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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鬼卒

    “镜先生,我要走了。”赵延清说。

    “我知道了。”我瞧他一眼,回答他。

    “我只是很难承受下去了,我已经,在这里待了三百年。”他低声说。

    三百年,这实在是很长一段时间了,站在奈何桥头,日复一日地分发孟婆汤,这本就是没有奖赏的事情,只瞧你愿意或不愿意,想留下,便发孟婆汤,不愿了,便过去奈何桥。

    和赵延清一同的,还一个鬼差许和,在凡世是善终,平生随和,颇有善心,下了黄泉之后,瞧见鬼卒发汤,不意便留下来当了帮手,他原预计自己能待上个三五百年,毕竟生前大风大雨见过,便自以为也不怕这寂寞,只是他约莫小看了黄泉,小看了长生这件事。进了黄泉,凡世的记忆一遭遭都变得清晰,原本忘记的也都一一袭上心头,只有孟婆汤可以清除掉这些,更何况,离得我近了,便更能回忆起从前一切。一天天,一天天,回环,往复。

    赵延清这个孩子,当初做鬼卒时没有许和那样的觉悟,单纯是冲着有趣来的,能留这么些年也算是难得了,只是很久以前,他那双剔透的眼睛,鲜活的眼睛,慢慢也变得安然,甚而死寂。

    “镜先生,我一直想知道,您是怎样做到的。”今天,他低垂着眼睛,低低地说。

    我没说话,倒是在我身边喝酒的孟如开了口,她面颊酡红,或是又醉了几分,她指着赵延清,问:“你是谁?”

    赵延清苦笑着行礼,回答:“大人,在下赵延清。”

    孟如抱着那只酒葫芦,晃着脑袋嘟囔:“赵延清,赵延清……不认得……不认得……”

    我瞧了她一眼,说:“叫她在我身边再待两日,便不会这样了。”

    赵延清笑了一下,说:“如此,大人也不会认得我的。”

    我点点头。

    赵延清看着孟如抱着的葫芦,问道:“先生与大人常喝这酒,这酒里有什么奥妙?可容我浅尝一二?”

    我低声说:“这酒……你若想试,便试试吧,只是你只许闻闻酒香,这酒性太烈,不能入口,省的惊散了魂魄。”

    我向孟如伸出手,孟如上下瞧了我一眼,问:“浮生,你要这酒葫芦?”

    我点点头,她笑了,说:“拿去。”便把酒葫芦给我,自顾自在船篷边上靠坐下来,望着我的方向,脸上的红一点点褪下去,眼神渐渐沉定,脸上有一点笑意。

    我把酒葫芦递给赵延清,他接过来,果真凑近葫芦口闻了一闻,霎时,酒香把他脑袋笼了个透彻,一股红从他的脖子根涌上脸颊,把他的眼尾也染得发红,他晕乎乎地踉跄两步,挣扎着把酒葫芦还给我,猛地跌在甲板上。

    我瞧瞧手里的葫芦,问他:“酒很烈,是不是。”

    他摸摸自己半边脸颊,声音有些沙哑:“是的,先生。”

    我在他面前坐下,微微仰头喝了一口酒。

    酒壮人胆,赵延清瞧着便放了许多拘束,也敢同我攀话了,他双手撑在身后,仰头望着黄泉灰蒙蒙的天:“镜先生,可允我同你说些故事?我知这些事情你早便知道,只是,我实在还是想说一说。”

    我点点头,道:“说吧。”

    赵延清的故事,便叫他自己讲罢,若我无故夺了这差事,怕逆了他心愿了。

    赵延清这个名字,是后来别人给取的,我原本叫做赵三七,没爹没娘,被城里的老乞丐养大,三七这个名字也是他起的,因为捡我那天早上他讨到三文,下午讨到七文,晚上就捡到我,他把自己手上的十文钱翻来数去,最后总算没扔掉我,于是我也是个乞丐。

    我那时候比其他乞丐要活泛些,照其他乞丐的话讲,“总有些鬼主意”,我可以扮出最脏最惨的样子讨到钱花,也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偷到钱袋,本来是不愁吃了,但老乞丐身子差,因而买药花了很多钱,饿不着,也吃不好。

    后来,那老家伙就死了,我供了他这些年,果然鬼用也没有,啊哈,那天我哭得可伤心,后来想想还有些丢人,哭完了我拖着他的尸体到河边没人的地方,去挖了个大坑,给他给埋了,不过也该他倒霉,还不到两年,大水就把那处河滩冲塌了,也不晓得顺着河漂哪去了,那也是逍遥自在吧?

    啊呀,当乞丐的时候,最馋的是叫花鸡,都说那叫花鸡都是叫花子做的,这话一定是瞎糊弄人,咱叫花子哪吃得起鸡哎,后来馋得没办法,就真去找户人家偷了只鸡,让人打了出来,还好我跑得快,鸡也没丢,拿到水边去拔毛,鸡给我一蹬,“咚”,掉进河里了,傻鸡,我也傻,我啥也没捞着。

    后来几年吧,听人说南面有好多人要打过来了,城里头有钱人收拾东西赶紧跑,那段时间街上到处都是马车,一辆接一辆地跑,跟我一起的叫花子叫我跑,我想我也没钱,还怕人家当兵的抢我不成,就没跑,我那时候想啊,等那些有钱人跑了,就到他们院子里转转去,没准就能捞到一两件宝贝呢,拿去卖了,我就有钱了,吃叫花鸡……

    他身子忽地一僵,把那手舞足蹈的样子收了一收,站起来低头看看我,又猛地坐下来,坐得端端正正,两只手我在脚腕上,向我低头道:“镜先生,失礼了。”

    他悄悄伸手擦了擦嘴巴边。

    我瞧瞧他,看见他满脸的绯红几乎都已经退下去,只有眼眶周边还带着些红,便摇摇头,问他:“还要酒么?”

    他猛然摇头,频频摆手道:“不不,不要,不用了,多谢先生。”

    我点点头,说道:“无妨,你再讲吧。”

    他愣了愣,试探着开口。

    我……是我想得太好了,南方造反的军队果真开了来,我无父无母也无银钱,却也没能逃开,军队死了人,便要添口,便要抓壮丁,城里其他人都逃命去了,我身子虽瘦小,却也还算得上壮实,就也叫他们拿去做了个兵。

    赵延清这个名字,是带着我的小兵起的,他读过几年书,因此该有些学问,他喃喃着:“山河绵延,海晏河清”,说:“赵三七这名字虽朴素,也颇有寓意,只还粗野了些,我给你起个名字,就叫赵延清吧。”他瞧我年纪尚幼,便对我多加照拂,闲暇时候也教我识了两个字,他曾教我说:“天下之大义,由于心,系于身,出于行。而四海苦乱,君者不君,士者不士,今举旗者,望之具云气,可知圣也,尽绵薄之力与随,亦幸也,可乎?”我是听不懂的,至今也不懂那些拗口的词句,只是他念叨的时候太多,我便跟着记下来了。

    那个人,在军队里待了许久了,才从小兵升了十夫长,但这职位不过他自己认的罢了,他身子并不强健,只得到伙房去做些事情,时候长了,做了大厨子倒是真的,他叫我跟着,便能做些相对松快些的活计。

    跟得久了,我知道他很不一样,至少是和队伍里其他人不一样,比如说他念叨的那些话,除了我迷迷糊糊地听了一些,是没人耐烦听的,大约这也是他与我亲近的缘由;比如同营的兵讲些荤笑话时,只他不哄笑出声,脸色阵红阵白,却也不挪位置,那些小兵知道这些,常说些荤话逗他,他回回脸红,却无意回避一次,时候长了,那些兵莫名对他生出敬意来,便少逗他了;比如他有时候会看着火堆发呆,喃喃地背些书,拿着树枝在那些炭灰上一笔一划地写东西,我偶尔认得出两个字,很多时候却认不出。

    我瞧什么都新鲜,还能学学,也跟了他许久,因此他教我的东西,死的时候我都还有些记忆,到了黄泉地府,便更清楚了,现下桩桩件件都记得清楚,有时候不自觉便想起他来。

    不过他怕是早就投胎了。

    也没多少日子吧,队伍开向北方,便和别的队伍打仗,胜了两回。我在后头伙夫军,不晓得如何胜的,只晓得全军欢呼,那几日粮食多煮了几碗,再后来就败仗了,前军死了精光,只好伙夫再上,我刚刚抄起锅盖就被人架了起来,一群不认得的人把我绑起来扔到一边,后来又有几个人被扔过来,倒在我边上,我认得出其中一个是他。

    那些我不认得的兵把他独独拖将出来,用棍子打他,用脚踹他,嘴里叽叽咕咕骂些荤话,后来又有个不认识的兵来了,跟这些人说了几句话,转过头来问他要不要投降,他没说话,那些人便又踢了他几脚,他没说话,他看看我,又把眼睛移开了,又挨了几脚。

    我知道他想跟我讲话,但却至今不知道他要跟我说什么,他身子本就弱,那顿毒打过后两天,他就在我边上断了气,死前他没跟我说话,看都没看我一眼。有兵来拉他出去,这才知道他死了,而后又有兵问我们投不投降,我大约知道这叫儆猴,也是他告诉我的。

    我想,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活着,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死,不过,既然他是这样死的,那我也这样死,就好了吧。

    于是我也没有说话了。

    赵延清说完了他的故事,脸上的红也干净了,他低声道:“叨扰先生了。”

    我摇摇头。

    他继续说:“我没在黄泉看见他,他大约已经投胎去了,派发汤药的时候,我总不得不把那些记得的事情一遍遍再想一遍,一天天的,如此三百年,当真有些煎熬了。”

    他站起来,向我拱手:“先生,我如今去往轮回,这些事,也能忘了吧?”

    我看了他一眼,点点头,道:“能的,你且去罢。”

    他低了低头,又抬眼看向我,低声说:“先生珍重。”

    他回头上岸,在新的鬼卒手上拿过一碗汤,仰头灌下去,又把碗还给鬼卒,便径直从桥上过去了,走得很快,很稳。

    三百年前,赵延清还是个孩子心性,因此做了鬼卒,如今去轮回,却不再是了。

    “浮生。”我知道有人叫我,便回头去,看见孟如站在我面前,她手里拿着她那柄大勺子,眼中清明,葡萄色的眼睛闪着光,含着盈盈的生气,她脸上的红晕尽数褪去,只留着一个微微的笑,她笑着看向我,说:“浮生,我已经知道了。”

    我避开她的笑和眼神,喝了一口葫芦里的酒,应道:“那么,你去吧。”

    她弯腰看我,脸上仍然带着笑:“珍重,浮生。”

    “……”

    她背手拿着那把勺子,跨上岸,回头看向我,又笑了笑,抬脚把我的船用力一踢,那船被她这股力量向外一带,向忘川中间漂去了,我看见她的身形越来越远,最后被迷雾吞没去了,连影子也没剩下。

    “摆……渡……”我张口唱这首曲子,只是两个字出口,便停下来。

    我拿出那个小琉璃瓶,低头看着,轻轻摩挲着。

    小番外小兵

    有时候,他望着篝火,也会没头没脑地想:“这天下局,也不知是谁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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