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书房

    蒋奉安带着简单的行礼,护送月书、和嘉,来到县衙门前的时候,是一个爽朗的清晨。

    最美人间四月天,月书的心情和天气一样美好,他从钱克清的字,已经看出对方是一名恺悌君子,能给自己和女儿找一个立足之地,她已经很知足了,并无他求。

    却在门前,遇上了最不愿见到的人。

    穆尚香!

    康连成死了,家产被全数抄没充公,随县的GDP,当即翻了一倍,钱克清很高兴,穆尚香却倒了霉。

    孑然一身,只保住了随身的衣服首饰,穆尚香在家丁教头樊冲陪同下,也在一大早来到县衙报到。

    月书转身就走,却被蒋奉安劝住了:“二姐,不要怕,她被罚卖为奴,而你是钱大人请的客人,应该她怕你才是,再说,咱们不能老是逃避不是。”

    月书长长的睫毛一闪,如轻云遮月一般,眸中闪过决然的眼神,转身向穆尚香走去。

    穆尚香看见月书,也是心中一沉,随即明白自己的身份,也缓缓向月书走去。

    二人迎面而立,眸中都是复杂的眼神,忽然,二人同时身子一软,蹲身福了一福,向对方微微一笑,心中,却同时“呸”了一声。

    转身向门内走去。

    樊冲却径直走到蒋奉安面前,躬身一揖,声音哽咽道:“蒋班头,那天是我的不对,我向你赔礼了,只求你千万不要难为夫人。”

    眼圈红红的,转身不舍地离去。

    蒋奉安心中无限感慨,取下行礼,递到月书手上,又不舍地摸了摸和嘉的小脑袋,笑道:“去吧,钱大人很好的,老苍叔、老苍婶儿都是我朋友,他们必定好好待你们的。”

    和嘉仰着小脑袋,怯怯地问:“姨父,你还会买糖给我吃吗?”

    蒋奉安鼻子发酸,蹲身看着和嘉的眼睛:“会的,姨父天天给你买糖吃,嘉儿还会天天看见姨父的,过两天,我带三元哥哥来找你玩。”

    和嘉放心了,蹦蹦跳跳跑进了县衙。

    月书心中酸楚,眸中,是无边无际的忧伤和愁绪,一种似浮萍、又似飘尘一样的感觉迷漫心底,却倔强地对蒋奉安浅浅一笑:“谢谢你,奉安,我们没事的。”

    咬了咬牙,迈步,越过石狮子,决然走进县衙的大门。

    樊冲走出几步,又回身匆匆追上穆尚香,红着眼睛,从怀里掏出十两银子,递到穆尚香手上,哽咽道:“夫人,往后你独自一人,身上没有银子可怎么好?这点银子,你留在身边应个急,以后,你万事小心,不要任性。”

    穆尚香万分诧异,不解道:“樊教头,你去京城,没有餐盘怎么行?”

    “夫人,我一个粗人不打紧的,就是讨饭也对付得了,你放心,我一定找到穆尚书,让他派人接你回去。”

    穆尚香眼圈忽然红了,樊冲并不在她后宫的名单里,不是他不够优秀,而是实在身份特殊,下不去手,想不到自己落难,其他人不是跑路,就是落井下石,他居然对自己如此一往情深。

    心中感慨,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哽咽道:“我,我等你回来。”

    樊冲抹着眼睛离去,穆尚香转身追上月书。

    钱克清早上向老苍头交代了几句,就匆匆出门了,苏尘吃过早饭便出去考察房地产,因此,后衙此时只有老苍头两口子。

    老苍头自诩县衙总管,其实团队成员一直只有老苍婶儿一人,如今团队规模突然增加一倍,老苍头得意的心情溢于言表,便第一时间召集团队开晨会。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往后,厨房还是归老婆子管,穆尚香,你负责洗衣扫地,刘月书,你负责擦桌子抹灰尘,整理书房。”

    老苍头狡猾狡猾的,看似很公平,其实心中歪得一匹。

    老苍婶儿撇了撇嘴,却对和嘉十分疼惜,爱不释手:“好乖巧的小姑娘,来,跟大娘来厨房,大娘给你做好吃的,别听这个老东西耍嘴皮子。”

    抱着和嘉去了厨房,老苍头气得胡子如山体滑坡一样乱颤,转身继续训话:“可有一样,给你们说在头里,进老爷的书房,必须事先请示,没有老爷许可,不得擅进。”

    穆尚香瞄了瞄房门半掩的书房,正好看见黄澄澄的大柜子,柜子上一把灿然的铜锁,十分夺目。

    穆尚香心中不解,便试探老苍头的底线:“老苍叔,要是不小心进去了呢?”

    “这!”

    老苍头傲然仰了仰头,凛然道:“县牢关了一个老何头,要不是苏尘关照,前两天差点被人打死在牢里,你知道他为何被关进去吗?”

    穆尚香惊慌地摇了摇头,老苍头嘿嘿一笑:“他以前也是县衙的杂役,未经老爷许可,擅自进了书房。”

    老苍头戛然住口,穆尚香心中一缩,再也不敢骄傲了,老苍头却放缓了语气:“老爷其实很随和,规矩,就这一条,好了,你们去安置吧。”

    老苍头心满意足,掏出拳头大的烟斗,塞满烟丝开始享受,后衙的空中,立即乌云滚滚。

    有了团队,老苍头自然走上管理岗位。

    月书拿上行礼,去了自己房中。

    穆尚香见左右无人,摘下头上一枚金钗子,笑意盈盈递给老苍头:“老苍叔,往后您多费心。”

    老苍头双眼放光,头上的茅草如风吹一样,接过金钗用牙咬了一下,笑得,脸上只剩牙齿:“好,好,过几天便是你婶儿的生日,我送给她。”

    穆尚香曾经是按察使夫人,哥哥是吏部尚书,官场的权谋,还是懂得一些,巴结领导,送礼,是最基本的手段。

    穆尚香考验了老苍头的人性,老苍头没过关。

    刘月书知书达理,钱,她当然是有的,早上出门,刘德给了她二十两银子,母亲刘王氏又给了十两,月娥也把一张二十两的银票,塞进了她的行礼。

    送礼的道理她也懂,可实在不好意思,也不屑。

    沙行丘府中,客厅。

    钱克清坐在客位,沙夫人泪眼婆娑坐在对面,范碧云低头坐在旁边,脸色如凝脂一般润洁苍白,间中,泛着丝丝红晕。

    “碧云,你给钱大人磕个头吧。”沙夫人哽咽道,沙行丘免去犯官的身份,沙夫人也保留了夫人的身份。

    范碧云起身,款款走到钱克清身前,身子一软便跪了下去,钱克清慌忙起身,却不好扶,只是虚张声势,急促道:“这怎么行?这怎么行?”

    范碧云跪下,庄重磕下头去,随即仰头、起身,又向钱克清福了一福,口中嘤咛道:“该当的,大人,你救过我的命,又为老爷主持公道,免去了犯官的身份,否则,我们一家的命运,不知道有多悲惨?”

    抹着泪,缓缓退回了椅中。

    钱克清叹了一口气,在这个男权的社会,没有男人的庇护,女人好比没有根的浮萍,只能在水中飘零。

    便问道:“夫人,你们有何打算?”

    “哎!”

    沙夫人重重叹了一口气:“也没什么打算,我想护着老爷的灵柩回老家,把几个孩子抚养大,日子也有些盼头,只是碧云还年轻,钱大人,听说你要去京城?什么时候动身?”

    “不到一个月了吧。”钱克清不解地看着沙夫人。

    “是这样,碧云也是京城人氏,她的意思也想回京城,投奔哥嫂,不知道钱大人方不方便带上她?”

    “这?”

    钱克清看了看范碧云,有点犹豫,范碧云迎着他的眼睛,眼中满是哀哀的恳求,钱克清心中不忍,便笑道:“也没什么不方便的,只是路上正好赶上初夏,天气炎热,倒不知你能否忍受?”

    “我可以的,大人。”范碧云神情坚定。

    “大人恺悌君子,碧云跟着你,我也放心了。”沙夫人见钱克清答应,微微松了一口气。

    “那好吧,等定下时辰,我通知你们。”

    穆尚香表现非常积极,拉开了劳动改造的架势,放下行李,房间还没来得及收拾,就跑去钱克清房中,搜出一大堆脏衣服,坐在水槽边上开始洗。

    老苍头出门买菜,见穆尚香态度如此端正,摸了摸怀里的金钗,竟露出了难得的微笑,在茅草般的胡须上擦了擦手,笑道:“嗯!还不错,不过,你从没洗过衣服吧?”

    穆尚香不好意思笑了笑:“都是丫鬟洗的。”

    “你洗衣裳,盆里只放衣服?”

    “嗯?还有裤子啊!老苍叔。”

    “哈哈哈”

    老苍头蹦出火山爆发般的大笑,笑得眼泪都快把脸上的茅草淹死了:“水呢?不用水啊?干洗啊?”

    笑着,到井边提了两桶水,倒进穆尚香面前的盆子里,擦着眼角的泪水,出门去了。

    穆尚香一脸黑线,看着自己凝脂一般的柔荑,无可奈何将手伸进森凉的水中。

    和嘉蹦蹦跳跳从厨房出来,看见一向高高在上的夫人,竟然在洗衣服,好奇地歪着小脑袋,绕着圈儿看了半天。

    穆尚香竟挤出了一丝笑容,非常难得。

    觉得没意思,和嘉又跑到书房门口,依着半掩的房门,看着琳琅满目的书籍,眼中无限向往。

    “夫人,里面那个大箱子,干什么用的?”

    “嗨,嘉儿,里面都是糖,给小孩子吃的。”

    “可是有锁,打不开。”

    “小笨猫,找根竹签子,一捅不就开了?”

    “那,我能进去吗?夫人。”

    “大人不让进,小孩子嘛,当然可以的,糖,就是给小孩子吃的嘛。”

    和嘉高兴地笑了,露出洁白的小虎牙,小兔子似的,转身跑开了。

    钱克清回府,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碰见老苍头,便一同回衙门,老苍头边走边叹气:“月书姑娘,真不错,跟老爷那是绝顶般配,可惜,是被人休掉的,还带着孩子,唉,可惜……”

    钱克清笑了笑,一边应付两旁不停打招呼的行人,一边大步往前走。心中却十分好奇,不管自己走多快,老苍头拎着菜篮子,始终距自己一步之远,身上无汗,口中不喘。

    走进县衙,穿过公堂,来到后衙的院子。

    穆尚香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加快了搓衣服的频率,钱克清从身边走过,穆尚香忽然着火了似的跳起来,冲着书房大叫:“哎呀,你个贱妮子,我刚一错眼,你就跑进老爷书房,还敢偷开老爷的箱子。”

    尖利的嗓音,像发现了贼似的,惊得月书和老苍婶儿匆忙出门,站在院子里惊慌失措地看着钱克清。

    老苍头茫然地看着穆尚香。

    钱克清脸色铁青,疾步迈进书房。

    房中,和嘉趴在箱子上,手中拿着一根竹签子,正在捅箱子上的大铜锁,听见门外吵闹,惊恐地回头,便看见了脸色铁青的钱克清。

    二人对视一眼,钱克清脸色渐渐霁和,嘴角慢慢浮起一丝笑意,随即缓缓蹲下身子,和悦地问道:“你是和嘉?”

    “是啊,你是怎么知道的鸭?”和嘉见钱克清和颜悦色,也笑了,大大的眼睛变成了豆角的形状,嘴里香喷喷的,好像刚吃过糖。

    “蒋班头告诉我的呀。”

    “蒋班头是谁?”

    “啊,就是蒋奉安。”

    和嘉依旧茫然,钱克清扑哧一笑:“三元他爹。”

    “啊,是姨父。”和嘉拍手笑了。

    “你为什么开箱子啊?”

    “我想吃糖鸭。”

    “可是箱子里没有糖鸭!”钱克清模仿和嘉的声音。

    两人开怀大笑,钱克清牵着和嘉的手,走出书房,对老苍头笑道:“老苍叔,往后你每天买菜,带点糖回来,还有,书房,和嘉可以随便进。”

    老苍头笑了,笑得很傻很天真。

    老苍婶儿也笑了,笑得不怀好意。

    穆尚香也笑了,笑得咬牙切齿。

    刘月书也笑了,笑着抹了抹眼角的泪痕,随即轻轻拍了拍胸口,吓死了!

    和嘉跑到月书身前,抱着大腿叫了一声“娘。”

    钱克清抬头,就看见了月书,随即怔住,仿佛看见了那张隽秀的字帖,看见一幅仕女图,看见一本,翰墨飘香的《诗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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