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门槛钱

    “独不闻天子之上林户?左苍梧,右西极。”

    云梦泽后方两片园林,就取名自司马相如《上林赋》的这句。

    西角苍梧园,相隔百步,就能闻见香气扑鼻,连皑皑白雪都掩藏不住。此时许临只觉得好闻,直到很久之后,才知道这些香气的来源叫杜衡,白芷。

    与之相比,东角西极园相就黯然了许多,只有常见的杨柳。如今寒冬也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显得格外萧瑟。

    许临刚一睁眼,便想去苍梧园逛逛,却被两个守门仆役礼貌却不容拒绝地拦下。

    “公子爷有所不知,这二园可不能进。西极园须是乙等以上的姑娘方可进去。您是岚姑娘贵客,要实在想去,我们哥俩就替您兜住了。但苍梧园是万万进不得!”

    “这是为何?”

    “这苍梧园里面邪性得很,谁都不能进!”

    “可园中花草总得有人侍弄吧。”

    “邪性就在这呢。为了侍候花草,我们主子专门从宫里请出来四位。可如今,这四位爷凑一起也只能算半个人。”

    “什么意思?”

    “一位爷只有嘴巴,一位爷只有鼻子,一位爷只有耳朵,最后一位您以为有双眼睛?那可猜错了,最后这位爷被人割了舌头,削了耳朵,连眼睛也就留了一只,那边剩个黑漆漆的洞。看着都吓人。”

    许临听得汗毛肃立,

    看门的又继续道,“这四位据说进苍梧园之前还是正常人,结果现在成了四个残废,您说是不是邪性?主子也给我们撂了话,谁敢进去,左脚进的砍左脚,右脚踩的砍右脚。您是贵客,自然不在乎,但我们兄弟俩可就……”

    受马克思主义影响,许临绝不信有什么鬼神之说,这四人也应该是撞见了园中什么秘密,才被人残害至此。

    这片花草馥郁之地背后到底有什么肮脏隐秘之事?

    不过穿越回来正需要处处小心,这点好奇心也没命重要。

    当下敬而远之,向看门人笑道,“既然如此,我不进园,只取点积雪可否?”

    见二人不解,又手指几处,说道,“伸手便得,应当不违背这里规矩吧。”

    看门人见许临衣服华丽,口吐不凡,必是世家望族。反正只是几捧积雪,也懒得较真,便点头同意。

    许临俯身集齐一盆白雪,还有几根梅花断枝。又去后厨讨了些盐,虽费些口舌也还算顺利。心下正得意时,忽听身后喝道,

    “你在干嘛!”

    许临被这一喝,差点打翻木盆,转身一正看是春桃,便作揖道,“春桃姑娘起得早。”

    春桃还个礼,无奈道,“公子,你这寒疾初愈便草草出门,若是落下病根,自己遭罪不说,怕也寒了小姐的心。”

    许临抱歉道,“姑娘说的是,你把这些交与小姐,在下这便回屋了。”

    “这些是?”

    “桃花枝洗净蘸盐,有洁净口腔之效。另外这盆积雪采自苍梧园,自带花蕊馨香,待放至融时用来煮茶最好。烦请春桃姑娘了。”

    春桃转怒为笑,“你对我家小姐关心得很。”

    许临道,“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只是救命之恩?”

    “草草相见,再说别的也怕唐突了小姐。”

    春桃想了半响,拍手道,“也是。若是真心想做的事,就别说出口。不过公子,你做的这些事虽然用心,但春桃也能做,你说是么?”

    “春桃姑娘何意?”

    “小姐雅号‘白玉砚’,虽是女子之身,但舞文弄墨不下须眉男儿。依我看,你若有心,不妨在文墨上下些功夫,尤其是铭文。”

    铭文?

    许临心道,铭文不就是刻写在金石器上的文辞。难道在汉朝这另是种体裁么?

    自己知道的铭文,只有刘禹锡的一篇《陋室铭》,可这云梦泽当真是“何陋之有”?虽说穿越者的抄袭不算抄袭,但这未免也太生硬了。

    春桃笑道,“公子慢慢琢磨,中元节前想出来就好。另外今日得空,别忘了说书。”

    许临心里一直琢磨铭文,丢魂一般走回房间。

    见案上还摆着昨日残酒,饮下一大口,借着醉意,一气挥毫写罢正是《陋室铭》。

    许临自幼先学楷书,再练隶书,最爱摹的便是颜真卿《祭侄文稿》,虽自诩差着境界,但好在有几分形似,也担得起“书贵硬瘦方通神”一句。虽不知在蔡扈这等书法大家眼里如何,不过料想在这个遍地不识字的年代倒也足够。

    许临看着自己所作,严正工整之中还有几分洒脱醉意,颇为自豪,“不管如何,在众多穿越者中,我许临的字应该是最好了。只是…等到上元节,真的要把这幅作品拿给姑娘么?就算侥幸得姑娘倾心,那钟情的究竟是我还是刘禹锡。”

    想到此处,恨不得一把将这篇刚刚写罢的《陋室铭》撕的粉碎。可想起岚嫣一颦一笑,终究还是没有勇气。

    “不对!自古于词必己出,降而不能当剽贼!”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范闲也干了!”

    “毋以恶小而为之,难道你穿越回来就是当骗子么?”

    ……

    ……

    如此反复,精疲力竭,不知觉已日上三竿。忽敲门声响起,许临赶忙将案上的《陋室铭》揉成一团藏进袖洞。

    春桃推门进屋,念叨着,“你又偷懒了。”这才有了开篇一幕。

    寒暄之中,许临耸了耸鼻子,又闻到那股熟悉地异香,笑道,“是小宛姑娘来了么?”

    孟小宛挺身探步走进了屋,笑嘻嘻道,“奴家倒瞒不过许公子。”

    许临见她今日走路说话,甚至妆容发型都是仿着岚嫣,当下心中好笑。

    可惜青春稚气又怎是脂粉能掩,便玩笑道,“小岚姑娘起得早。”

    孟小宛咯咯笑道,“没有捡树枝得早。”

    许临心中一羞,赶忙转移话题道,“两位姑娘找我何事?”

    孟小宛,春桃异口同声道,“说书!”

    许临深吸一口气,“来吧!”又疑惑问道,“怎么不见岚姑娘?”

    孟小宛道,“姐姐另在一处,公子请下楼。”

    许临披上千金裘,随二人下楼。

    刚一开门便吃了一惊,此时楼下人头攒动,本来宽敞的地界现在早已跪坐满了,粗略看去有一两百人之众。

    孟小宛一路掩笑,拉着许临半懵半就地走下楼梯。

    许临恍惚坐下,见桌案上应有尽有,瓜果齐备不说,茶酒之上还飘着淡淡热气,另备有手帕痰盂,甚至连挥赶蚊虫的拂尘都有。

    许临见如此妥当,看来只等自己开嗓,可却总感觉说书的话还缺了点什么。

    岚嫣笑意盈盈道,“公子莫嫌唐突。只怪小宛昨晚听了故事,今辰起来就迫不及待给爱玉,莲香两位姑娘炫耀。”

    说罢,爱玉莲香款款起身,齐声道“公子恕罪,我们粗野之人,哪里听过这般感人至深的故事,所以一时忍不住,又讲给了鸳鸯和青杏。”

    鸳鸯青杏起身,又是一般说辞,说打水时讲给了门房老李。

    如此反复,让许临将云梦泽男男女女认识个大概。

    最后秋月起身,说把故事讲给了孟小宛。

    许临见秋月此人虽无十分绝色,但亦有动人之处。

    孟小宛接口笑道,“秋月姐跟我讲了半天,我才听出来可能是昨天的故事。姐姐说夏木是夏朝人,能举大鼎,最后连杀五条鳄鱼,从鳄鱼肚子里救出了舒雅望。”

    秋月起身向许临作揖道,“奴家曲解,惭愧之至。今日不请自来,只为听听这原汁原味的。求公子成全。”

    众人齐齐施礼,“求公子成全。”

    许临赶忙还礼,“无妨无妨。承蒙诸位姑娘抬爱了。只是尚缺一物,难以张嘴呀。”

    秋月道,“是何物?奴家定为公子寻来。”

    许临道,“能不能寻一块官老爷断案用的醒木。”

    众人面面相觑,许临又道,“只要敲击桌案时声音响亮的就好。”

    最后孟小宛把门房胡四巡夜用的梆子讨来,许临一摸极为趁手,当即高拍桌案喝道,“说书唱戏劝人方,三条大道走中央。善恶到头终有报……”

    秋月疑惑道,“是要先写诗么?”

    孟小宛先抢着向众人炫耀道,“这是定场诗,你们连这都不知道?”

    许临道,“今日咱们另开新篇,此故事有诗赞曰,‘云为衣兮风为马,抒情启蒙兮泡沫夏。’

    话说夷洲有一女,名曰尹夏沫,生于薄祚寒门,自小父母双亡,与同宗胞弟四处讨生活。这尹夏沫生禀性恬淡,不以富贵为念。却生的面容出挑,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

    “......“

    “......“

    众女子听得如痴如醉,就连淡定如岚嫣听到紧张处时,也不禁揪紧了手帕。

    除了许临高声讲述,只偶有蚊鸣般的讨论,

    “秋月姐,这夷洲荒蛮之地,竟有如此真情?”

    “嗯。”

    “尹夏沫这名字甚怪,不过听多了,倒也顺耳。”

    “嗯。”

    “秋月姐见多识广,泡沫是什么您知道么?”

    “你知道泡沫有个屁用!知道爱情不就够了!”

    ……

    ……

    “那欧辰口道‘哇呀呀’,手上却见功夫,一把轻舒猿臂揪住洛熙衣领......”

    说罢,顿了一下,又是一拍梆子,喝道,“预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众人如梦方醒,抽泣声夹杂着哀怨声不绝于耳。

    只是无论如何恳求,许临都不肯再讲,只留下一句,“诸位想听,明日起早。”

    众人见状,失望中却没失了礼数,齐齐起身向许临作揖告辞,乙等以上的由丫鬟搀扶,丙等丁等互相结伴挽着各自回房去了。

    留下家丁院仆各自收拾全场狼藉,岚嫣向秋月示意,秋月领会,高声道,“点灯迎客!”

    顿时灯笼高挂,更衬得全场金碧琉璃,两名男仆又各抬一块匾,分立大门左右,左首写的是“花柳繁华地”,右首写的是“温柔富贵乡”。

    许临见众人手脚麻利,有条不紊,不知不觉间呆了。直至岚嫣提醒道,“公子,此处吵闹得很。我们回去吧,这里自有秋月照看。”

    许临才缓过神,跟着昨日三人,一齐上了楼。

    回到房间,许临问道,“岚姑娘是云梦泽之主?”

    岚嫣摇头道,“公子高看了。奴家虽名列四宝,但既然是物那不就是自己说了不算么?此间主人,我们称之阿母,赶在节前出门收账去了。委托我代管云梦泽,可惜我也是个怕麻烦的人,只能又辛苦秋月姑娘。”

    许临想起一事,又不好问出,不知不觉涨红了脸。

    岚嫣见他神情心中猜到几分,于是笑道,“既然是宝贝那更得吊人胃口,手中任人把玩的不值钱,看得到摸不着的才勾人。我自付无十分绝色,但阿母却有十二分的手段。

    故奴家每月只两天待客,且不以色示人,只以文会友。逢初一十五云梦泽举办文试,夺魁者方可与奴家共谈文墨。”

    许临心里感叹,这阿母倒生不逢时,若在现代,进了某家手机公司,必是饥饿营销的一把好手。

    岚嫣继续道,“久而久之,在这一众洛阳子弟看来,谁能在文试中拔得头筹更重要,奴家倒在其次了。”

    “敢问姑娘,参与文试需要什么条件?”

    “不限官民,只钱十缗。”

    许临心中盘算,东汉货币主要是铜板状的五铢钱,一缗是一千枚,十缗就是一万枚。可当时就算位列三公者,月俸也不过两万枚,寻常官员月俸不过四百枚,这个年月寻常百姓由生到死之怕也花不上十缗。足见这云梦泽主人不光会饥饿营销,胃口也是当真不小。

    可自己去哪挣这么多钱呢?

    岚嫣仿佛看穿了许临心思,笑道,“这门槛钱自有奴家为公子分忧,听了公子两天书,也当打赏。”

    许临本想拒绝,可两手空空,忽又想起春桃早上说的话,“想真心想做得就别说出口。”

    当下只在心里发狠。我现在拒绝也只剩嘴硬,可惜我许临嘴硬胃也硬,注定吃不下软饭。不就是一万钱的门槛,我不光要挣足了!而且只给自己三天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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