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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欲壑

    都说欲壑难平,当真平不了么?

    今遭有人给我心窝来上一拳,实在没得人惊奇的,这事件倒也非一次两次了,他自晓得我的原身是命运的意识具象,便不由对我产生了不可抑制的恼恨之情,于是这恼恨不可避免地转化为实际行动,便是挥动他那只有力的右手,狠狠给我心窝子来了一拳,然而那拳头却毫无滞涩地穿过我的胸膛,半条手臂融化进我的身体里去了,我瞧见这个人的脸色霎时又白上了几分,只得叹口气,把他的拳头从我的胸口拔出来,说道:“钱川,我虽是命运所化,却是没法操纵你命运的。”

    我是命运,却无法操纵他人的生死,富贵,荣辱,相反,是他们的生死,富贵,荣辱成就了我。只是少少有人明白这一点,但凡自认为身世凄苦,命途多舛的人,便常常把我作为他们悲剧的罪魁,自认为有些气力的,就禁不住给我点颜色看看,只是他们常常铩羽,如同这个钱川。

    这钱川生前是个商贾,破产之后便自缢而亡,到了黄泉,自认命运不公,便拿我做了出气筒,此时他坐在我跟前,穿着一身黄色的绵布衣服,头发被牢牢绑在后脑上,他表情有些狰狞,破产之后愈加精瘦的脸扭成一团,两条粗黑的眉毛用力搅成一团,蜡黄的脸上此时又浮上红晕。

    “你休唬我,你这无心无情的神,竟还在此说这妄言。我如今没法子治你,倒叫你逍遥自在,好拿我取乐了?”他浑身的气劲跟着情绪上扬,像火苗向上窜去,好似要把他这人整个烧起来,熊熊地烧起来。

    我不是神,当真不是,这世上或许只有一个神,而它存在于一个近乎虚无的境界,像是烟,叫人能虚虚地看到它的轮廓,却摸不真切,分明极近,又极远,但它掌管的却已不只是命运而已了。

    我顿了顿,开口灭了他气焰:“你想要什么,我与你什么。”

    他仿佛被迎头泼了一盆凉水,收起了四处挥舞的指爪,乖顺而冷静地坐下,道:“当真?”

    我看着他,摩挲着手里的镜子,说:“说真也真,说假也假,让你在幻影里了了心愿,消了你浑身的冤孽,好叫你投胎去。”

    他皱皱眉:“只是幻影?”

    我回答他:“虽是梦幻泡影,可你深陷其中,也绝不会觉察出丝毫不妥之处。”

    他的眉头立即舒展开,笑说:“那便如同真的一样了,不,那便就是真的了。”

    于是他欣然接受,我将他拘进镜子,又同浮生商议好,叫了浮生看船,自己同他去了幻境。

    那些事算起来已经过去三百年,如今钱川总算从梦境里出来,脸色便同以往大不相同,他没了先前那昂扬的,仿佛浑身上下涌动着烈火的神情,他这时候五官松弛,表情安定,心跳很慢,也很宁和,总之超乎旁人的沉静,然而他直视我的时候,我却能感觉到一点惶惶的意思,那样惶惶的感受在他身上萦绕着,始终没有褪去。

    我问他:“你如今还想要什么?”

    他摇摇头,问道:“是不是投胎入轮回,便可以尽忘了?”

    于是我知道他如今想要些什么了,只得说人的欲望,或者生灵的欲望果真是无穷无尽的,虽则我这欲望的定义似乎过于宽泛,以至于有些欠妥了,不过却是无可反驳。

    我看见他直直地看着我,那眼球仿佛是一个黑黢黢的泥球,没有反光,缺少神采,我轻轻点头,那点惶惶便在我点头的瞬间消弭了一些,他的眼睛却没有因此变亮,只是暗暗的,沉在半遮半掩的眼皮后边,这倒像是我黄泉的老鬼了。

    我站起来,把篙拿起,将篙伸进北冥中划动,听见钱川在我身后轻轻开口:“我什么都有的时候,才发觉什么都不需要。告诉自己不过是幻境,却也不过是自欺欺人,死亡不过是一瞬,大约遗忘才是永恒?”

    我没说话,只是安静地把船向前划,我知道,当人们的渴求全都变为现实,空虚和恐惧就随之产生了,我见过太多这样的人,实现所有奢求的最终结果,不过是有了新的奢求:死亡,或者再度拥有欲望,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这两者也是有共通之处的,只需一种解决方法,它们都会在某种意义上成为现实。

    从前有人说:“如果你觉得生存没有意义,那么为什么不去死呢?”那么,如果生存是一种权利,那么放弃生存,是否也是一种权利?

    船很久才到岸,穿过忘川上蒙蒙的浓雾,前方的河岸才渐渐显露出轮廓来,苍凉得连杂草也少有的河岸,地面枯黄而龟裂,忘川的水不会给它任何滋润,黄泉的雨水自然也不可以,但那种仿佛滞涩的,沉甸甸压迫在鼻尖的湿气却真实得让人无法怀疑。我无端地感觉到,那湿气似乎通过我的鼻子,潜入在我的胸口,真实而有力地传递压力,我深深地吸气,深深地叹出来,然而压力却没有因为我这一呼气而溃散,它缩小了,变成一点,镶嵌在胸口那里,然而重量却始终没有改变。

    我放下篙,侧开身体,让钱川上岸,他经过我身边,突然顿住,向我看了一眼,即使是我,也不懂他看我时的含义,那似乎是讥笑,又似乎是同情,似乎是叹息,又似乎带着释然,因为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那意思。我很小心地避开他的衣角,他转回过头去,跨上岸,又转头跟我说:“浮生,我仍然恨你。”

    我没说话,对于仇恨来说,我向来是个好对象,尤其在本身无力的时候,仇恨可以是种支撑,也可以只是消遣,我知道在钱川的梦境中,他已然把我这命运之神千刀万剐无数遍,血肉横飞直到他自己也感到麻木,我感受得到那些痛,只是它们对我无足轻重。然而仇恨却不会因此消失,仍然扎在他心头,成为一根刺,成为一道疤,没有那么疼痛,却无端地发痒。

    他在岸上又站了一会儿,回头又看了我一眼,我便突然知道,他最后想要的,已经达成了。

    虽则我不曾拦他,但他没再向我要求,他看了我一会,忽然吐出一口气,转身看见了奈何桥,那口气在虚空中流转反侧,被我引进那个小琉璃瓶中。

    钱川在鬼差手上拿过汤碗,仰起头一饮而尽,大步向轮回池走去了。

    我重新拿起篙,抬头正看见他的背影,便艳羡起他来,艳羡他决绝的态度和将得的恩赐。我想着怀里的琉璃瓶,慢慢眯起眼睛。

    小剧场:

    简行之:浮生啊,你当知道,生存既是权利,也是义务,不是你可以任性抉择的。

    我想堵住他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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