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蝼蚁

    “远修,妖孽现身,惊天动地啊!”

    爽朗的笑声中,巡守叫着钱克清的字,轻快地走入大堂,身姿飘逸,神情俊朗,头戴乌纱帽,脑后的飞翅,几乎与肩同宽,一袭蓝色的锦鸡官服,将堂中的人压得更低了一头。

    因为那是二品、文官的官服。

    而钱县令,是八品,这还沾了随县的光,因为随县是州府所在地,县令比寻常县官,要高两级。

    大朔朝廷,下辖一十八行州,随州地处西南边陲,下辖五郡十七县。

    巡守姓王,叫王章润,是随州的土皇帝,当然,你要是当面这么叫他,他会跟你急,因为在古代,自称皇帝,即使前面加一个“土”字,那也有谋反的嫌疑。

    不过背地里,他可能会升你的官儿。

    正常情况下,县令是够不着巡守的,因为巡守的直接下属,只有五名郡守,加上三位使司,布政使分管民政、财政;按察使分管监察、提刑、狱讼;而指挥使,则分管军政。

    钱县令例外,因为他是州府的县令,上面并没有郡守,因此,行政上归巡守直接领导,业务上分别向三位使司汇报。

    因此,巡守大人直接找钱县令,也不算吃饱撑的。

    听巡守大人叫自己的字,钱克清倍感亲切,忙趋前一步,躬身一揖:“不知大人前来,下官有失远迎,不知有何等急务,倒有劳大人亲自跑一趟。”

    王章润左手摇着羽扇,右手抚摸腰间一块晶莹温润的玉佩,正往里走,见钱县令要单膝打千儿,用羽扇虚扶了一扶,示意不必。

    随即呵呵笑道:“远修,听你的意思,难道是本官没事找事?妖孽现身,惊天动地,妖孽入城,万人空巷,倾国倾城,怎么,本官不该来看一下!”

    王章润四十不到,就官居二品,算得上朝廷精英,却潇洒豁达,有文人特有的风流倜傥,毫无官架子,非正式场合,说话也很随意。

    说完,王章润使劲眨了几下眼睛,还算清秀的五官,便有点破相。这,反而成了随州官场一种时尚,许多官员纷纷效仿。

    钱县令微微一笑,忙闪到巡守右侧,抬手一让,正色道:“下官岂敢?请巡守大人升堂。”

    “算了吧,远修,我坐你这儿升堂,算怎么回事,正好,你也没家眷,干脆去你后衙吃杯茶,交代几件要紧的事。”

    钱克清知道,巡守表面随和,骨子里却极其孤傲,让他坐堂审案,他是极其不屑的,赶紧回道:“下官荣幸之至,大人,请。”

    王章润不再说话,跟在钱克清身后,便往后衙走去。

    门外,八名州府侍卫,身披轻甲,腰挎长刀,气宇轩昂走了进来,四人紧随巡守走入后衙,四人在大堂站定,目不斜视,傲然肃立。

    蒋奉安眼风一扫,堂中的衙役便纷纷退步,站在侍卫身后。

    苏尘左右看了看,好像哪儿都没有自己的位置,只好直挺挺站在大堂正中。

    一名青袍术士,跟在侍卫身后,迈步跨了进来,腰间,坠着五枚铜钱,术士脸色平静,不疾不徐走到公案前。

    随即转身,一脸沉静,默默看着苏尘。

    后衙,书房。

    二人落坐,侍卫在门外依次站好,钱克清向外轻喝一声:“老苍婶儿,看茶。”

    王章润摸了摸腰间的玉佩,无所谓地笑了笑,突然瞧着钱克清,正色道:“远修,妖孽现身,又死了一个五品粮道,够乱的吧?”

    “下官失职,是够乱的,下官正在……”钱克清有点嗫嚅。

    “还有更乱的!”王章润叹了一口气,打断钱克清的自我批评。

    钱克清不解地看着王章润。

    “刚刚得报,粮道,丢失两仓粮食,这,你知道后果吧?”

    钱克清愣住了,两腮的肌肉疾速抽动几下,沉默片刻,才喃喃说道:“下官当然知道,粮道,储备的是军粮,无朝廷许可,不可轻易动用。”

    “不是不可轻动,而是绝不可动,去岁,我随州大旱,粮食绝收,本官向太子殿下请示,开军粮赈灾,本以为顺理成章之事,却被太子殿下严词驳回,最后调了临近青州的粮食赈灾,现在粮道之粮,三仓丢了两仓,远修,祸不单行呐!”

    王章润有点无可奈何。

    钱克清知道,巡守平日风流倜傥、万事潇洒处之,压力,其实挺大的,朝中太子掌权,对犯过的官员,处罚极其严厉,这么严重的案子,说不定丢乌纱帽也未可知!

    便安慰道:“大人,下官虽无能,必定竭尽全力,尽早破案,找回粮食,为大人解忧。”

    王章润自嘲地笑了笑:“也没什么好破的,案子看起来重大,其实脉络很清晰,早上粮道守备遇害、妖孽现身,随即便丢失两仓粮食,毫无疑问,肯定是妖孽作案。”

    推理很清晰,钱克清把三件事连在一起想了一下,也点头表示认同,并补充道:“去岁,我随州大旱,西南的精妖国也是赤地千里、颗粒无收,今年我们倒是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他们却又淫雨绵绵,水灾不断,到我们这儿弄点粮食,解燃眉之急,也是情理之中的,不过!”

    “没什么不过,远修!”

    王章润笑了笑,慢慢站起身,看左右无人,极其舒适地伸了个懒腰,看来,他也累得够呛。

    见钱克清也起身,王章润继续道:“我过来,就是要带走人妖,这几件案子,你就不用管了,我已经严令按察使衙门接管,这帮家伙,平时见油水就捞,见锅就甩,这次,由不得他们,哼!”

    说完,便要往外走,钱克清吓了一跳,脱口道:“大人请留步!请问大人,为何带走人妖?”

    “当然是严刑拷问,追查粮食的下落。”王章润奇怪地看了看钱克清,这家伙,看起来挺干练的,怎么问如此愚蠢的问题?

    “大人,恐怕不妥!”

    钱克清忽然倔了一犟,竟顶了一下巡守:“破案讲究人证、物证、动机、手段、口供,缺一不可,现在毫无线索,就严刑拷问,要是闹出人命,恐怕不妥!”

    “人命?他算人?本官不敢草菅人命,杀一只妖,恐怕没那么难吧?”王章润心中开始不悦,语气,变得冷冷的。

    王章润说得不错,在大朔,要依法杀一个人,的确很难的!

    首先,得县里审结,人证、物证、口供齐全,汇结成卷宗,上报按察使衙门。

    按察使审核无误,经巡守批准,再上报刑部,刑部将全国的死刑案汇编成册,汇同大理寺、督察院共审,这,就是传说中有名的三法司会审。

    西方人引以为傲的司法独立,其实都是咱们玩剩下的!

    会审通过,再将死囚名单上报皇帝,死刑的最终审核权,在皇帝手中,审核的方式,就是传说中的打勾,又叫勾决。

    皇帝在你名字上打勾,不是恭喜你答对了,而是恭喜你死定了。

    即使皇帝打勾,也不是马上拖出去就斩,而是把犯人押到京城,等到秋天,统一问斩,也就是传说中的秋后问斩。

    如果名单送给皇帝的时候,他心情不错,或者某某太监正好进来禀报,某某妃子为皇上生了个大胖小子,皇帝或许就大笔一扔,不勾了。

    或者你已经被打勾,但你的家乡远在天边,把你押到京城的时候,秋天已经过了,你刚好遇上当年的第一场雪。

    那恭喜,你还可以多活一年。

    所以,在朔国,依法杀一个人,很难的!

    杀妖,却容易多了,不管是本地妖,还是外地妖,或者是从精妖国偷渡过来的妖,只要违反大朔《万妖律典》,一律死刑,而杀妖的最终审核权,被下放给了巡守。

    钱克清见王章润说话的时候,眼中隐约有杀气,知道他已经认定、苏尘就是两件案子的元凶。

    心中隐隐不忍,竟脱口道:“大人,恐怕不行!”

    王章润已经抬腿迈了一步,听钱克清拒绝,以为听错了,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老钱,是认真的。

    便冷冷地盯着钱克清,徐徐道:“钱大人,本官并没有跟你商量,我带了八名侍卫,你以为是逛街的?”

    话说到这份儿上,已经很透了,王章润,给钱克清留着最后的面子,但口气中的威慑,已经无以复加。

    钱克清嗫嚅之间,王章润已经迈步走出书房,向公堂走去,身后,四名侍卫缓缓跟上。

    大堂,苏尘还未从死亡的阴影中走出,心中对钱克清这个狗官恨之入骨,看着四周的侍卫和衙役,已经打消了逃跑的企图。

    他像掉入陷阱的野兽,惊慌失措、无计可施,大脑一片空白,只能卑微地祈祷,但愿巡守大人能主持公道,还自己一身清白。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把事情想简单了,穿越,并不是书上写得那么简单,古代,并不是自己可以为所欲为的世界。

    任何一个时代,都有自己的法则,有自己的力量体系,有自己维持平衡的规矩,而自己,懵懵懂懂,一无所知,就闯了进来。

    更他妈悲催的是,穿越第一天,就莫名其妙卷入一场人命官司。

    苏尘并不知道,更大的危险,已经近在咫尺!

    呼吸急促,脸色苍白,苏尘双手轻轻颤抖,一会儿觉得希望渺茫,恐怕死定了,却不甘心,又安慰自己,好人还是很多的,自己不会如此倒霉,肯定会逢凶化吉的。

    神思飘渺,脸上青红不定,恍惚之中,他注意到了那名青袍术士,这才惊异地发现,术士,已经盯着自己看了好长时间!

    忽然,术士缓缓闭上眼睛,轻轻吸了一口气,随即,眼睛猛然睁开,眼中青气弥漫,像晴空之下一片乌云,遮住双眼,遮了一片天。

    苏尘自嘲地笑了,这家伙,居然戴美瞳墨镜,怎么研究的?

    那术士却眼中一黑,仿佛失去信号的监控台,随即又陡然一亮,脑中一片雪花闪过,伴随嗞嗞啦啦的噪音。

    术士喘了一口气,重新调整呼吸,随即右手中指、食指并拢,轻轻扣在太阳穴上,缓缓闭眼,再猛然睁开,眼中,弥漫更加强烈的青气,两根手指轻轻转动,好像在加大功率似的。

    “嗡”

    一声轻响,眼前,雪花更加耀眼,噪音更加尖利,青年后退一步,呼呼喘了一口粗气,仿佛十分疲惫的样子,随即抬眼,不可思议地看着苏尘。

    咦,这套妖脸识别系统,竟然跟他不兼容!

    苏尘觉得有点好笑,暂时忘却了死亡的威胁,小子,看电视就看电视呗,还调什么频道?想看成人节目,你得先付费啊!

    屏风后面,门帘一挑,王章润脸色铁青走了出来,身后,四名神色冷峻的侍卫。

    王章润站在公案旁边,看了看青袍术士,术士有点羞怯,微微摇了摇头。

    仿佛有一点诧异,王章润上前两步,眼睛恨恨地看着苏尘,忽然迅速眨了眨眼睛,睁眼之时,眼中已是蓝光莹莹,像两道蓝色的闪电,直直射向苏尘。

    苏尘瞬间无比难受,心口,像被猛烈地撞击了一下,紧紧缩成一团,仿佛被照妖镜锁定,又好像被电击似的,浑身开始剧烈颤抖,四肢抽搐,冷汗淋漓,脸上的血管像垂死的虫子一般,剧烈扭曲。

    随即,缓缓倒了下去。

    县衙的衙役,都看得胆颤心惊,连蒋班头都觉得心中不忍,侯行已经别转了脸,不忍心看苏尘酷刑加身。

    苏尘的魂魄,已经飘到幽冥之外、亘古荒地,蓝光照射之时,他就感到无边无际的压力,这种压力,不是挣扎、不是努力可以缓解的,那是高等物种与低等物种之间,命运的压制,就像自己捏死一只飞蛾,飞蛾怎么可能反抗?

    就在他以为必死无疑的时候,耳中,传来钱县令一声断喝:“大人,不可!”

    压迫瞬间消失,耳边响起王章润不屑的声音,极其清晰、振聋发聩:“妖孽!蝼蚁!本官踩死你,抬抬脚的事!”

    王章润收回目光,回头不屑地看了一眼钱克清,冷冷命令侍卫:“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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