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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交心

    叶臻本有更多的话想说,但女帝身上的冷香直直钻入鼻子,让她头脑昏沉不已。她只觉心脏钝钝撕扯,身体便如在波涛汹涌中浮浮沉沉,一时又猛地下坠。她努力睁大了眼睛,只见一片漆黑。尔后眼前倏然有了晦暗的光,所见一切俱都笼在蒙蒙的灰雾之中。她拖着疲软的双腿往前走去,灰雾散去,连绵不绝的精巧屋舍出现,其间往来许多宫装侍女。

    她认得,那是未央宫,镇国公主苏凌曦生前的住所。她随着心底的指引一径往前走去,只见眼前一座九层高塔,门口匾额上书“琉璃阁”三字。她伸手推开了门,厅堂正中一架山河九扇鎏金插屏,她径直穿了过去,只见一张香案,上面瓜果供奉着一张巨大的画像,那画中之人左手执书卷,右手执长剑,姿态华贵雍容,神态栩栩如生,五官赫然与她一模一样!

    叶臻这时觉得灵魂中又有什么要抽离出来。她伸手捂住了胸口,喃喃自语:“是你么……泱泱。”

    恍惚听得耳边一声调皮的女声:“我就是你,你就是我呀,笨蛋。”

    “如若你我本是一体,我为何而存在?”叶臻抬起头,环视茫茫无际的天空,神情冰冷,“你们全都知道,却只是瞒着我。”

    那声音轻叹:“你最好不要知道。”

    叶臻嗤笑:“又是这句话,我受够了!你出来,我们辩个明白。”

    她在原地等了许久,却再没听见任何声音。忽然察觉到有人靠近,下一刻只见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华服少女推门进来,手中提着一柄长长的剑。那把剑上满是黏腻的血液,从台阶上一路淌到室内,在实木的地板上拖曳出一道狰狞的划痕。

    叶臻看不大清楚,使劲瞪大了眼睛,才分辨出她脸上的神情更多的是……恐惧?憎恶?然而她绞尽脑汁也没在记忆中搜寻出此人的身份,只见其裙角也被鲜血和泥污染红,其上的龙凤图案和高髻上的龙凤发冠皆都映出血色的金光。

    “不管是不是你回来了,”少女舔了舔唇边的血,扯出一个邪笑,“再杀你一次就是了。”

    叶臻眉头狠狠一跳,只觉身躯中那个共生的灵魂再度悸动起来,让她脑海中生出了一种悲悯又沉痛的情绪,她本人却是完全摸不着头脑。她低低骂了一声,不抱希望地开口问:“喂,苏凌曦,这人谁啊?”

    还是没人回答。叶臻很烦躁,又不能跟梦境中的人实实在在地交手,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把剑贯穿了自己的身体,没有任何痛感,但鲜血却真实地喷溅到了身后那副画像上。

    叶臻一阵剧烈的眩晕,耳边已经能清晰地听见房中更漏的声音,甚至能察觉到守夜侍女的呼吸声,但身体却仍旧坠在梦境之中,似乎还被许多人围看着,一声声缥缈的“殿下”叫得她脊背生凉。

    她眼前一晃重新有了光,一时又看见那山洞中的自毁装置,那触手变成了千万条的蛇,从房檐上倒挂下来,从宫装侍女们的头发中蔓生出来,攀爬上她的脖颈,将她逼迫到窒息的边缘。她下意识去寻寒光刀,抬起手来,却见自己苍白的手指上涂着鲜艳的凤仙花汁,戴着细腻的羊脂玉扳指,左手腕上却没有那根红绳。

    身上压迫感越来越重,她想开口叫人,呼吸却已经逼仄,濒死之际忽然手上摸到了什么冰凉的东西。她眼前发黑,只觉身体一轻一纵,而后猛地又是一坠,身上压力陡然卸去,倏地便睁开了眼睛,正对上一双沉沉的眼眸。她一颗心顿时重重落回原处,张大了嘴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忽地嘴一瘪,怔怔地落下眼泪来。

    “吓着了?”玄天承说,一面伸出另一只手,一下一下摸着她汗湿的头发,眸中满是疼惜。

    更漏恰在此时响了四下。窗外夜色仍旧浓重,却分外安静,只偶闻几声鹰鸮桀桀。屋内上夜的两个侍女在隔间睡得沉沉,丝毫不觉门一开一合已经进来了人,带起的风又吹熄了两根蜡烛。昏沉的烛光映出他苍白而温柔的脸,映得他一双眼眸黑曜石一般沉静而璀璨。

    叶臻胡乱点了点头,埋在他怀里把他衣袖都哭湿一片,才靠着枕头撑坐起来,细细端详着他:“什么时候醒的?来多久了?”摸他手冰冷,又忧心不已,嗔怪道:“好点没?怎么不多穿点?”

    “一直都醒着,只是动不了。”玄天承浅笑说,“现在没事了,别担心,不冷。”

    叶臻片刻才反应过来“一直都醒着”的意思,心中便沉沉的,不由垂下了眸子,却听玄天承接着说道:“对不起,玄琨他们让你受气了,是我不好。他们……原是我姐姐的人,这事我会处理,你不用管他们说什么。”

    叶臻闷闷地嗯了一声,想了想,还是问:“会让你难做吗?”

    玄天承顿了顿,“不会。”他等了一会儿,没听见叶臻的下文,于是也沉默了片刻,接着主动道:“关于我的身世,我的家事……我一直抱着一丝侥幸,或者说我在逃避,从不曾对你坦白过。可我却有意无意让你参与进来。你什么都不知道,却要因我出生入死,担惊受怕。”卧龙山和日照峰的事,哪一桩不是超出了她的认知?甚至望川楼事件的后续,还让她和他站在了对立面上——临川的那次争执正是因此。他知道叶臻心思细腻,少不得因此胡思乱想,可她却从没主动问过他这些事。她自幼孤苦,本就极其缺乏安全感,却还用一腔赤忱毫无保留地信任他爱护他,把猜忌和恐惧都留给自己默默承受,怎能不让他又愧又爱?

    “……倒也不是全因为你。”叶臻这样说着,目光却开始躲闪,一边继续说道,“而且难道你现在就要与我全都摊牌么?世界上有另一个人知道你的全部秘密,哪怕这个人是我——你不要命了?你想什么时候告诉我,或者不告诉我,都行。”

    “阿臻。”玄天承低低唤了她一声,伸手将她揽进怀里,察觉到她肩膀微微的颤抖,只觉声音也微微颤抖起来,“你在害怕,对吗?你和我一样,潜意识里害怕背叛。”

    叶臻几乎瞬间被戳穿了心事。她抬起通红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他,眸中始终克制的爱意这时盛放出来,又带上了些许的悲哀。她索性坦诚道:“我不敢奢求以后,也怕有一日我们会因为身份对立而走到那一步,成为最了解彼此的敌人。”她微微哽咽了,“我更怕我们上辈子就是因为身不由己所以没有走到完美的结局,一切的起因就是我一心想要追寻的真相……延之,我告诉自己珍惜当下每一天就好,我没有立场去窥探你的秘密。”她说着愈发激动起来,“我有时觉得很荒谬……你见证了我的两辈子,我在你眼里什么样?你知道所有一切,对吗?你又是怀着什么心情与我在一起?”

    “我……”玄天承被她这番话怔住,胸中百转千回。他十分清楚,于他们而言,真情被捧到了一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以至于不能轻易触碰。而他出于各种原因,的的确确有很多事不能坦白,故而他口中的爱,多少显得苍白滑稽。然而她是如此聪明。她其实什么都知道。他自以为的深情,若非用她的勇气兜底,绝无走到如今的可能。

    而提到十多年前的事,更是让他心如刀割。他深深吸了口气,稳稳收住了眸中的深沉的痛楚,展露出温和的笑意来,声音却仍旧漏了破绽:“可我一直想奢求以后……一辈子。那些事你忘了也好……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能想起我来,也许永远都不会了,我那时很怕,怕一辈子再也见不到你。幸好你养在了叶家,我能时不时去见你。”他揽着她的手臂不自觉地收紧,“我没有想过那些,阿臻。什么身世什么立场早就不重要了!你是什么样,记不记得我,也统统不重要……只要你还在。我本立誓在你想起来之前不再找你,若你一辈子不想起来,我就守你一辈子,可……”他颓然低下头,在她耳边闷闷道:“你太好了,你怎么能对我这么好,好到我忍不住想在你身边一辈子。”

    叶臻早听得泪眼朦胧,此刻别开了头,骂道:“明明是你想,干嘛怪我?”她隐隐想起那天在临川醉仙楼小憩时的梦境,心中便堵得难受,“对不起,我不该说那些的。我们以前,已经谈婚论嫁了,对吗?我不记得你了,你一定很难过吧?”

    “你还在,我高兴都来不及。”玄天承低头吻了吻她,“我害怕背叛,可我从没害怕过与你为敌。永远不会有那一天的。”

    叶臻颤栗起来,眸中充满了茫然和难以置信:“就因为曾经?可我不记得了。如果我……”她一下子焦急惶恐不已,“延之,你不要这样。如果你因为我放弃你的原则,我会很怕。”

    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完全遵照他人的原则活着,也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永远包容另一个人,哪怕是最亲密的爱人。而哪怕玄天承真能做到,叶臻也不希望他做到。但她想起自己打听到的镇北侯和镇国公主的过往,又瞬间理解了玄天承的心思,坐直身子去亲吻他,懊恼道:“是我口不择言,我……我明明知道你不是那个意思,我偏要往坏处想……我这什么臭毛病……”她狠狠吸了吸鼻子,又哭又笑地看着他,瘪嘴说:“是你说的永远,你不许反悔。”

    “嗯,永远。”玄天承凑近她耳边,说,“公主说什么,臣便做什么。”

    叶臻脸一下就烧红了:“你……你不要乱叫。”心中却是忍不住雀跃欢喜,一面清了清嗓子,“你正经一点,别油嘴滑舌的。我那么大一个高冷的镇北侯呢?”她终于看向那俩明显是在昏睡的侍女,而后狠狠瞪了他一眼,“你用的什么法子?她们什么时候醒?”

    “定身术。你想她们什么时候醒?”

    “我想……”叶臻故作沉吟,忽地一把拉着他滚进了被子里。

    玄天承猝不及防被她带倒,若不是反应快撑住了手臂,便要直接栽在她身上。两人面对面大眼瞪小眼,叶臻看着神色戏谑,实则耳朵通红,只是故作镇定地看着他。

    玄天承别开了目光,翻了个身在她身侧躺下,感觉到她往里面挪了挪,便很自然地伸出手臂,尽管他整个人都有点僵硬,目不斜视地数着床帐上的碎花。

    过了片刻,叶臻轻轻靠了过来。玄天承收了手臂,她便顺势钻进他怀里,探出一个头来,笑嘻嘻说:“侯爷真是个假正经。”

    玄天承侧头看她,在她眸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以及不再掩饰的欲望,挑眉道:“彼此彼此。”

    叶臻“哼”了一声,连连啧啧:“某人可是巴巴地跑来想跟我解释来着。别以为花言巧语哄好了我,这茬就揭过去了。”

    “我没忘呢。”玄天承一脸真诚地看着她,“你问,我答。”

    “你就是吃准了我压根不知道从哪开始问。”叶臻撇嘴,“要么又要讲暗香疏影那种故事,让我心疼你。都是套路。”

    “我可舍不得让你心疼。”玄天承摸着她的脸,说,“有些事你不知道也好,我不想一再提起惹你多思,也不想你搅进浑水里去。你吃的苦,我也不是全都知道,可这不妨碍我们相爱。”

    叶臻有些豁然开朗,愣愣地看着他,“你说的倒也对。”

    “我们家那些事……也不是不能告诉你,但大多数对你来说不过徒增烦忧。所以还是你来决定,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告诉你。”玄天承说,“作为交换,你私下里干的那些事,我若问起,你也要告诉我。比如……夜闯青城山的详细情况?”

    叶臻干笑两声,声音弱了下去:“咱们还是签个互不干涉条约算了。”

    玄天承微微叹了一声,接着道:“让你潜意识里不安,是我做的还不够。也许你是对的,是我太绷着了。”

    “太绷着了……太小心翼翼了,对吗?”叶臻很快接过话来,看见他眸中熟悉的沉郁之色,心脏便也揪了一下,“可我们刚才也说了,那不现实。如果你真的对我毫无保留,我或许也不会特别高兴。”

    她沉思一会儿,说:“不过我觉得,我俩确实有点怎么说……一板一眼的?与其说小心,不如说客气。”她眼睛亮了亮,“对嘛,就是客气,要强,或者说,想太多了。”

    她这么想着,整个人忽然都松快起来,用手臂支起上半身,定定地看着他,“你说是不是?我感觉就是很简单的问题被我们搞得很复杂。有句话很适合描述我们现在的状况: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玄天承看了她一会儿,伸手把她揽进怀里,哑声道:“嗯,所以你不要多想,过去的事也不用去想。往前看,我们还会有很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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