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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五章【欲撷月华同载酒】

    豁暗的夜,流风轻缓,疏影浮香,战后恢复平静的疏楼西风沉浸在祥和的睡梦中,偶有几只飞蛾扑棱着飞入宫灯蜡台上,成为寂夜中唯一的动静。忽地,四季风景明媚的疏楼西风居然升起薄薄的雾气,朦朦胧胧缭绕在东厢房附近。众人早回房休息了,连一直看护雪芽寸步不离的擎海潮今夜也奇怪地不在东厢房中,昏暗的屋里只有丢了魂,始终睁着眼僵直笔挺躺在榻上的雪芽一人。

    白雾愈发浓厚,一点一点自东厢半开的窗缝中渗透而入,雾气渐渐聚拢,凝成一团人形,落地现出熟悉的黑氅帷帽的道者。无声无息,未惊动任何人,道者驾轻就熟地绕过东厢的屏风进入内室。好在几个时辰前就已摸清了疏楼西风的地形,那不成文规矩中不能随意进入的一舍,必定是龙首安排玄师弟休养的所在。道者的脚步声几不可闻,越是靠近,心中越是情怯,当下只有他们两人,终于可以不再掩饰自己的感情。

    内室榻上,仰面躺着一个无感无觉的人,瞪圆的双目没有焦点,明明是活人,身上丧气却比死人更浓。这就是玄师弟这一世的轮回之身?窗外宫灯投映的几团灯花勉强为晦暗的屋内增添几分可见度,脚步停在榻前三步难再前进,发颤的右手悬在空中,不敢轻触故人容颜,生怕惊鸿梦碎……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轻声低喃,如泣如诉,千言万语,悲喜交加,又岂能一言尽吐。

    悬在半空的手终于有勇气更近一步,谁知——

    “汝究竟是谁?”

    寒光划眼,锐利的紫龙影剑锋已抵在喉间。还是忘情大意了,龙宿什么时候出现在身后竟都未察觉……不过,幸好来者是龙宿……

    道者顺从地站直身子,抬手缓缓取下自己的帷帽,黑纱覆掩之下的温润脸庞,哀眉低垂,半是欣慰半是感伤地戚戚答道:“在下,道境玄宗,白子墨。”

    “嗯?熟悉的名字。”龙宿似乎有点印象,但一时对不上号,不过道境玄宗的名头却是记忆深刻。

    “数百年前,便是在下带着玄师弟的遗物前来苦境寻龙首援助。那个包袱中,有半熟的月华酒,一袋月华种子,紫金箫,龙纹袍,海棠簪,一枚吸音石,石中还存着师弟最后的遗言。”

    “原来是汝……”龙宿收剑化扇,缓和了神色,挥手点亮屋内烛台,“为何藏头盖面暗夜潜入疏楼西风?若非吾多存了一分心眼,只怕今夜疏楼西风将丢失最贵重的宝物。”

    “龙首多虑了,师弟元身留在你身边最安全不过,在下并未想将他带走,只是分别数百载,渴望再见师弟一面……”白子墨的声音又轻又缓,理智要他压抑情怀,维持表面的绝对冷静。“龙首,吾观师弟似被魇症所扰,可否容在下为他施展玄宗秘法唤其元神?待他状态稍复,在下再向龙首细说分明。”

    “雪芽儿这种状况已一连数日,不眠不休也毫无反应,若汝能助他恢复自是最好。”

    这段插曲,倒是冲淡了情怯,白子墨拂衣坐于榻边,信手捻起道印,召出自身太极印,以同源道气试探雪芽状况。果然,自雪芽身上浮现专属于玄鸣涛的太极印与白子墨共鸣,又有无比熟悉的三尊道气绕体护身。白子墨又惊又喜,道元未损,代表师弟复生归来大有可望。

    “伏天王·降天一·七法妙定·玄真归元——”

    终于能堂堂正正使用玄宗秘术,虽然白子墨在术法造诣上并非顶尖,但这种程度的聚灵术也足够了,加之道元共振,雪芽的眼皮开始动了,僵了好几天的身子也慢慢活络起来。他仿佛如梦初醒般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眼中的惊恐消散了,渐渐恢复成懵懵懂懂的温顺平和。

    “雪芽儿,汝终于清醒了。”

    龙宿欣慰地揉了揉雪芽的头,转脸对仍坐在榻边的白子墨说,“阔别若久,想必汝有许多话要说,看在同宗情分,吾便容汝与他独处数时,众人皆在屋外,莫尝试任何对雪芽儿不利的举动。”

    “多谢……”

    雪芽醒过来了,转着无神的眸子东瞅瞅西望望,抱着薄被安安分分地蜷在床角。龙宿离开后,屋里陷入一片死寂的沉默,白子墨突发奇想,随手变出几只术法小鹊,银翎绕着雪芽的脑袋打转,或落在他额头,或落在他手背。一开始把雪芽吓了一跳,但回过神来发现好像是一些小鸟儿,孩童天性被新鲜玩意吸引过去,很快就跟那些银翎玩成一片,在榻上翻来滚去抓小鹊开心不已。

    榻边注视着的人却酸了鼻子,绷不住的泪终于夺眶而出,他犹原笑着,用欣喜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哽咽道:“你听不见,看不见,也认不得我了……没关系……都没关系……你还能笑,还活着,我就不再怨怼天命……”

    白子墨不敢碰触雪芽,以免引得雪芽对陌生人产生恐慌,只兀自与雪芽相对而坐,只要能这么安安静静地看着他玩耍,今日来此的心愿已足,哪怕雪芽根本没发现这屋里还有其他人。

    “当年我们一同拜入玄宗的时候,你也是跟现在一样的年纪,十六岁,而我刚满十八,为了争谁当师兄,我们还赌了一个馒头……结果不得不承认,你比我小两岁,还比我矮了半个头……”

    流不完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白子墨带着哭腔的笑容令人心殇,明明是自言自语,他却好像觉得雪芽能听到似的一直絮叨。说的是光阴,说的是美梦,说的是自己心上数百年未愈的缺憾。

    “那个时候,你什么都不会,道袍不会穿,手无缚鸡之力,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其实,跟现在傻傻的顽童也没什么区别,哈……可我老了,看我这满头的白发,数百年了,等得太久,久到我忘了故乡的月华盛开时是何种颜色,久到我记不得你调侃的时候是何种语气,久到我想不起最后一滴酒干的时候,你极目远送我离开道境的那片诀别眼神中是否有泪光……”

    白子墨自袖中取出稍早前收起的月华落花,将这一蕊小花轻轻放到雪芽的枕边。

    “你啊,同届新弟子里数你身子最弱,每次午膳我总要多藏一个馒头给你,你不喜欢吃白面的,还要挑玉米面。亏得翠师兄不嫌麻烦,特别给你发明了高粱面和粟米面的,还不嫌你把玄宗吃穷了。至于你做的什么烤馒头片,在半夜去后山偷烤野味吃,花样百出地想搞美食,那时候可没少被其他师叔师伯教训。记得有回被训得急了,你偷偷将述经师叔的酒兑成辣椒水,还让我给你把风,要不是墨师兄出面讨保,恐怕我们俩会被罚抄一千遍太玄经。”

    说着说着忍不住笑了出来,眼角边挂着的泪痕淡了,嘴角边的笑意浓了,白子墨连连摇头吐槽,如数家珍地回忆年少轻狂。

    “还有一次同修们玩闹,赌最胆小的人要给所有人洗衣服,于是半夜在澡堂子附近扮鬼吓你。我那次是真的被他们制住了,不能给你通风报信。你深夜从竹林练剑回来,毫无防备之下被吓得衣不|蔽|体就冲出了玄武殿,我真是从未见过你运出如此迅捷无伦的身法,可惜慌不择路一头撞到赤师姐身上。至今我都还记得你就地蜷成一团,缩在赤师姐披风后面诉苦的愤慨模样。其实赤师姐是其他师姐妹特地喊来捉弄你的,那个深夜时分,玄武殿附近哪还有别人,都是大家故意安排的整蛊。说实话我当时也乐不可支,但谁知苍师兄会莫名出现解围,这事不了了之,要不然你可还要吃一番苦头。只不过看热闹到最后,大家的衣服居然是我替你洗的。”

    笑着笑着眼泪又出来了,白子墨扯袖使劲抹了抹眼。

    “何非啊何非,你上上辈子造了多大的孽?转轮到今世数百年过去,依然还在吃苦受罪……上天真未有片刻公平,什么苦都让你吃了,还要众生渡什么劫?明明我的资质比你高百倍,样样都比你强,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天命不选我替你去死,让我空担一身修为,活在这阴诡地狱里做复仇的棋子,日日忍受仇人在我面前高枕无忧,反复回忆失去挚友的痛苦……”

    紧握的拳渗出了血,明知问也是白问,天意从不怜悯苍生,这些话压在心里数百年,不敢对赭墨两位师兄倾诉,也许雪芽……只有五感全无的雪芽才能成为最好的听众。

    “你自己一定不知道,道境三月的春日也比不上你带来的希望与力量……你不在,我的世界只剩复仇,为了宗门,为了同修,为了仇恨,无尽沉沦,无法再做回那个快意恩仇豪爽果决的白子墨……你的大白师兄,跟你一起,死在了道魔终战的那一日……今天,隔世再见,我的世界终于透进光明,恍惚又能见到当年把酒言欢的场景……可如今的我,是沉染雪非焉,一个从名字到人生都烙印着回忆与仇恨的人,我将你活在我的名字中,带着你的遗憾一同向叛徒复仇,你说好吗……”

    数声沉笑,似疯似狂,难以抑制的恨盖过了欢喜悲伤,笼罩在白子墨深不见底的紫瞳中。那边雪芽玩累了,趴在被子上任银翎啄他脑袋也懒得动弹,自管自吮着手指发呆。白子墨眼中的肃杀又被融化,望向雪芽的目光既无奈又心疼。

    “说好一起修炼成长生不老的老妖精,带我去看会飞的铁鸟,去坐会跑的铁马,去看会蹦小人的铁盒子……还……算数吗……你一定忘了,但我永远不会变,入门试炼后我对你说过的话,但有所托,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玄师弟……我的宗主……人间太苦,多谢你还愿意回来……多谢……”

    ……

    屋内伤情依依,屋外静候的几人也同样听着悲喜交加的过往,原本对白子墨还有些戒备,现在终于能够放心。魂片逐一现出踪迹,莫非天意难违,雪芽终究无法只做纯粹的普通人,艰难的天命始终逃脱不了。今日玄宗故人已找上门,来日,越来越多的过往牵系将源源不断纷至沓来,雪芽这种状态又能承担几分。

    悟僧去给雪芽做宵夜了,龙宿和擎海潮在西风亭中等着白子墨出来说明来龙去脉。未来将有何种发展,他们两人心知肚明,也早有准备,不论前路风雨如何狂暴,他们都不会再让雪芽一人孤独背负一切。

    “龙首久等了……”白子墨不再以黑纱帷帽遮面,柔长的白发披垂在肩,脑后挽着与师弟一模一样的散仙髻,“这位先生,羽氅银发,头戴寒士巾,腰缠号雨鲸脉,依照师弟前世交待吾的玄机册中所载,定是北冽鲸涛擎海潮前辈了,小道稽首。”一揖到底行了个大礼,他对龙宿都没这么恭敬,倒是令擎海潮意外。

    如果苦境有百分百可以信任的人,那只有四名,龙宿与悟僧自不必说,剩下两位便是玄机册中记载的两位大本命,百世经纶一页书与北冽鲸涛擎海潮。在这阴谋诡谲的江湖中,白子墨最不敢轻易信人,但师弟在册中对这两位大本命推崇备至,仰慕之情可指日月。

    “玄机册?”

    “当年师弟自感天命将至,因此不眠不休撰写玄机册,将未来千年可能发生诸事之天机尽录册中,交小道保管,以待天时来临之刻助苍生扶正天道,救所爱于水火,趋利避害,防患未然。”

    “唉,窥天之秘,难得久长,他必是知晓自己命不久矣,才肆无忌惮燃烧最后的力量。”龙宿叹道,“道者,说说汝们掌握的那条残魂如何了?”

    “那条残魂来历成谜,乃是在师弟献祭牺牲之前就已被贮存进青魂珠中。师兄们猜测,许是老宗主为师弟预先设下的复生契机,因此并非完整的一条魂,只有数分魂息。”白子墨瞅了瞅龙宿腰间的龙环,“早前在下观龙首玉佩中也存有一魂,这确实是条完整的元魂,与吾方青魂珠中的魂息不可同日而语。”

    “青魂珠现在何处?”擎海潮关心道。

    “在吾奇首师兄处。数百年来,奇首以天地灵气蕴养青魂珠,终于稳定珠中魂气。待今日与龙首会面后,小道会将消息第一时间回报奇首。”

    “得知魂片下落已是重大突破,但不知青魂珠中魂息回归是否也需要特殊的办法?”

    “哦?怎样说呢?”

    龙宿遂将自己龙环魂魄无法回归的事情相告,白子墨又开始犯愁了。

    “此事吾会一并通报奇首,众人一同想办法,总能找出解决方案。”白子墨谨慎地提醒说,“还望龙首与擎海潮前辈为在下隐瞒身份,当年道魔大战,玄宗几遭灭顶之灾,除了魔祸,更有人为。有两名叛徒勾结魔界残害同修同袍,才使战况如此惨烈。这两名叛徒逃入苦境,吾追踪他们数百年,不想功亏一篑。”

    “难怪汝戒心甚重,在素还真面前也不愿透露分毫。”

    “那名风公子果然是素还真。”白子墨若有所思,转头再三请求道,“拜托两位了。”

    “放心,叛徒之事乃汝们玄宗门户的自家事,吾等不会插手,但若他们欲染指雪芽儿,龙宿也有手段应对。”

    “嗯——龙首,离开疏楼西风后恐有探子尾随,吾有一计,还望龙首借在下一些材料,吾欲以假乱真李代桃僵。”

    ……

    “桥主,雪非焉勾结外人杀害同行的修者,狼子野心不可不防。”另一批探子消息回传,正在断极悬桥上向尹秋君告密。

    “哦?他勾结了何人?”尹秋君眼神深邃,分析着情报的可信度。

    “吾等从未见过,只知是一黑袍道者,头戴黑纱帷帽藏头遮脸,看不清容貌,众人听他念咒,好像说的是伏什么天王。”

    “伏天王,降天一?!”

    “对,对!就是这句,桥主认得?”

    “你下去吧,不用再监视雪非焉,本桥主会亲自前往一会这位神秘道者。”

    “是——”

    ……

    又过了好几天,白子墨没有马上回青埂冷峰向赭墨两位师兄汇报情况,而是满中原乱转迷惑探子视线,这日,大鱼终于上钩了。蒙面的白衣剑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自林中划出剑锋,第一剑,便要取黑袍道者性命,道者早有准备,旋身避开致命之剑,却在刁钻的角度,让剑锋恰到好处地剖开自己的帷帽。黑纱帷帽碎成两半飘落在地,刺面的一剑旋即而来,却生生停在了道者眉前半寸——

    “你?!”

    眼前,竟是此生最难忘的容颜,最深沉的矛盾,最不像朋友的朋友,原以为永远不会再见的唯一遗憾。白衣蒙面客似乎受到了极大的惊吓,未及细究,斜劈剑势强制收手。

    “看来你还记得吾。”黑袍道者理了理被剑风吹散的白发,抬眼瞅着蒙面客,审视的眸光似能刺穿所有伪装。“数百年了,你们倒是过得安逸,没想到吾还活着吧。看看吾,看看吾面上的伤痕,你没什么要对吾说吗?荆——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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