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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圣人与人

    老闵阖上了眼,与人间稀里糊涂的告别。

    他的人头落地,没有让庭院里众人感到恐慌,没有人抬头去看。反令他们更加亢奋,原本是呢喃自语的念诵话语变得越来越整齐,宅院外也传来模模糊糊诵读声...

    这些声音像是支流的小溪,原本微不足道,却能汇向一处,一个个人此刻宛如一体,如同大江奔流,气势磅礴,如同一位巨人向苍穹嘶喊祷告,而苍穹似乎也在回应他们的诉求。

    圣人光耀世尊前,福纳弥深运更绵。

    圣人齐天当永固,禄享千钟世太平。

    圣人寿比同日月,命域华光自此开…

    当骄阳立于正中,地面再无阴影时,一片乌云遮蔽所有的阳光,仅留下正房门前的空地上留下一处光亮。

    在那里本不可见的灰粒在光柱下时隐时现,无头尸身静静地跪着好似一块雕塑,渐渐在它身边无声无息多出一把鹿角椅。

    黑衣安静下来,纷纷抬起头,一个个面具下是充满狂热的目光。

    这时,像是从幕后走到台前,白山从阴影里踱步而出。祂站到光线照亮的鹿角椅前,审视着所有人,接受着他们的目光。

    诵读声停止,为首的那名老人身体微微动弹,稽首问道,“敢问圣人名讳。”

    “原本姓闵。现在不了,就叫白山。”白山停顿一下,转身坐下后接着说,“不是圣人。”

    “圣道下临世之人便是圣人。”老人拜下身,身后众人也随之拜伏,“全人便是圣人。”

    白山笑笑没有继续这个话题,探出一只手,说道,“说说诉求?”

    立刻从人群中爬出两人,一个青面獠牙凶兽相,另一个则是半喜半悲的白面青年相,二人一左一右跪在白山面前,捧出两个。

    白山眉头微皱,没有伸手去拿,问道,“这些便够了?”

    “回圣人,够了。”老人答道。

    白山颔首,两个书筒便从两人手中消失不见。随后,一个朝耳香炉静立他的身侧,一只线香静立炉身正中,幽幽散发一缕青烟。

    “还有一炷香。”白山俯身靠近为首的老人,几乎快贴到老人脸上。老人虽无惧色,但瞳孔仍是忍不住一缩。

    他看见一张极为僵硬的脸,不说动作、神态,就是最微小的情绪都不复存在,僵硬得像是一副画或是一层皮,或者说这是一个死去多日的人的脸。

    “你是谁?!”老人似乎想明白了什么,近乎失声问道。

    “我是谁不重要,关键我是应求而来,你们的诉求不难,我可以馈赠,但我更想交易。这笔交易对你而言不难,毕竟你们已经准备好了,只需开口邀请我便能达成...”白山的嘴角像是被什么东西牵动,苍白的脸上浮现出诡异的笑容,“王喆,你觉得怎么样?”

    王喆,白山知晓这个名字,老人并不意外。但王喆开始猜到白山身份,一改方才恭敬谦卑,反问道,“是生而知之之人?”

    “也不算是。”白山好似听到了什么逗人的笑话,仰头大笑,那张脸犹如活了起来,尤其是那双眼睛充满了光,就见一对眼眸内生二瞳,一对内瞳则在诡异的翻动,聚焦在王喆身上,好似在期待,“王喆,闲话不用再说,你的时间不多了,况且在我看是谁不重要,生死才算大事。”

    王喆看了眼燃烧过半的线香,略作思考后,沉声说道,“两个条件。一是,留下他二人观礼,圣人不可将他们制成锚点。”

    “好!”白山不假思索答应下来,“还有?”

    “第二个条件是请圣人今日便完成我等诉求...”

    “我答应你。”不像回答第一个那般痛快,白山面露冷色,靠回椅背,淡淡说道,“王喆,你这两个条件,加上之前的两个诉求,我都会答应你。”

    老人稽首拜谢。白山挥挥手不再言语,抬手做饮酒状,一个酒葫芦被他拿起,他道,“前六杯是敬他闵白山,这第七杯,我独敬苍生!”

    待他饮尽葫芦里的残酒,面貌又变回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状态,接着身影悄然消逝,此地只留下鹿角椅、酒葫芦和几乎熄灭的香炉。

    忽地刘府大宅上空的乌云剧烈涌动,厚重云层下青白色的电光时隐时现,如银蛇窜动,滚滚雷声伴随电光的由远及近,泯泯中昭示天道之威。

    “余中道、徐壶留下。其余人速速立刻。”王喆似是知道会发生什么,连忙站起身。

    众人不敢悖逆这位老人的命令,除去方才递上书筒的二人,其余人迅速从大宅退去。

    宅子外的人见大宅里的人出来也赶忙跟上,在村子里其他地方的人看见了这些人纷纷踱步紧随。一时间,吴家村里人头攒动,汇成洪流,脚步声如潮水般轰然响动…

    不足一刻时间,纷杂的步履声停歇,无数黑衣伫立在吴家村牌楼前,他们摘下面具露出本来的面貌,是天人之姿的花季男女,是鬓脚衰白却精神烁烁的老者,有一身煞气的北朝红樱将帅,有牧守一方的高官厚爵,也有豪门望族的掌舵之人...

    世间权贵似乎都聚集在吴家村村口,原本他们各有立场,各有恩怨。但在这一刻,他们在晴空下,凝望天空那片乌云,等待不是刘府大宅里一场蝶变。

    .......

    乌云遮蔽下,刘府宅院已是伸手不见五指,唯有鹿角椅那里还有一抹柔和的光,这抹光将不足一丈的区域照亮,将老人身形轮廓描绘出来。

    此刻王喆原本苍老佝偻的身影站得笔直,背影像是山峰岩石那般坚挺,仿佛能扛起世间一切的苦难。他的双眼虽已因年迈而浑浊,却在黑暗中透出光来,如村口聚集的人一样,也在等待一个变动,哪怕是最细微的变动。

    “准备拜祭。”王喆令道。身后二人立刻行动,一盏铜炉、一支线香正正摆在茶几上铜炉之前。

    “余中道、徐壶,留下你们是老夫的私心...”王喆说着,宽大的衣袖猛地鼓胀起来,一串火星从袖中蹿出将线香引燃,“自元圣初年至今,已有1296年。若是今日成功引渡圣人临世,那便是历史上的第二回。”

    另外两人听得极为认真,就听王喆接着说,“前人说,圣人临世是人世间最大的幸事,是天道在怜悯世人而令圣人入凡...只是今日亲眼所见,恐怕是与书中言论有所出入,所以老夫除了知道圣人相和引渡外,其他一概不知。”

    “老大人...”佩戴青面獠牙凶兽相的男子拱手正想说话,却被王喆摆手劝下。王喆自嘲一笑,说道,“想这么多有何用,老夫面具是被圣人摘下的,是圣人点名来作这引渡人,是无上光荣、无上光荣啊!”

    王喆看向那名男子,接着说道,“余中道老夫知道你想什么,好好看便是。圣人已承诺便不会改了,你与徐壶是我道门传人,观礼是应该的,是必须做的。”老人徒然极为郑重的吩咐到,“但你们切记,仪式结束前,切莫将面具拿下,拿下了便是和老夫一样成为圣人在人间锚点...”

    二人听了面面相觑,忍不住对视一眼。而在此刻,老人猛然身体紧的缩到一起,原来在三人不察觉的地方探来一抹光带,光带似物却不是物,若不是黑暗中点点灰粒将其衬托出来,怕是没人能看见。

    光晕看似无力,实则却让王喆这位道门道首无法抗拒,像是抱被一样将老人裹挟,并且不断收缩缠紧,不足眨眼功夫,王喆几乎窒息,只剩吐气的力气。

    “先生!”戴有半喜半悲的年轻人急声呼道,佩戴青面獠牙凶兽相的男子另外已是动身快步靠去。

    然而,王喆此时看见香炉里仅剩下光点线香,不禁暗自叹息,旋即不知为何笑了起来,他虽已是满面紫红,言语渐渐无力,但还是坚持将嘴里的话说完,“活下去...”

    说完,一团青色的火焰自他身上燃烧起来,生硬的青光与光带不断碰撞、抗衡,二者相交、相融,看似虚无的火花不断蓬出,转瞬又四溢而散。

    青光是自王喆而出,是老人燃尽心血的力量所化,这时候王喆莫名想起白山说的“生死才算大事”是为何意,原来凡人一命真能与天道相搏,虽然尽能如此,如此卑微,但他此刻甚至能感到天威到底几何,天道究竟几分。恍然,他明白了白山为何不自称圣人....

    然而这一切,王喆无法诉说,正如人间的言语无法诉述天道的轮廓。但生命的燃烧让老人有了极为短暂的自由,他不顾口鼻耳滴下的鲜血,以头抢地,毅然决然向苍穹呼道,“恭请圣人白山入世!”

    王喆忍不住向鹿角椅看去,忽然碎裂的脸上,一个血淋淋的笑容转瞬即逝,就见他像是被投入翻滚的铁水中一般,无形的火焰将王喆皮肤、血肉分崩离析...片刻时间,原地只剩一个碳化的人形。

    “老大人...”佩戴青面獠牙凶兽相的男子喃喃自语,泪水从面具下方落下。一阵微风拂过,王喆的遗骸被风轻轻扬起,化作一团淡红色的烟尘向天际而去。

    男子抬头望去,就见原本的那片乌云仿佛被拉出一个刀口,宏亮的天光霎时如瀑布般落下,在鹿角椅周围点亮起星星点点的光辉,这光辉越来越多,越来越亮,最终变换成如纱般的白幕。

    这时,嗤的一声。原本被几人遗忘的老闵的身体双臂以极为夸张的姿势打开,缓缓从椅子上悬起,凌空置于一丈多高,尸身正中的位置闪亮起一点极为耀眼的亮光,亮光向前射去,聚在那面薄如蝉翼的白幕之上。

    忽然,白幕便一分为七拂向老闵尸身,本应是轻盈的白幕,在接触到尸身的瞬间却如铁筛一般,刹那间毛发皮肤,一身血肉,五脏六腑,周身脉络,皑皑白骨一一被拆分肢解。

    随后这些“零件”像是被人分门别类重新安装一般,又一一附着在不同白幕之上,它们凌乱拼凑在一起形成七幅不同的“画作”。

    既然是画,那便一定会有作画的人。

    一个人影出现在七幅白幕之前,它稍稍挪步,使自己距离白幕更近一些,接着双手微动像是画师作画对图案进行修改,重新梳理错枝末节的经脉,重新成型拥杂繁复的血肉...

    人影站在第六幅白幕前,静静凝神观望,二人就听虚空中一声叹息,“可惜这世没有轮回。”

    话音一落,人影与第七幅白幕合二为一,这第七幅白幕有了图案便陡然变换形状,与另六幅白幕如画卷般重叠再次成为一体。

    这时,苍穹仿佛在积蓄无边能量,那一幅白幕同样也在极速积蓄。

    下一刻,雷蛇涌动,狂躁的雷电如雨般倾巢而出,降下无边的威能,欲将白幕摧毁,反观数丈高的白幕一层接着一层的不停重叠,有条不紊,其上散发出微弱的光芒与雷霆分庭而立。

    轰隆隆...一声巨响,仿佛苍穹不满这一刻的结果,却也只能作罢。而白幕在层层迭代的过程中,最终变换成一个等人高的纯白色物体。

    雷霆刚歇,无边狂风又席卷而来,狂风如铁犁一般将庭院里一切都被掀至空中,且风蕴有燥怒之意,凡掠过之处皆是焦痕遍布。

    庭院里二人自是受到狂风洗礼,好在此时香炉散发出淡淡幽光,隐隐庇护着他们。可惜那幽光仅能减弱的影响,并不能消除,二人跪在地上拼尽全力才得呼吸。

    那名叫做余中道的男子艰难的抬起头,似是想看清身边发生的一切。就见那个物体纯白色的外表在柔光的保护下,屹立于狂风之中,那中心位置时有光点跳动,似乎即将孕育出一个生灵。

    像是子宫里的胎儿,这个生灵也有心跳。只是它的心跳极为有力,方圆一丈多的地界都因它的跳动而颤抖。心跳也并非保持一个速率,刚刚开始时缓慢跳动,伴随着其周围的气场一张一合,如同蒸汽水泵一般有序吸取周围的空气。

    这只是刚刚开始,心跳声并非一直保持同一速度,而是在极速加快。片刻时间缓慢的跳动变成了暴雨击打下的鼙鼓,物体正中的吸力也在不断增强,如同龙吸水一般,生生与狂风争夺外界的一切。

    冥冥中余中道似乎看到了一扇大门,真理的大门,众妙之门。他的心跳随之翻腾跳动,不断加快。余中道暗暗记下此刻所见所闻,很快心脏因支撑不了更快的跳动而渐渐停歇,失去血液的身体也渐渐僵硬,不住颤抖...

    可余中道仍是挣扎的坚持!对他而言,这并非痛苦而是新生!

    “想死吗!”身侧名叫徐壶的年轻人一声暴喝,猛地将他扑倒,将余中道的头死死扣在地上,斥道,“你他妈想死吗!”

    余中道清楚徐壶作为道门传人,了解的秘辛一定更多,这么做是为他好。可自己像是魔怔了一样,为了多看一眼,他忍受住了因血液的供给而不断放大的痛苦,甚至想拿下面具亲眼看看那边…

    下个刻,余中道耳膜一阵剧痛,眼中再无他物,唯有耀眼的白色,这种白色并非日常所见的那种,是来自光里的白色,如钢铁般坚硬,又若针芒般刺痛双眼。

    徐壶是趴在余中道的身上,同样眼里也尽是这一抹色的白,他的心中产生一种只有顶礼膜拜才能缓解的澎湃之意。因为这白色霸道至极,它一出现便将所有色彩遮蔽,哪怕是与之对立的黑色,容不下任何哪怕是一丁点的杂色。

    这时,一声薄冰碎裂时的脆响拉回徐壶神智,就见周围电光频闪,一道雷霆于天际霍闪而下。纯白的物体应声破碎,如花苞般绽放开来。一只手掌从中探出,紧紧握住苍穹那道不曾停歇的雷霆。

    手掌散发出的威严如山崩地裂,紧紧在徐壶看见的一瞬间,便将他压翻在地。徐壶找不到任何词汇去形容这种没有实物的压迫感,脑海中只有服从和顺应。

    更让他惊讶的是,随着手掌探出的部位越多,物体中不断涌出漆黑的液体,将物体的下半部分全部覆盖,与纯白形成阴阳强烈的反差。这种反差让他的所有感官仿佛都在不断扩大,意识变得异常敏感并且撕裂,即使是呼吸也极为困难...

    就在徐壶崩溃的瞬间,天空又恢复平静,狂风骤然消散,白色如潮水般褪去,眼帘里短暂的红白光线交替后,世界重归黑暗和宁静。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清脆的鸟鸣声将余中道从黑暗中惊醒,他缓缓睁开眼,时间像是倒流回去,似乎只是做了一场噩梦,宅院一切都未改变。

    自己依旧在庭院中,没有分毫挪动,夏日微黄的阳光,徐徐夏风营造的精致庭院也丝毫没有改变。

    但当余中道看见那燃烧殆尽的线香和身旁不知生死的徐壶,他忽然意识到其实一切早已不同。

    “叫什么名字?”

    余中道先是一愣,随即寻声望去,就见正房门前还是那把鹿角椅,多了一个黑衣男人。黑衣男人身段极佳,相貌却是平平,平凡到余中道眨眼间,脑海中便没有了他的相貌。

    “临时就像你们修行一样,都要付出一定的代价,天道降下天劫便是要斩去了我的能力。”黑衣男人见余中道没有反应,解释道,“也就是说,现在的我并非全知全能…”

    “恭迎圣人…”余中道登时醒悟过来,连忙跪在地上,扬声高呼。可黑衣男人却叹了口气,不想过多解释,于是又问一遍,“你叫什么名字?”

    “余…余中道。”余中道心中没由来蹦出一个大胆的想法,鼓起莫大的勇气,以无比谦卑的语气,问道,“白山可是圣人名讳?”

    黑衣男人手指在鹿角椅的靠手轻点两下,带有几分笑意,说道,“就叫白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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