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谢三儿

    随县城西,离城十里,一家小酒馆,野店。

    天地黄昏,暮霭沉沉,一阵夜风吹过,卷起漫漫黄沙,酒馆的旗望,在风中簌簌地飘扬。

    店中并未掌灯,昏暗的酒馆里,空无一人,只靠窗一张酒桌,三人围桌而坐,默默地看着桌上的酒菜,都沉默不语。

    许久,居中而坐的国字脸汉子,眼神阴郁,嗓音嘶哑道:“他们,给你多少银子?”

    “还重要吗?”一名三角脸的汉子低声道,汉子的脸上,长着一双倒三角的眼睛,眼睑半垂,眼神苍白空洞,语气,万念俱灰。

    “为何不管我要?”

    “我不想乞讨。”

    “我并不是施舍。”

    “可我不能不要脸。”

    沉默。

    许久,右首圆脸无须的汉子,端起桌上的酒杯,向三角眼举杯邀请:“事已至此,兄弟,干了这杯酒,吃饱喝足,路上不想家。”

    说完,仰头干了杯中酒,国字脸的汉子脸色铁青,单手举杯,一饮而尽,三角脸的汉子苦涩地一笑,无声饮了一口。

    “吃菜,兄弟,吃饱上路。”圆脸汉子又大声招呼,似乎声音越大,就越能驱散窒息的气氛。

    “没胃口!”三角眼干巴巴说道。

    “兄弟,这是老爷的意思,别怨咱们。”国字脸望着窗外越来越暗的夜空,无声叹了一口气。

    “我谁也不怨,只怨自己命不好,早死早超生,下辈子,或许没这么穷了。”

    三角眼竟轻轻一笑,语气有一丝解脱的感觉,却突然沉下脸,又咬牙道:“可是老爷,他只管自己搂银子,管过我们的死活吗?”

    “住口,不许胡说!”

    国字脸低声呵斥,柜台后的老板吓了一跳,不安地往这边看了看,却迎面碰上圆脸汉子凶狠的目光,老板吐了吐舌头,赶紧低头,把算盘打得噼啪响。

    国字脸叹了一口气,又温语道:“你家里的事情,老爷都知道,放心吧,都有安排的。”

    三角眼沉默不语,许久,忽然双手捂脸,随即双肩剧烈抖动,虽然极力压制,身体还是不由自主开始抽搐,嘴里发出狼嚎一般的低吼声,指缝,瞬间盈满泪水。

    圆脸汉子要起身安慰,国字脸用眼神制止。

    片刻,三角脸停止哭泣,脸上恢复平静,对国字脸沉声道:“替我谢谢老爷!”随即起身,淡然道:“两位,不耽误你们了,上路吧!”

    国字脸默默点了点头,三人便一起向店外走去,圆脸汉子走到柜台前,将一两银子扔给老板,大声道:“不用找了。”

    三人出门,天已经黑透,晚风正急,月明星稀,清凉的月光洒在地上,水银般流淌,如雪如霜。

    三人不往县城的方向,却径直走向更远的西边,一里之后,三人离开官道,折向一处荒僻的山岗,岗上林木森森,万籁俱寂,偶尔踩断一根枯枝,发出噼啪的声响,林间薄雾轻起,夜风吹拂之下,幽幽地在林间飘荡。

    又走半里路,便折转而下,来到岗下一处河湾,三人停步,河边,有一处新挖的土坑,一人长,两尺深。

    国字脸面无表情,对圆脸汉子道:“你去旁边看着,我送他最后一程。”

    圆脸汉子默默点头,走向远处望风。

    三角脸惨然一笑,向国字脸拱拱手:“兄弟,先走一步了。”说完跳下土坑,无声躺下,调整了一下姿势,便双手抱胸,对国字脸凄然道:“来吧!”

    国字脸忽然一改慢吞吞的动作,警惕地左右看了看,便迅速从怀中掏出一截掏空的竹子,递到三角眼嘴中,口里低喝一声:“含住,扶稳。”

    三角脸惊愕的表情中,一锨泥土已经从天而降,赶紧闭眼,双手紧紧扶住竹子,嘴里,咬的死死的。

    俄顷,国字脸对外大喝一声:“老蒲,好了。”

    圆脸汉子匆匆跑过来,眼前,是一座填好的土坑,土被踩得死死的,上面铺满枯枝树叶。

    圆脸汉子一撩袍子,跪在土坑前,嘴里喃喃祷告:“尘归尘,土归土,心有菩提树,处处好修行,兄弟,一路走好。”

    “呱”

    一声尖利的鸟鸣,一只夜枭从林中惊飞而起,飞向西去。

    “走!”

    国字脸低喝一声,扭头便走。

    黎明的晨曦静静越过屋脊,在随县的上空洒下一片金色的光辉,大地春色灿烂,天空炊烟如线。

    唤醒县衙的,不是老苍婶儿在厨房忙碌的身影,而是老苍头唰唰的扫地声。

    钱克清第一个推门而出,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笑着打了个招呼:“老苍叔,早!”便走到水槽边洗漱。

    “老爷早!”

    老苍头愉快地回应,却惊起一阵春风,吹落一地花雨,洒在刚扫的地上,老苍头气恼地走到墙边,把扫把一扔,便蹲在墙根儿打火抽烟。

    吱呀一声,月书的房门徐徐开启,露出和嘉的小脑袋:“鸭,我不是第一名!”

    便三蹦一跳跑到水槽边,却仰头看着钱克清:“钱伯伯,你为什么不剃胡子呀?像苏尘哥哥那样,多好看鸭!”

    钱克清扑哧一声笑了,便学着苏尘的模样,把和嘉抱起来,蹲在水槽边,问道:“你觉得苏尘那样好看吗?”

    “是鸭!”

    “嘉儿,不要胡说!”

    身后,月书款款走了出来,刚在房间梳洗完毕,朝阳映衬之下,无比艳丽,钱克清看得发痴,又迅速闪开了眼。

    月书脸色微红,却走到水槽边,与钱克清并排站立,仔细地为和嘉洗脸洁牙。

    老苍头看在眼里,喷了一口烟,却不屑道:“有什么好看,跟个女人一样,像剥了壳的鹅蛋,没有胡须,那还叫男人?”

    老苍头引以为傲的,就是一脸荒草般的胡须,当然要捍卫钱克清,捍卫胡须。

    “就是!”

    老苍婶儿在厨房呼应一声:“苏尘当然也好看,可我还是喜欢老爷留胡子的样子。”

    “非也,非也。”

    苏尘从房间慢慢踱出,见月书和钱克清站在一起,相当不悦,便往两人中间挤,两人却不约而同走开了。

    苏尘有点尴尬,却不屑道:“老苍叔,不长胡子,和长了胡子然后剃须,是有区别的,剃胡子不仅为了美观,而且卫生,况且,如果每天打理胡子,那反而耽误很多时间,当然,留不留胡须,留什么样式,完全是个人爱好,别人是无权干涉的。”

    “我倒觉得,苏尘说得有道理。”

    穆尚香伸了个懒腰,从门内走了出来,显得有点慵懒,她享受过生理卫生自由,二十多天的孤枕,让她多少有点上火,不过举手抬足之间,依然难掩曾经的贵妇气质,语气,有点讨好苏尘。

    苏尘赞赏地看了看穆尚香,加上和嘉,自己还是有两个粉丝的。

    钱克清洗完脸,看了看月书,却对苏尘微笑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轻易丢弃,这是圣人说的,你这个样子,看起来的确有些怪异,不过人各有志,有人多须,有人微徐,不可强求的。”

    “不争了,不争了,吃饭。”老苍婶儿宣布辩论结束。

    吃过早饭,已经朝霞满天,钱克清徐徐步出厨房,在院子里轻松地活动筋骨,和熙的春风中,蒋奉安从正堂闪身而入。

    “老爷,人已经到齐了。”蒋奉安脸色有些青灰,似乎昨夜并未睡好。

    “升堂!”钱克清沉声道。

    公堂。

    三班衙役已经全部聚齐,钱克清徐徐走到公案后,却不落座,扫视了一眼公堂,堂上立即鸦雀无声,钱克清轻咳一声,便朗声道:“诸位!”

    衙役们抬头,向钱克清行注目礼。

    “都说我勒索大户,克扣你们俸禄,今日,本官给大家一个交代。”

    钱克清住口,眼睛徐徐扫视衙役,便看见一双双惊讶的眼睛,眼睛下面,一张张变成O型的嘴。

    “不错,本官的确找县里的大户借过银子,也把你们的俸禄降低了不少,可是,本官并没有中饱私囊,因为本官初到随县之时,街上破败不堪,还有不少无人赡养的老人、和被遗弃的婴儿,因此,本官用这些银子,修了路,建了桥,还盖了养老院,建了育婴堂。你们,有没有怨言?”

    衙役们面面相觑,互相交换狐疑的眼神,眼神很快达成共识:大人做的,当然都是好事,可好事,为什么不向朝廷申请补贴,却花我们的银子?

    “大人,我们没有怨言!”蒋奉安率先发言,引导正确的舆论导向,随即,公堂上便响起稀稀拉拉的响应声:

    “老爷做的都是好事,我们没有怨言。”

    “大人清正廉明,廉洁奉公,我们不敢有怨言。”

    “大人以身作则,连仆人都没请,小人们无话可说。”

    “没有怨言!”

    “没有,老爷。”

    ……

    钱克清微微一笑,和悦道:“说没有怨言,那是假话,本官虽是读书人,也并非不食人间烟火。不过诸位都是好样的,虽然心中有怨气,却并没有怠慢公务,也没有与本官离心离德。”

    话锋一转,钱克清突然爽然一笑:“当然,做好事,也不能花你们的银子,本官上任之初,即向户部呈了公文,申请这笔银子,前两天,这笔银子终于到了,当然啦,这笔钱,首先要还县里大户们的银子,剩下的,分给大家。”

    “轰”

    公堂沉闷的气氛被瞬间点燃,垂头丧气的衙役们,忽然变得兴高采烈,互相传递着热烈的眼神,眼神中准确地表达了如下信息:

    小桑,今晚去五里铺?

    不去!

    怎么,你小子,难道想去挽香馆?

    不,银子留着娶媳妇儿。

    没出息!侯爷,侯爷,晚上搓一顿。

    必须的,地点你定。

    老蒲,一起一起。

    算了,你们去吧,我不太舒服。

    嘁,抠门。

    钱克清微笑地看着衙役们眉目传情,停留片刻之后,又朗声道:“银子每人一份,本官一文不取,当然,谢三家里困难,本官建议给他三份,诸位,有没有意见?”

    众人便羡慕地寻找谢三,却惊异地发现,如此喜庆的日子,他居然不在,便议论纷纷:

    “咦,谢三儿怎么没来?”

    “嗨,这家伙,人在家里猫,财从天上来,有福。”

    “哟,谢三儿兄弟,终于脱单了。”

    ……

    蒋奉安见堂上乱哄哄的,便挥了挥手,解释道:“谢三儿有点事,回老家了,他的银子,我亲自送他家去。”

    随即抬头,向钱克清点了点头,钱克清赞许地颔了颔首,随即一挥手,对蒋奉安朗声道:“蒋班头,带两个人去老苍叔房中,把银子抬出来。”

    不到一刻钟,人人手中都有了一份沉甸甸的银子,个个眉开眼笑,心中不住感慨,原来街上的传言,都是假的,不,都是真的,可钱县令,却真是一等一的好官。

    钱县令上任之前,随县百姓最响亮的口号,是防火防盗防衙役,钱县令上任之后,光棍衙役的家里,好像也有媒婆上门了。

    小桑,就是例子。

    最重要的是,跟着钱县令,还是有钱途的,前两年的苦,终于没有白熬。

    侯行把银子揣进怀里,又背过身,偷偷取出一块,用牙齿轻轻咬了一下,那种感觉,比亲老婆还令人兴奋。

    如此一来,儿子的学费有保障,老婆的首饰也可以再添一点,自己每晚的小酒,可以直接提高两个档次,最关键的是,再回老丈人家,大舅子再也不敢拿鼻孔看老子。

    得劲!

    “侯爷,陪咱走一趟。”

    侯行正在陶醉,肩膀忽然被人拍一下,倒吓了一跳,随即回头,却是蒋奉安,便笑了:“蒋班头,又有差事?”

    蒲修行站在蒋奉安身后,抢答道:“好差事,还大户的银子。”

    “嗨,用得着那么费事?还上门还钱!在县衙贴一张告示,让这帮狗日的自己上门来取不就完了?”侯行不屑道。

    “不一样的!”

    蒋奉安轻轻一笑,颇有点钱克清的风采:“老爷说,崔大人的公子受贿,崔大人当街还银子,为随州官场开了一个非常好的风气,咱们要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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