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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吴家老闵

    跨过大江便是南朝的江南,在诗人文人眼中,城外的江南如同刚纳入府里的小妾般娇羞可人,诗句中总少不了收着藏着小小撩拨一句。

    吴家村距离南朝江城不远,南处是山地丘陵、北处是水景小湖,是典型的江南水乡。也正是因为这里的地理环境,城里的热浪风吹不过山岗,反而自北吹来的山风凉爽宜人,这让吴家村的温度远低江城许多。

    其实原本江城环境倒也不错,只是数十年前蒸汽核心的发明与齿轮榫卯结合,让这个倚靠大江的江城站到了风口浪尖上。

    紧靠大江,取之不尽的水源,地势平坦正适合搭棚建厂。蒸汽进入江城,就像水煮开变成蒸汽,忽的一下,大大小小各色作坊遍布城中,“江城货”一时间在南朝小有名气。

    资本快速积累的同时,城里自然环境开始渐渐不尽人意。尤其是盛夏,江城人在满天蒸汽下怕是呼吸都困难。所以,有选择余地的贵人们寻到了吴家村这里。

    从阡陌之地到蒸汽车来车往,从乡村田野到贴波不碍画船摇的江南水乡...重金之下,吴家村仿佛在一夜间蜕变,加上城里人的克制,小村在几年内成为事实上成为文人墨客的江南水乡。

    当然,吴家村原本的一亩三分地自然放不下那么外人,即便已经扩大不少,风景好的地方毕竟还是少。于是,再后来的城里人需要先买下村民的地头,再来重建。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些后来者不如前来者和善,大多是仆从先行谈好价格,再由主人垫付资金。坑蒙拐骗少,威逼利诱多,一时激起民愤,好在很快城里某位贵人出面,对混乱的市场进行稍稍规范。自此以后,每迁出一户吴家村人便会额外有一笔遣散费,足够村里人在他处生养。

    虽说这样的善举减少了村里人反抗的声音,但终究还是有反对者。村南山脚樵夫老闵便是其中之一。

    老闵今年刚入知命,莫说莫说娶妻生子,女子白嫩细弱的手都没牵过一次,家中二老也在数十年前撒手人寰,实打实的孤家寡人。

    老闵本该说是个可怜人,然而此人着一身惹人嫌的“好本事”,令人难生好感。一是爱管闲事,却从不帮理,谁横帮谁,实打实的软骨头,二是脾气极臭,凡是自己觉得不对的总爱和人争论,嘴里也没几个好词,怕是悍妇见他也退避三舍,最后便是好酒,其实好酒本无过错,只是此人酒品极差,大醉之后必是将前两个缺点发扬光大,作奸犯科虽不敢,龌龊之事倒没少做,这致使原本在村里就没几人爱搭理老闵,在新入驻的城里人眼里更是多余。

    话归正题,老闵是反抗派,其实是近几个月才开始的。头批城里人到吴家村来,那时老闵还是双手赞成,一下子多了这么些人,手里的柴成了俏手货,价格翻了一番不说,还不愁卖。

    若是不想砍柴了,老闵还能到建新宅的大户家打打零工补贴家用,更有几个丫鬟曾叫过他为闵师傅,那柔声细语让老闵面子里子都有了,这使那段日子成为老光棍清苦日子少有的舒坦时光。

    可惜哪里有钱,哪里就不缺人干活。

    城里人有钱,在新宅上也舍得花钱。洒出大把大把的银钱纸币吸引来其他村的年轻人。

    村里一天一样,村里的人也一天比一天多。外乡的年轻人虽说都是干砌砖上瓦这种简单活,但架不住人家老实肯干工钱少,甚至也有樵夫带柴来卖,老闵见过那一根根四四方方、价钱公道的松柴,实在想不出谁会买自己的那些枯树枝。

    除了钱,还有那奇奇怪怪的蒸汽技术。小河边高耸的蒸汽锅炉是前两年才有的事物。

    蒸汽锅炉刚刚建好时,老闵和其他村民都不知道河边的烟囱下是个什玩意,都说是哪个城里有钱人家的妇人不知道生火做饭,硬要拿铜管来作烟囱,惹得大家嗤笑。

    可后来听村里一个去过城里的年轻人介绍,大伙才知河边上原来是搭了个蒸汽锅炉,专门用能烧着的石头去烧开水。村民不明觉厉,淳朴的认为城里人喝水泡茶非得要个专门的地方。

    讲究、太讲究了。

    大家纷纷对城里的生活充满好奇。这其中最感兴趣的便是老闵,老光棍无依无靠,对村里一亩三分地期望值也不高,所以总好奇外面的生活。

    他问年轻人,蒸汽锅炉到底是做什么的?

    年轻人也不太清楚,指着烟囱说,村里的是小的,城里的都是比这大几号的蒸汽锅炉。随后把城里见到的告诉他,说蒸汽锅炉是给铜马车加气的。

    老闵不明就里,自此对蒸汽锅炉更加好奇。但逢太阳落山,老闵都站在小河对面,静静等待,等待金属烟囱轰隆那一声巨响,以及无数蒸汽喷薄而出的瞬间。每次老闵都会身体一麻,兴奋地大呼小叫,仿佛一天的烦恼也随蒸汽的消散而消散。

    可是老闵怎么也没想到,这个自己无比好奇的事物会在短短几个月时间里,真正让老闵被市场淘汰,成为压倒自己的最后一根稻草。

    村夫不明白蒸汽的事,城里人却是熟心应手。

    今年早春,蒸汽锅炉正式启用,所有与蒸汽有关的大小机械一股脑涌进小村庄,接管、充气、压缩、再充气,一个个精铁所制的压缩罐填的满满,由铆钉硬木榫卯构成的三轮、四轮小车运往村庄各处...

    短短数十天,村里机械与蒸汽声音此起彼伏,液压带来的力量很快接下了所有新房的建设任务,顺势顶替了老闵。

    那烧水要的能烧的石头,被两人高的蒸汽机车一路推来,小山高的石头替代了老闵手上那点柴火。

    活没得干,柴卖不了。老闵年纪大且风评不佳,一切的一切让老闵失去了生机。于是,头伏那天,连着两天没吃上饱饭的老闵决定将留在最后的祖宅卖了。

    八竿子打不着的外乡亲戚闻风而动,大清早便找上门来,手里端着个罗盘围着老宅里里外外看了一圈后,又唤来个不知哪家的仆人,两人当着老闵的面嘀嘀咕咕一阵讨论,很快便给老宅定了价。

    那仆人伸手拿出一张银票,上面写着“二两银子、宝通银装”,

    另一手则拿着一张房契,红泥压在房契上,摆明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此时老闵饿的心发慌,思绪也乱。他一边怕价钱不公道自己吃了亏,又怕自己摇了头会让这单生意跑脱了,令亲戚没面,摆在二人面前这呀那呀罗嗦了个半天。

    另外两人听的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最终那仆人不满,不问当事人老闵,反问向老闵亲戚道,是价钱少了还是不卖,给个痛快话。

    老闵亲戚无奈,上前劝说了几句。老闵自觉面子挣够了,这才把拇指点在红泥上,又落在房契上。

    一见纸上那赤红如血的拇指印,那仆人面色一喜,银票往老闵手中一塞,转身带着房契一路小跑出了宅子。亲戚本想再要些遣散费,可见老闵无动于衷,叹口了气,拿了小十枚铜钱给老闵,顺道说了几句有困难可以到外乡来找自己之类的客套话,便摇头晃脑的离开老宅。

    老宅又剩下老闵一人,再次恢复到平日的冷清,唯一的变化就是这宅子不再属于老闵。老闵不禁怅然,一张纸和铜钱便换了住了五十多年的老宅,虽然破七烂筐,虽然家徒四壁...心头忍不住一阵酸楚。

    老闵曾经吹牛,自己除了生下那天哭过便再没落过泪,可此时,眼眶却是红了起来。

    “他娘的!”老闵咒骂一声。他都不清楚是在咒骂什么,是那个仆人、是自己那个远房亲戚,是自己,还是那些城里人?

    不过老闵心很宽,就见他足下一动,大步朝村里新开的那家酒楼而去,踏踏实实借酒浇愁一把...

    午后,醉醺醺的老闵被饭馆掌柜赶了出来,掌柜是村里人,自然认得他,特意吩咐店小二扶他往远处多走些,生怕老闵醉在店里有碍观瞻,挡了生意。那店小二是个实诚人,七拐八拐硬是将老闵搀到一里多外的河边才一路小跑回去。

    正巧不巧是蒸汽锅炉取水口的上游,醉眼里老闵就见那烟囱呼哧呼哧的作响,像个苟延残喘的老头大口大口的呼吸。一时想起今日重重拜它所赐,不由怒从胆中生,脱下裤子对着小河便是一顿放纵。

    舒爽过后是更多的醉意,老闵本想回家,一想家没了,便挪了挪身子,干脆利落的躺在河边草地上呼呼睡去。

    醉梦里,老闵见到了过世多年的父母,闵老父问是不是他们走后,日子太苦才把祖宅卖了,老闵答不上来。闵老母则问他,现在是不是还是一个人过活,有没有娶妻生子,老闵也答不上来。

    梦里,二老似乎也知道老闵答不上,仅是叹气一声,便走上前来,轻轻将这老光棍搂在怀里。在父母怀抱里,老闵心头酸楚又起,本该落下的泪水终于落下...

    “这老头哭了!”身边一阵嘈杂将老闵惊醒。

    昏暗的阳光下,几个火把插在地上,几名年轻人围着自己,最靠近自己的那个则正在系上腰带,老闵鼻翼抽动,就闻到身上散发出的一股子骚臭味。

    他顿时清醒过来,一身气血涌上心头,可哪想到刚起半身,四五双手便伸了过来,死劲将他摁在地上。

    那系好裤子的年轻人好像是众人的头目,就听他啐了口唾沫到老闵脸上,狞笑说道,“记着,下次别跟野狗似的到处拉。”年轻人说罢,抬脚对着老闵面门就是一踹。

    噗的声,地上的老光棍仰头翻身,晕了过去。

    其余几个年轻人见状有些慌乱,纷纷松开手。为首年轻人脸色发白,却镇定许多。俯身摸摸老闵的脖颈,发现老闵还有脉搏气息,脸色才恢复几分。随即他笑着说了声没事,举起火把作势要走。

    可那年轻人走了几步又折返回来,不知为何从腰间解下个酒葫芦扔到老闵身侧,才领着众人回去。

    年轻人们走了很久,旷野也安静了很久,忽然一声哀嚎打破寂静,惊得林里虫鸟为之一颤。

    直到月上树梢,哀嚎才渐渐消停,月光下的荒地里一个孤独的身影爬了起来,身影踉踉跄跄起身后,先朝村里的方向走了几步,又好似反悔一般向山林深处而去...

    夜色迷人,山林里除了野猪也没有其他野兽。作为这一带的樵夫,老闵对山路无比熟悉。在山路上走着,老闵喝着酒葫芦里的酒,摸着暗兜里二两银钞,暴力的恐惧、未来的迷茫、年轻人的羞辱...诸多烦恼像是山路边的杂草,皎洁月光下一根根清晰可见。

    心乱如麻的老闵走过山林,来到山岭,两个微微隆起的土包前插着两块无字的墓碑,这是闵父闵母的墓。老闵想今后不再回村里了,所以最后来见见老父老母。

    面对二老,老闵沉吟半刻,随即高高举起酒葫芦,仰头灌下,劣酒顺着喉咙一路向下,湿润了早已干涸的喉咙,满嘴血腥尝不出味道,反而一股铜腥气险些将酒吐出。

    但老闵舍不得酒,咬咬牙,强忍着恶心还是混着血水一起喝下,顺势半瘫在墓碑前,醉眼中影影绰绰的小村早已灯火通明,远远传来人们嬉笑打闹的声音。

    老闵再也想回不村里,那里再无立足之地。从未出过小村的老闵暗下决心,他要去江城,看看城里更大、更高的蒸汽锅炉,看看外面的世界。很快酒意上来,老光棍就这般睡去...

    第二日,依旧是个清朗的夏日。

    阳光直照在老闵脸上,躺在墓碑前的老闵因为口渴,而下意识砸吧砸吧嘴。

    “水。”一个男人的声音在老闵耳边响起。甘甜的清水应声而来,流进干苦的口腔。老闵强忍着不适侧头望去,就见昨晚的酒葫芦放在嘴边,正由一个寸发的男人拿着。

    这是谁?老闵心底闪过一个念头。

    “我叫白山。”男人的声音不急不躁,回答的语气像是与老樵夫的内心对话。这名叫白山的男人说完便站回原地,似是在等老闵下一步动作。

    “你是?”老闵听到了白山的回答,也听得懂。一来,他觉得这名字听起来熟悉却古怪。二来,他看白山的面貌,似乎认识,但细看又觉陌生...一会觉得他像隔壁邻居的大儿子,一会又有隔壁邻居家的老头,甚至像村里有名的李寡妇...不知怎地,打量久了,老闵觉得这白山有些像是自己。

    “就叫白山。”白山没好气说道,显得有些不耐烦,挥一挥手打断老闵思绪。

    老闵却觉眼前一花,那张好似熟悉的面孔变得模糊起来。正当老闵正想多看两眼,白山说道,“带我去你们村。”

    去村里?老闵想起昨夜那几个恶人,头摇得像个拨浪鼓,白山像是看出老闵的心思,说道,“没事。”

    话音刚落,老闵只觉心头一震,脑海模糊一片,下意识点头站起,稀里糊涂领着白山往吴家村而去。

    .......

    新修葺的吴家村门牌楼被正午的阳光晒得通亮。牌楼下,白山站着,老闵看着白山,白山则看这牌楼。

    “人生不过数十载,凡胎肉心总忆愁。”白山看着两侧的门联振振有词,而老闵则坐在一旁,心里不知盘算什么。

    过了小会,白山对老闵招招手,老闵内心抗拒一下,但下意识还是走到白山跟前。

    “啊。”老闵嘴巴没动,鼻子里出声,昂着头满脸不耐,以此表示不满。

    可惜白山甚至没有看他,就说道,“你到了那头,再邀请我过去。”说罢指了指门牌坊另一头。

    老闵疑惑挠挠头,心想这又不是上人家里,那须得这些麻烦。但他见白山说完后便没有再动,想想还是听话走到门牌坊另一侧,说道,“来吧。”

    可白山仍站在原地,老闵见他手一摆,随后对自己说道,“需要一个请的手势。”

    老闵一时莫名无语,可又怕得罪了这不知是谁的白山,只得压着性子草草一摆手。白山见了,这才满意颔首,双手放于背后,踱步走进吴家村。

    就当白山跨过门牌坊时,从村外刮起一阵大风,地上细碎的沙石卷到空中,吹的老闵睁不开眼。很快这阵风消散,尘埃落定时,老闵睁开了眼,就见一阵浓厚的灰雾从身旁掠过,眨眼间就将身边一切吞噬殆尽。

    老闵一动都不敢动,他觉得自己是站在了蒸汽锅炉里面,浓郁的灰雾中伸手不见五指,隐约细碎的哧哧声不断在耳边回响,甚至有人的呓语声,似乎在告诉他不要再往前去。

    就在老闵精神极度紧张之时,身后传来白山清晰的声音,“跟上。”那耳边说不清的怪异声响仿佛一瞬间消失,老闵身后的灰雾也如春光下的积雪一般融化,退让出一个通道,而通道前方是白山渐行渐远的身影。

    “等...等等我!”老闵顾不得其他,忙抬腿追去。可接下来,老闵怎么追都只能看见白山的一个背影,无论是老闵跑的快慢急缓,二人始终保持同样的距离...

    直到老闵视野出现一个挂着红灯笼的大宅门,前方的白山才停下脚步。老闵见白山站在宅门前等待着自己,不由加把劲追了上去。当老闵跑到白山跟前,白山指着大宅说道,“我们进去。”

    气喘吁吁的老闵顺眼一看,牌匾上“刘府”二字熠熠生辉,两尊怒目相对的石狮子一左一右表示着主人的身份地位。老闵连忙劝道,“上这作甚?咱们赶紧走...”可没等老闵说完,厚重的刘府大门哐当一声砸在两侧,再看去白山已然跨入大宅。

    “这...这...”这下真的把老闵吓住了,然而他身后灰雾再次聚集,早已看不见道路。老闵内心一顿纠结后,在灰雾再度袭来之前,快步进了刘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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