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父慈子孝

    朱一钧正聚精会神的加工零部件,余光撇见冯保不知为何在木工房门外站着。

    心里默默掐了掐时间,好奇这厮怎么提前来了。

    最近半年,世子出入往返木工房与内院,都是由冯保亲自接送。

    冯保素知世子守时,也不提前来,来了之后也不必等,二人一直保持着你来我往的默契。

    今日冯保来的也忒早,怕是多半有什么事情。

    朱一钧背对着冯保,假装在认真做活,仍然在不紧不慢的加工手里的木制轴承。

    冯保之所以提前赶来,是因为手下汇报裕王爷的贴身太监孟冲在世子木工房的门口徘徊,进也不进,走也不走。

    冯保不敢怠慢,所幸时间也差了不多,赶紧来这边看看什么情况。

    两位太监东拉西扯寒暄了片刻,孟冲什么都不说,就只说是待世子爷忙完出来,有王爷口谕要传,冯保没有从中获取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老狐狸。”

    “小狐狸。”

    干站无聊也无礼,孟冲终归是裕王爷身边太监,不好让他在外面站太久。

    便向孟公公作了个揖,转身进屋通传。

    进屋后,等了半天,见世子没有反应。

    冯保干脆迈步向前,来到世子爷身后两尺处站住。

    看到桌子上依次排开的三个徐徐如生、精妙绝伦的车架,不仅感概道:

    “世子爷,您这木工手艺,当真是登堂入室了。”

    朱一钧背对着冯保,皱了皱眉,转过头来,换上一副笑脸。

    “大伴唤我何事?”

    “世子爷,孟冲孟公公在院外候着,说有王爷口谕,只是不知为了何事。”

    孟冲不说,冯保也猜不到。

    朱一钧与他爹的这位贴身大秘极少往来,思忖了片刻,大概明白了所为何事。

    或许是因为近日嘉靖帝龙体欠安,大孝子裕王爷的心情也跟着不太好,滋生了许多无名之火。

    前些日子李妃开导裕王爷,反被裕王一顿埋怨。

    真不知道裕王哪里来的肝火,气急之下说了重话,说李妃你一个泥瓦匠出身的宫女怎样怎样……

    无心之言,最为伤人。

    这次真真是戳了李妃的心窝子、肺管子。

    李妃祖籍山西平阳府,生于北京顺天府,自幼家境贫苦,没有受过良好的教育,十五岁选入王府做宫女,十八岁生下裕王世子,受封侧妃,受封之后李氏的家境才有所改善。

    裕王爷这一句无心之言可是深深的伤透了李氏的心。没想到诞下世子之后,自己在裕王的心中还是那个卑微的李氏宫女。

    李妃毕竟守礼,白天不哭也不闹,只是一个人闷闷不乐,夜半无人时更是心情低落,低声啜泣。

    看到李妃这般模样,王爷心软又心疼,其实有些话说完就会后悔,但自己又拉不下面子来,于是派贴身太监孟冲来找一下世子,看看能不能曲线救国。

    世子在木工房时,最不喜被人打扰。

    孟冲之所以等了许久,是因为裕王爷也素来知晓世子脾性,嘱咐孟冲别直愣愣的冲进去,等世子出来再说,毕竟夫妻二人的往后的和谐生活还要指望他这个宝贝儿子。

    看到世子出来,孟冲赶忙迎上前去。

    “世子爷安好。”

    “孟公公好。”

    孟冲本来已经打好了腹稿,怎奈到了世子当面,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他总不能直愣愣的说:“你爹和你娘吵架了,你爹做的不对,他也知道错了,现在请儿子帮帮哄哄他媳妇。”

    见老孟面露难色,欲言又止。

    朱一钧心下了然,更加确定孟冲来此所为何事。

    “父王差孟公公前来,可为的是母妃处?”

    孟冲狠狠点头。

    朱一钧做轻松状:“还劳孟公公回禀父王,请父王安心,一切有我。”

    孟冲继续狠狠点头。

    朱一钧正欲迈步离去,但是看到孟冲欲走还留、欲语还休的纠结模样,

    不禁回身抬起头,向孟冲投以疑惑的眼神。

    “王爷还有嘱咐,万万不可提及是王爷,其中分寸,请世子拿捏。”

    哎呦,回身有点急,差点闪了朱一钧的腰。

    原来你是这样傲娇的裕王爷啊,额滴亲爹。

    向孟冲狠狠点了点头,眨了眨眼,二人都不再作声。

    见世子已经会意,孟冲干脆利落的复命去了。

    朱一钧揉了揉腰,缓了一阵。

    “大伴,咱们走。”

    目送孟冲离去,朱一钧也不准备在木工房多待,毕竟还有父王的屁股,不,惹出来的麻烦要擦。

    裕王府始建于嘉靖十八年,至今已有二十多年历史。岁月并没有在王府的砖墙上留下痕迹,反而增添了一份厚重。

    裕王作为天家长子,裕亲王府的规制很高。

    筑山理池、石刻花木样样不缺,建筑风格上兼收了北方的豪迈,也并济了南方的文婉。

    从木工房回到王府内院的必经之路上,有一个占地一亩有余的人工池。

    值此中秋时分,黄栌红叶、绿柳红墙参差披拂,池塘波光粼粼,蓝天碧水相映成趣,曼妙如画。

    朱一钧顿时起了兴致,向湖边慢步走去。

    这可把冯保吓了一跳,快步贴身跟上,世子爷要是落了水,他冯保有几个脑袋也不够砍。

    万幸的是,世子爷离湖边还有一丈远,就停了下来,不再靠前。

    其实冯保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在朱一钧的心里,这辈子都会离“水”远远的。

    毕竟明朝五行属于火德,天子易溶于水。

    ……

    秋日微燥,朱一钧深深的呼吸着湖边朗润清新的空气。

    穿越而来已三年有余,从一无所靠的婴儿起步,现在已经是阖府上下的明珠。

    聪慧、纯孝、遵礼、守时,正向声望值拉满。

    从未谋面的皇爷爷嘉靖帝,身体状况现在已是山河日下,根据历史实际情况来看,留给嘉靖帝的时间不多了。

    裕王爷也即将从这个豪华的、冰冷的、空旷的监狱,转入另一座更豪华、更冰冷、更空旷的监狱。

    再后面不久,自己也将被册封为太子。

    太子即为半君。半君就是准帝!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穿越三年,踏入准帝之境!……

    重新把思绪拨回正轨,再往后成为了太子,就可以进一步铺垫自己的计划了。

    毕竟有些事情,太子可以做,世子不能做。

    世人的偏见就像是一根红线,随意触碰会惹来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当然这也分情况,毕竟也有人触碰红线,红线没了……

    再次把思绪拨回正轨,朱一钧看了看身边的冯保、冯大伴。

    大伴在王府里苦熬三年,终于要修成正果,这一段从皇宫大内到藩王府邸的宝贵挂职经历也将告一段落。

    说句公道话,冯大伴三年来的实心用事,让朱一钧对这位大伴的刻板印象大为改观。

    等入宫以后,人手不足的裕王爷为了尽快掌握内禁,身边能用的宦官有一个算一个都要好好的用起来,自己以后跟冯大伴朝夕相处的日子,暂时要告一段落了。

    朱一钧觉得有必要加深一下冯保对自己的印象。

    “大伴。”

    “世子爷,您吩咐。”

    望向湖边这位年纪不大,但是身姿挺括的聪慧世子,冯保打起十二分精神小心回话。

    “前些日子张师傅讲,达巷党人曰:‘大哉孔子!博学而无所成名。’子闻之,谓门弟子曰:‘吾何执?执御乎?执射乎?吾执御矣。’,我没有听懂,请大伴为我解惑。”

    救命啊,今天怎恁多怪事,冯保怀疑自己是不是出门没有看黄历。

    “奴才也不敢说完全明白,但略知大意。”

    “执是专执,御是御车。”

    “君子六艺中,射与御相比,御乃卑贱之役,执守尤易。”

    “街坊里有人明面上称赞孔子的博学,但暗地里表达孔子是博而不专,孔子听说后倒是不以为忤。”

    “夫子说如专执一艺以自见,将执御以成名矣。”

    “圣如夫子,尤不以易为易,承以谦之,道以贯之,大哉夫子!”

    朱一钧盯着湖水发呆,沉默了片刻,轻轻颔首。

    “善!谨受教。”

    冯保长舒了一口气,未待舒完,这口气又提了起来。

    “若达巷党人曰:‘大哉孔子,当世一流御者也’,其誉之乎?其讥之乎?”

    冯保顿时如遭雷殛。

    大意了!冯保终于意识到了自己在木工房里的轻薄。

    宦海多年的冯公公表面维持着平静,袍服之下已几近两股战战。

    时间仿佛只过了一会,又好像过了许久,耳边终于传来世子的声音:

    “大伴为我举荐的孙昇,家学渊源、妙想奇思、工艺精湛,我甚是满意。”

    “木工房里面众人能看到的、摸到的、碰到的,都是孙昇孙公公的手艺。”

    “我以前没有听到、今后也不想听,府里没有听到,外面也不想听到有人夸赞我的木工手艺精湛。”

    “如果我在外面听到风言风语,”

    朱一钧缓缓转身,剑眉星目一扬,灼灼的盯着这位与自己相比,身形高大的大伴,嘴唇微动,轻轻念出:

    “那我将怪罪于,我亲爱的大伴。”

    冯保的头埋的更低了,身形愈发佝偻。

    “奴才,谨受教!”

    朱一钧满意的点了点头,一挥大氅,朝李妃处走去。

    擦屁股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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