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细想好像是这么回事,可人家毕竟世界五百强,靠的就是这套玩意?

    工作来自不易,当然得暂且珍惜,五百强骗我一个容易,骗全世界可不简单。

    吴有才继续混着,每天开会签到,开完会别人跑外勤,他抹不开面到处找陌生人搭讪,只好在公司内部多多搭讪。

    聊得多了人自然熟,内勤的人没有外勤的人容易相处,但也没刚开始那么冷漠,只要不是啥原则性的问题,他爱咋样便咋样,随他去了。都说保险公司锻炼人,吴有才锻炼的可能就是这副厚脸皮吧。

    这天开完会,正是百无聊赖之际,他看见理赔组的一个胖哥们急匆匆往外赶。

    “给客户理赔去?”吴有才上前招呼道。

    “嗯。”哥们随口应道,也没看他,径直往外走。

    吴有才尾随其后,“带我一起去呗,我去见见世面。”

    “不行不行。”哥们赶忙拒绝。

    吴有才不管那么多,一路嬉皮笑脸跟着。到了车位,哥们在前排刚坐定,吴有才顺着坐上车的后排。

    “你上来干什么,赶紧下去。”

    “我没见过理赔的,带我去看看,见识见识。”

    这哥们执意不肯带,可吴有才又赖在车上不肯下,僵持半天,只能带上他一起去。

    客户是一个中年女人,丈夫投了健康险,现在突发疾病需要保费医病。

    来到女人的住处,女人早开了门候着,看到他们的车来,本来愁容满面的脸庞硬生生挤出一堆笑容,迎了上来。胖哥们下车简单了解之后,就开始索要各种资料。

    什么保险单,身份证,户口本,病历书,各类发票,女人翻箱倒柜一阵忙活,能找的资料都给找了出来。

    吴有才拿起保险单,只见那保单厚得像一本小书,上面蚁头小字,密密麻麻,看得眼睛疼。

    哥们对着女人的资料一一比对,女人则用急切的眼神看着他们,“能赔多少?”

    过了好一阵子,哥俩对女人艰难地吐出几个字,“赔不了。”

    女人那些挤出来的笑容当场就碎了一地,随即哭嚎起来,“赔不了?怎么就赔不了?当初卖我保险的时候,说即使摔了一跤也能赔的,怎么就赔不了了?”

    哥们翻开病历卡,指着其中一页说道,“你看,这里现实你老公投保之前就有基础疾病。”

    另一手翻开保险单指着其中一条说道,“看这里,合同规定,因为原先基础疾病引发的后续疾病不予理赔。所以你这个理赔不了。”

    “当时卖保险给我的时候不是这么说的,当时说只要健康问题什么都能赔,病历什么的也给你们业务员看过的,他说没问题的。”女人哭得愈发凄惨。

    “这个我们不知道,应该是不会这么说的。我们是正规公司,一切按合同来,合同上说该赔的,我们一定会赔。”理赔的哥们回道。

    “你们等等,”女人转过身从柜子里翻出一张泛黄的照片,指着照片中其中一个人说道,“这是办完保险后我老公和业务员合的影,这是给我们办保险的业务员,他当时亲口说的,只要买了保险,像我家这种情况保险公司也是可以赔的。”

    照片中的人吴有才认识,公司荣誉墙上也有他的照片,说是某年度优秀业务员。不光如此,这位业务员还和吴有才吹嘘过不少他的光荣事迹,只是照片年代久远,本人和照片出现了一点点差距。本人现在肥了不少,不光人大了一圈,连双下巴都出来了。而且这业务员现在就站在女人面前,女人也没认出来。

    “当时谁给你办的你找谁去呀。业务员满嘴跑火车不能当真的,公司这边也不知道他当时和你怎么说的,公司是只认合同的。”哥们四十五度角仰望着天空,不知道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还是在回避女人的目光。

    女人把目光转向吴有才,这种死死盯着的样子,像是要用目光在他身上雕出个花来。

    “给你办理保险的业务员不就是你眼前的死胖子。”吴有才心下默默说道,被女人这样盯着,感觉十分尴尬,得搞点事情缓和下。吴有才重新拾起那份保单假装研究起来,虽然还是那些蚁头小字,但这回理清思路,看起来就顺畅多了。理清文义,通篇四个字就可以概括,“要钱,不赔。”

    “你们的业务员,我上哪里找去。你们单位可以把这个业务员招来当面和我对呀,看他当时是怎么答应的,就是因为他说我们这情况是可以赔的,我们这保费才年年在交。”女人继续说道。

    “我们又上哪找去,保险公司年年来来往往那么多人。有些业务员为了出单,什么都敢答应的,你们自己不给自己把一下关,能怪谁呢。就好像你要买一把枪去打猎,别人拿一把玩具枪卖给你,嘴巴上说这玩具枪什么都可以打死,你就真信呀。你要自己先把关看下这枪是不是真的好使,你不能别人说什么你就信的,有些人是没有底线的。到时候你真的扛着玩具枪去打猎,猎没打成,被野兽咬死咬伤,只能怪你自己没智商。”哥们反过来教育了女人一通。

    “这个天杀十八代的业务员。”女人骂道。

    “有些业务员就是该天杀的。”哥们随声附和,四十五度的天空还在吸引着他。。

    女人看着理赔无望,开始絮絮叨叨说着她家子里的那档子事,家里全靠男人撑着,还有小孩要养,现在男人重病,家里没有积蓄,自己工资又少得可怜,你们保险公司多多少少要赔点的,交这么多年保费不然不是白交了。

    哥们依旧表示不能赔,起身要走。女人叫住两人,又拿出一份保单来,“实在不行,你们就把我这份教育理财险先拿出来,你们业务员说这就像银行存款一样,随时可以取的,我先拿钱去治病。”

    哥们接过保单,翻了几页,又退了回去,“这钱只怕也不好取。”

    哥们翻开其中一页指着一条说,“看这里,合同规定该险种受益人为您孩子,不能挪作他用。取钱也是有严格规定的,这份教育险是终身教育保险,需要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才能拿第一笔钱,到不用再接受教育才能全部取出。您孩子现在应该刚上初中吧,刚上初中的话,这保单现在不但不能取钱,还要继续交费,不然保单作废,一分钱都没有的。”

    “什么叫终身教育险?”女人不解。

    “就是大学念完念硕士,硕士念完念博士,博士念完社会上考证,都能用到这个险。只要人还活着,还要从事工作,还有继续深造的可能,这份保险就起着作用。”哥们回道。

    “你说得这么绕,我怎么懂,当时说得很简单的,只要现在交保险,以后孩子上学啥费用都能垫。你就给我说简单点,啥时候能全部取出来。”女人说道。

    “就是到孩子不用再接受教育为止。”

    “啥叫到孩子不用再接受教育为止?”

    “就是不再念硕士念博士念继续教育。”

    “具体点,到几岁可以全部拿出来。”

    “七十岁。”哥们声音压得很低,吐词也变得含混。

    “多少,七十岁?这是教育保险还是养老保险?”女人脸色逐渐变得难看。

    “教育险,到七十岁退休了,就不用再接受什么教育,什么学历教育,职业深造都不需要了。”

    “七十岁之前呢?”

    “继续交费。”

    “现在那还有钱交费,保单给我退了。几年的利息什么的我不要了,给我本金就行。”女人已经开始暴怒,声调也高了几个音阶。

    哥们面露难色,“这个我们做不了主,我们回去请示一下。”说罢,拉起吴有才赶紧上车,走人。

    “那家子真是可怜,真的一分钱都赔不了吗?”上得车来,吴有才弱弱问道。

    “赔不了。”哥们回道。

    “这单子好像是你以前做的吧?”吴有才继续问道。

    “以前嘛,大家路子很野,都是这么做的。”哥们本来还有些愧色,但一说到大家都是这么做的,瞬间又显得理直气壮起来。他接着说道,“我这种胡乱许诺的还算好了,以前还有业务员开假冒保单的,钱款自己全收了,一分钱没交给公司,刻个萝卜章,搞了份假合同给客户的。”

    “公司也不管管?”

    “公司管个毛,公司这边只要及时收钱,其他啥都不管。真出事了,就让业务员去背锅。”

    “那,那家子怎么办?”吴有才继续问道。

    “还能怎么办,只能说人家运气不好。公司这边还是要挣钱的,当然是能不赔的尽量不赔,要赔的尽量少赔。”

    “那这家子看来是完了。”

    “完了就只能完了。生老病死,人间疾苦,总不能靠一家公司来管。要怪只能怪他家运气不好,也怪他自己买保险的时候,没好好看条款。”

    “那个教育险可以请示退给她的吧?”

    “请示个毛,我们请示没啥鸟用。公司巴不得人家毁约,只要毁约了,后面的支出就可以不给,前面的收入就是纯的。说白了,公司做生意总不能亏本,入了口袋的钱再往外掏总归是难。再说了,我去请示撤单,这保费提成我早拿了,这块又这么算,退给公司吗,还是怎么弄,麻烦的要命。”

    吴有才半道就下了车,那哥们回了公司咋处理的他也不知道。

    过了三天,吴有才照例去开晨会,刚下公交就发现那个中年女人,举个牌子站在公司门口,牌子上歪歪扭扭写着几个字,“保险公司,骗钱!”。

    公司门口人头攒动,一半是被拦在门外的员工,一半是看热闹的。吴有才远远看见一个领导模样的人,带着公司保安连拉带拽地将她拖回公司。

    女人的后续他没看到,后面都是听说。听说女人在老总办公室大吵大闹,还砸了些东西。听说公司报了警,女人被拘留了。听说女人出来后,还是不肯停歇,又来公司闹了次。听说公司对女人的保单坚持一分不赔。

    这些听闻里面,唯有一条对女人还有点利好。听说公司架不住女人闹腾,把她的教育险保单做了退单处理。

    这就是世界五百强?这就是他们宣讲的神圣而光荣的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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