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当我们再次揭开洛桑眼睛上的纱布时,奇迹真的出现了。仅仅过了24小时,满是脓性渗出物的前房已经清澈如水,毛玻璃一样的角膜也已经恢复如初。

    真就像爷爷说的那样:来得猛,去得也快!

    一周之后,洛桑康复出院。走到医院门口的时候,这个中年汉子一蹦三个高,快乐的像个孩子。

    我们在纳布的工作也终于步入正轨。纳布虽然是个地级市,但是人口却只有五万多。

    现在的纳布并不贫困,牧民们家家都有成群的牦牛,名贵的中草药在这里随处可见,人均寿命七十多岁。

    牧民们并不热衷于追求物质生活,草场和牦牛就能满足他们对幸福的所有向往。而且无论家里贫困还是富裕,都只是留够自己的吃喝之外把绝大多数的财产捐给了寺庙,因为他们把那里当成了自己的灵魂归宿。

    在这里很少有人会像我一样有离开家乡到外地挣大钱的想法。

    牧民们不仅对物质生活非常淡泊,对待疾病的态度也非常“佛系”。我们在这里的工作量和原单位比起来简直像休假。

    在东安出门诊,我一个上午可能要叫50个号,忙得顾不上去厕所。可是在纳布,我每天上午几乎等不来患者,过了中午才会有拄着拐杖的老人陆续赶来。

    候诊的时候他们也不像内地患者那样急躁。候诊区满地都是各种材质的拐杖,患者坐在一起转着转经筒,互相开着玩笑好不惬意,那氛围根本不像在医院。

    做完手术拆纱布的时候,患者们也一点都不紧张,对手术效果也没什么具体要求。我在这种环境里当医生,简直一点儿压力都没有。

    学生们也都陆陆续续报到了,卓玛主动要求做我的学生。

    卓玛一年前刚从华西毕业,在纳布医院既没有老师可以带她,也没有来得及出去进修。所有的临床经验和技能都来自于上学时在眼科实习的那一个月。

    带这样的学生就像在一张白纸上作画,教起来反倒更容易一些。我按着带规培生的标准来教她,她也因为基础薄弱随时随地都有各种各样的问题来问我。

    不过卓玛在见到其他同事的时候总是叫“李老师”“王老师”,而对于我这个专门负责教她的老师却是一口一个“家驹哥”。

    病人多的时候我就带着卓玛做手术,闲暇的时候卓玛就带我去牧场学骑马。

    卓玛的悟性很好,只用了半年的时间,已经把前房穿刺、打粘弹剂、撕囊、劈核等一系列颇有难度的操作都熟练掌握。

    而我也有进步,骑马能像骑自行车一样自如了。

    因为手术量有限,我干脆把手术日定在周六。平日里我跟着卓玛背着裂隙灯和药箱骑马到各处牧场做眼病筛查,需要手术的病人都统一在周五来办住院,周六做手术。

    这样几圈筛查下来,我的病人越来越多。其他同事还在干半天歇半天的时候,我却每天忙得脚不沾地。

    有一次,我一天做二十多台手术。这个工作效率把米倩都看得一愣一愣的,她那种高高在上的傲慢姿态也慢慢放了下来。她说话也不再带着火药味,我们讨论问题的时候也不再顶着干了。

    有一次,一位病愈出院的老奶奶送了我一串由108颗珠子组成的转经链。

    这串珠子花花绿绿十分耀眼,米倩看到后两眼放光、爱不释手,眨着眼睛想让我把转经链送给她。

    我爽快的答应了,但是按照爷爷定的家规患者送的东西是一定要给人钱的。在送给米倩之前,我先把这串转经链拍了照片发给老大,让他帮忙掌掌眼、估估价。

    老大发来一长串惊叹号。他说这串珠子里有天珠、玛瑙、绿松石、蓝宝石,还有很多珠子连他也不认识,但是可以看出来品相都属于绝对上乘的。

    我问大概得多少钱?

    老大回:“光我能叫上名字的那些珠子就能值一辆好车,整串珠子下来我也不敢估价了。”

    通完电话,我和米倩如遭雷击,呆立许久。我根本就拿不出足够的钱去把这串珠子折现。

    如此贵重的宝贝,老奶奶却每天把它盘在胳膊上去捡牛粪,这得是多大的土豪才能干出来的事儿啊。幸好老人家还没走远,不然这串珠子将成为我职业生涯的巨大污点。

    这件事儿对米倩的触动很大,她说她找到答案了。

    我问:什么答案?

    她说:师父让我找的答案。

    于是,他给我讲了一段尘封多年的往事:

    赵老太和我爷爷年轻的时候是青梅竹马的一对,五十年代末两人还一起考进了上海医学院。

    他们本打算毕业后就要结成无产阶级革命友谊的。但是后来爷爷主动报名来到青藏高原搞起了面向劳苦大众的基层医疗;而赵老太却先后留学苏联和捷克,一心要在学术上出人头地。

    两个人都想让对方跟自己走,却谁也说服不了谁,最终一别两宽。

    一晃六十年过去了,赵老太潜心治学,终身未嫁,成为了学界泰斗;爷爷在苦寒之地扎根三十年,治病育人,成为全系统的传奇。

    多年以来,赵老太一直有一个心愿:她想到纳布走一趟,亲眼看看这里有什么样的魔力能让爷爷同时放弃学业和爱情留下来。可是因为事物繁忙,却始终抽不出时间。

    再后来,赵老太疾病缠身,即便是有时间也无法成行了。所以她才会派米倩过来参加这次公益活动,希望能替自己找到答案。

    半年时间每天跟这些纯然乐观的患者在一起,米倩慢慢的被感染了。

    站在牧民的角度来看,我们所向往的滚滚红尘不过是今世苦海;我们所厌弃的清贫生活却是人间天堂;那些让我们拿在手里就忍不住发抖的价值连城的宝贝,对他们而言不过是不及一粒尘埃的身外之物。

    那一天,米倩跟我谈了很多很多。最后她问我对她有什么想法没有。

    我说:“我们可以成为朋友,但是要像你师父希望的那样凑成一对儿,那绝不可能。”

    米倩惨然一笑:“虽然我对你的回答早有预期,但是听你说出来时依然感到很失望。”

    那天之后,米倩跟我成了彻彻底底同事关系,再也没有因为私事跟我说过一句话。

    国庆节的时候,卓玛带我去成都玩。在卓玛的母校,她把我介绍给正在读研的闺蜜们。姑娘们提议让我请大家吃饭,我刚点头她们便欢呼雀跃起来。

    在一个成都本地妹子的带领下,我们中我吃的冒菜,晚上吃的火锅。

    正当我蘸着红油吃毛肚的时候,有人猛不防蹦出一句“大叔,你跟我们家卓玛还真能吃到一块儿,以后过日子少了很多麻烦”,引起大家一阵哄笑。

    我见卓玛正故作镇定地眼皮都没抬一下,可是脸和脖子都已经红透了。

    吃完饭,我学着绅士的样子伸手过去要帮卓玛拿包。卓玛把包递给我,然后特别腼腆的笑了笑。

    “原来是拿包啊,我还以为家驹哥要牵我的手呢。”

    于是我便一手提着包,一手牵着卓玛在春熙路上漫步。

    凉风习习,夜色充满柔情。卓玛像一只花蝴蝶在我身边转来转去,她用说不完的话向我表达着唯独年轻人才会有强烈情感。

    早已经在相亲市场上被锤圆了的我,从未奢望过会有人像一束光照进我的生活,为我带来仙气飘飘的爱情。合适、心动和青春的气息就这样一下子被我同时拥有了。

    我跟兄弟们挨个视频连线告诉他们我脱单了,卓玛也大方地挨个跟他们打招呼叫哥。

    兄弟们见到卓玛免不了一阵鬼哭狼嚎,然后骂我“老猪啃了嫩白菜”“学的跟老大一样禽兽”云云。

    高原上开始下第一场雪的时候,卓玛又带我去牧场上做眼病筛查。

    卓玛穿一身酒红色的曲巴普祐长袍,勾勒出她修长的身材。满头的碎辫蓬松地从鬓角散开。在雪白色领口的映衬下,优美的脖项像用大理石雕刻出来似的。

    这是卓玛第一次穿着民族服饰出现在我面前,弯弯的睫毛上挂满了雪花,只看得我垂涎三尺。卓玛莞尔一笑,挥舞着马鞭向远处奔去。我打马上前,紧追不舍。

    到了中午,雪越下越大,大地连着天空白茫茫的无边无际。不远处白马上那抹绝美的红色让我心旌摇曳。

    身处绝美的风景,追逐着绝美的人,我的脑子里一会儿闪过王冕的“骄马北驰沙似雪”,一会儿出现李白的“放马天山雪中草”,一会儿又冒出杜甫的“马度秦关雪正深”。

    只恨自己平时读书太少,满脑子的经典诗句翻了一遍又一遍,也没找到有一句能和此情此景对的上的。

    正当我的纵马驰骋在雪原上,思绪翱翔在天地间的时候,忽然听到胯下一阵凄厉的嘶鸣,紧接着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在坠马落地的瞬间,我甚至能清楚地听到肋骨断裂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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