪，厉声呵斥道：“你的眼里还有星阀教首吗？我们三位立于此地，你却没有丝毫的敬畏之心！”
这突如其来的呵骂，打得傅雪措手不及，精心准备的说辞，顿在了舌头。
“你现在在干什么？带着星阀部员一起闹事吗？你们是在逼迫谁？你们是在逼迫自己的教首！”风幻声调不高，却有一种不威而怒的压迫感。
“傅启教首判决自己的儿子，他的心难道就不痛吗？痛啊！他比你，比在座的任何人都要心痛！可是他却依然这样做了。他是为了什么？他也是为了冥灵宇宙！傅雪啊，你难道就不能体谅一下傅教首的良苦用心吗？”风幻捂着胸口，悲伤地说道。
傅雪咬着嘴唇，眼里尽是不甘。
风幻看向傅启，恭敬道：“傅教首，看在傅雪年龄尚小，救父心切，您就饶了他这一回吧。”
傅启缓缓转身，目光依次扫过几人，双手背于身后，淡然一笑，呵道：“我今日身体不适，接下来的事务，就由两位教首主持吧。”
随后，他迈着沉稳的步伐，头也不回地走向大门。
“恭送傅教首！”傅寻立即高喊道，星阀部员应和着傅寻，喊声汇成一片。
傅雪望向傅启教首，不由得激动起来。他穿过林立的人群，向着教首追去，步伐越来越快，高喊道：“教首，教首！爷爷，您不能走啊！”
傅启教首没有回头，他穿过那扇肃穆的大门，只留下一个冷酷的背影。随后，法庭大门缓缓合上了。
傅雪慢慢停下脚步，呆呆地立在门前，他抬起手，又缓缓地收了回去，满眼落寞地镶在门边。
“何教首，风教首，您们看...傅光部长该如何处理？”庭审长揉搓着双手，笑着望向两位。
“这个嘛...”何教首轻捻胡须，“当然是按照傅教首的意思办。”
“傅教首的意思...到底是什么？”庭审长的语气颇为无奈，今天的情况让他迷惑。
“风教首，你觉得呢？”
“何教首此话何意？”风幻笑道，“这是冥灵宇宙的事务，我可无权插手。原指宇宙刚刚结束搬迁，我还有一堆事务急着处理，现在就不打扰了。告辞了，何教首。”
话音刚落，风教首便起身离去。
风幻教首一路前行，走到门边的时候，瞥了傅雪一眼，眼里满是疼惜与责难，她停在大门前，自顾自地低叹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风幻推门而出，会场之中，只剩下何教首一人。
何教首轻呵一声，回望庭审长，将他招到近处，低吟道：“先将傅光部长关押起来，择日送往镜门星阀部，我们会有专人接应你们。至于何日启程，请示你们傅教首的意思。”
“多谢何教首，我明白了。”庭审长肃穆致礼，恭谨地立在教首身前。
交代完傅光的事情，何镜也匆匆离去。
庭审长走回主台，宣道：“今日庭审终结，请各位有序离场。”
呼啦啦的人群，向着出口走去。
傅雪站在汹涌的人潮之中，回首望向法庭席，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父亲，只见他在警卫的押解下，一步步地挪向侧门。
那狭小的侧门里，漆黑一片，像是吐着芯子的蛇口。
快要隐入黑暗之时，父亲停在原地，转身面向傅雪。
他高高地举起手臂，三指朝上，脸上洋溢着灿烂的微笑。
傅雪抬头望向穹顶，那闪耀的金枝徽章，白花花的一片光，宛如一座银山，重重地压了下来。
他高昂着头颅，向父亲举手致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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