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篇

    “你若是现在降,或许,我能让你的子民不沦为奴籍。”

    恒安河边,莫可指数的残尸凌乱地砌着,河水漫过,泛着混浊的红色。夕阳斜斜地映在已无路可退的凉国君主脸上,连着其旁的一众残兵立于余晖之中。凉王身前,气势轩昂的大周军队将他和他仅剩的数百名将士团团围住。而他的身后,横亘着一丝涟漪都不曾掀起的恒安河。

    说话之人挺立于大周军队最首位,手持的长剑已被鲜血覆盖住了原本的光泽,一身银色的铠甲上,遍布的暗红血迹黏着厚厚的尘土。那是大周的主将,林巍。

    彼时年轻的君主已是伤痕满身,他没有回应林巍的话。而此刻不论是凉国残军,还是大周军队,目光都一一聚集在他身上。

    周军只待自己的大将军一声令下,他们便可以拿起手中的武器冲上去将凉兵撕碎。这一仗,他们打了太久了,然而不眠不休换得的是即将迎来的胜利,也足以让他们保持着高涨的精神。

    只见凉王望着林巍,反手将弯刀插入腰间的鞘中,而凉兵看到自己的君主的动作,神色皆是一变,不过半刻军中已有不小的骚乱。凉国的君主并不理会身后的动静,他理正了自己的衣冠,接着又将盔甲处象征着凉国的图案印记细细擦净。他从容不迫地做着这一切,好似身前大敌如空气一般。

    而林巍似乎很有耐心,他并没有打断凉王的举动,也没有下令直接歼灭凉兵。或许是因为早已胜券在握,又或许在他眼前的是凉国最高统治者,他应当予以敌人应得的尊重。

    待凉国君主整理完毕,恒安河边暮色已昏,矗立着的人影愈发的长,只听凉王沉稳的嗓音不紧不慢地覆过军队,“凉国,从来只有战死的君主,没有弃甲苟活的王。凉国的臣子百姓可降,唯独凉国的君主绝不可降。”

    话音未落,他迅速拔出腰间弯刀,出鞘间,锋刃划过尘土,其身后的凉兵霎时静了下来。凉王转过身面向自己的军队,“将士们,今日孤葬身恒安河中,也绝不向周俯首。而你们,随孤浴血奋战多年,都是凉国的好儿郎。凉国已败,便是你们降服于周,孤也不会怪罪。”

    “臣等,愿随王绝不降敌!”凉王身旁的一位老将站了出来,他肩上的血窟窿处,依稀可见其里的森森白骨,而疤痕纵横的脸上,唯余坚定之色。

    “宁做战死鬼,不做亡国奴!”

    “生是凉国人,死也要做凉国的鬼!”

    凉兵的声音如潮水般涌动着,接连不断地撞击在凉王心中。都说君王生来便是孤家寡人,但到临终前,他身边有这么多人愿与他共赴黄泉。这一刻,他已明了,自己从来都不是一个人。

    “老臣愿第一个身死河中,为王开路。”那位老将说罢目光扫过每一位将士的坚毅脸庞,而后头也不回地跨入恒安河里,河水渐渐漫过他的小腿,再是腰身,最后淹没头顶。随后凉兵前仆后继地踏入恒安河中,他们像是约定好的要赶在凉王之前踏入河里。

    林巍默声地看着这一切,连周兵也静如磐石地伫立着。眼前正在上映的这一幕,他们终生难忘。残阳趟过水花涟涟的河面,一个接一个的生命自沉于河底。往后若干年,解甲归田的大周老兵向自己的子孙讲起这一役时,都不断地感叹着凉国将士的气节。

    直至最后一个凉兵挡在凉王面前跨入恒安河时,他忽的转过身小声地对凉王说,“王,将士们已给王铺好了去往河对面的路,待我投身河里后,王趁周兵不备时赶紧奔至对岸逃走。”说罢便投入水中。

    此番凉王才察觉将士们的良苦用心,他怔怔地望着河面,扑通一声跪在恒安河前,颤抖的声音带着万分悲戚,“没有兵的王……那还是王吗?”

    黄昏的霞光将他的盔甲燃起如血般灼目的芒,他一步一顿地走到河中央,步伐宛如一个近入黄土的枯槁老人,周兵这才发现河水竟才淹至他的膝盖。

    正当林巍抬起手想要发令将凉王拿下时,河中的身影张开了双臂往后仰去,霎时,河水溅起一阵血色水花,惊得对岸的乌鸦振翅而逃。

    少顷,河面平静如初,唯有斜阳铺入水中。

    凉国被灭翌年,大周都城,洛邑。

    幽暗的阁楼里,案台处的烛火微微晃动。一男人在房中来回踱步,他时不时停下,并投以深邃的目光,看向烛火下的卜辞。直至半掩的房门处另一人走进,他才止住了焦躁不安的步伐,抬头望向来人。

    “林兄深夜约我前来密谈,所为何事?”来人约莫年过四旬,头戴白玉冠帽,身着黑色锦服,衣领袖口皆绣满金线。

    林巍未多言,将案上卜辞递予来人,而待来人看完内容后,也同他一般紧锁起了眉头。

    “凉国覆灭后,我已无可再进。况且功高震主,我恐已时日不多。如今天下太平,就算没了我一介武夫也不甚要紧,但眼下最打紧的,却是此事。”林巍叹了口气,眸中难掩落寞之色。

    “林兄是否已有良策?”来人对上他的目光,却见林巍的目光有些犹疑,继而说道:“兄长但说无妨。”

    林巍半晌后才开口,“我想了很久,都难有两全之策,而朝中要员我也斟酌再三,想不出比你更合适的人选。”

    “既是林兄反复思量忖度,应当已是最佳之策,复行何来推辞呢?”那名为复行的人再度拿起卜辞,缓步至案台边,将其放到烛火之上,任由火舌舔净其上文字。不多时,其上只余得焦褐色的痕迹。

    “哪怕是抛却英名,众叛亲离,劳碌一生也只得客死他乡?复行可愿意?”林巍的声音拔高了几分,他知道他要复行做的远不止他说的这般,但正像他说的,他已别无他法。

    “林兄当知我入仕之志,敢以天下人先于己。复行,愿意担此重任。”

    昏黄的烛火映出他眼中的赤忱,无需太多言语,他们都明白,今夜的这个决定,兴许将是他们一生最大的一场豪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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