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天使从天而降,阻止以撒的牺牲;

    野兽吞噬人类,并无情撕咬彼此。

    混沌与秩序分庭抗礼,这便是世界的法则。

    我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个巨大的、人声鼎沸的广场,和一群传教士们坐在广场的正中央的主席台下面。数不清的围观的人群中间,有一个带着“博士帽”的学者模样的中年人被绑在了火刑架上,学者一头棕色鬈发,面庞清癯,眼神深邃坚毅但略显疲态。他身上被破碎的布条包裹,原本白色的布条浸染着红色的血污,全身上下有着数不清的皮肉绽开的伤痕,有些伤口已经结痂,有些还在渗血,有些则因为感染流着白黄色的脓液。

    学者身上腐烂的伤口散发出的气味吸引着一群乌鸦在广场逡巡环绕,几只秃鹫悠哉地停在市政大厅的哥特式尖顶上凝视着广场上发生的一切。

    一位眼神狡黠、目光却像鹰隼一般锋利的的宗教大法官走到被绑在火刑架上的学者面前,和他开始了交谈。他一身红衣,头戴镶满五颜六色宝石的丝绸质地的主教冠,手持一本巨大的福音书,书本木质的封面上镶金镀银,嵌有钻石、象牙、贝壳,上面刻印着狮子的图案。

    “约翰·胡斯,你这个叛教份子,你这个野蛮人,愿意为自己的罪孽忏悔吗?”

    “忏悔?你是在和我说笑吗,格列高利?看到我被你们残酷的刑罚折磨得垂头丧气,所以要来逗我开心?我有什么可忏悔的,又需要对谁忏悔?我的善良,我的虔诚,我对被压迫的波西米亚人民的同情,上帝在天上可鉴!”

    “你这个可怕异端份子,为什么死到临头还执迷不悟?你有什么资格提上帝,你背叛教会、忤逆教皇、怀疑上帝,你可知罪?”

    “我什么时候背叛过教会,怀疑过上帝?是你们这群狼,假传上帝的旨意,欺骗善良的羊群,利用虔诚的羊群对上帝的信仰,吃着羊肉,喝着羊血,还告诉羊群这一切都是上帝的旨意与安排。如若不从,就是背叛和忤逆上帝。我只不过是拆穿了你们这群伪善的、披着羊皮的狼口中的虚妄之词,才被你们扣上了背叛上帝的帽子。”

    “不,你简直在胡诌,你这可怕的魔鬼,撒旦派来的使者,在这里胡言乱语,诬蔑身为上帝使者的我们,诬蔑主教、神甫、教士、修女。上帝派我们来到世间,劝诫粗鲁的野蛮人归于文明。它在人心中创造了一个信条,不论多么卑微的生命都能成为崇高的宇宙剧中的一部分。”

    “是的,过去的教会,其教士和僧侣开垦荒地,其修道院赈济贫民,教育孩童,安顿旅客;其医院则收容病患与穷人;其修女院则庇护孤寡妇女,将她们母性的冲动转移到社会服务。它为欧罗巴这片土地的各个国家和民族带来道德的规范和约束。生命得到神圣艺术的润饰,唱诗班的吟唱净化舒缓人类的心灵,为他们抹去战争和瘟疫带来的痛苦。可是呢,善良的心灵总被邪恶的野心和欲望利用和剥削,如今狼群们控制着教会。整个十四世纪,教会饱受政治的屈辱与道德的腐化。教会从彼得与保罗虔诚的信仰开始,逐渐成为一个具有家族性、学院性、社会性与国际性教他、秩序及道德的庄严体质。如今它更是堕落为一个既得利益集团,专务自保和财力,剥削着人民,催动着战争,贪婪在罗马教廷里主宰一切。”

    “他简直就是在妄言谵语!他们有着世人敬仰的良好德行和情操,他们曾费力地将罗马从阿维尼翁时期诸位教皇陷入的丑陋与肮脏中拯救出来。他们抽干沼泽、铺平街道、恢复被战争损毁的桥梁与道路,改良供水设备,让人民远离瘟疫。他们建立梵蒂冈图书馆和罗马神殿博物馆,扩展医院、施舍赈济,修建教堂、以宫殿和花园点缀城市,改组罗马大学、支持人文主义者,甚至复活异教的文学、哲学和艺术,同时雇佣画家、雕刻家和建筑家,使其作品流传至今成为全人类的宝贵遗产。”

    “他们做这一切的资金不都是靠着‘什一税’吗,靠着人民奉献的膏腴滋养着自己,然后用多余的钱做着所谓的善事。”

    “不要忘了,约翰·胡思,你能有今天的成就,靠得可都是教会对你的扶持,靠着你口中‘多余的钱’,教会出资建立的大学让你拥有现在的知识,你的思想却在忤逆栽培你的圣徒。而且,我的手下还调查到,你和一个家中的女仆有着私情,你完全违背了身为一个教士理应遵守的清规戒律,你难道忘了教士是不允许有男女私情的禁欲者吗?”

    “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修道士们啊,看着我的眼睛,”此刻,名叫约翰·胡斯的罪犯,恶狠狠地朝我们坐着的方向瞪来,对我们大声呵斥道,“你们天天和信徒们大讲贫穷之道,实际上却在敛钱聚财。你们当中许多教士,以各种淫行玷污妇人、闺秀、寡妇与修女,却因为教会对你们的保护而不被受到法律的制裁。我和照顾我起居生活的女仆狄安娜是真心相爱,除了狄安娜,我不曾触碰任何其他妇女圣洁的身体,你们却和修女院的修女们成天私会鬼混,约翰·布洛米亚德曾经说过,‘现在许多男女修道院与公共妓院没有区别’。你们这群堕落的家伙,成天养狗放鹰、赌博、玩乐、捏造神迹、谄富欺贫,对富有的罪犯笑脸相迎,宽恕他们的罪过,却将交不起什一税的贫民赶出教会。”

    坐在我身边的陪审团的教士们中爆发出一阵阵骚动,广场上围观的群众也议论纷纷。

    “噢,你这可怕的魔鬼,你这撒旦的使者,在这里诬蔑教会,造谣祸端,蛊惑人心,我现在恨不得马上就将你烧死,让你去那被黑色烈焰焚身噬骨的地狱,以惩罚你那诬蔑上帝的罪过。”

    “呵呵,格列高利,你在跟我说罪过吗?你们现在不是在卖赎罪券吗?任何罪过都可以通过金钱购买获得的赎罪券得以免除。如今的罪人们,尤其是那些富有的贵族阶级,根本不在乎在上帝眼前犯了多少罪,因为他们能够轻易地获得由教皇所授予的赎罪券和赦免罪过的檄文,完全免除所有的罪过与惩罚。赎罪券甚至可以用妓女给教皇、主教、修道院院长们提供肉欲的服务获得。呵呵,上帝面前,人生而平等,善良的百姓为什么要向你们这群凶恶的豺狼虎豹购买赎罪券才能免罪。任何人只要诚心向上帝忏悔自己的罪过,上帝自会宽恕,又何须你们这些道貌岸然、虚伪下流的神职人员替他们传话。”

    “来啊,汤姆,点火吧,赶紧把这个妖言惑众的异端魔鬼烧死,不能再让他说更多胡言谵语了,快点把他烧死,汤姆,我再也忍受不了这个狂妄的魔鬼化身在我面前张牙舞爪了!”格列高利愤怒得全身颤抖,向着手持火把的行刑修士汤姆怒吼道。

    年轻的行刑者汤姆胆怯地走到了约翰·胡思的身后,小心翼翼地拿起手中的火把,准备在他背后点燃柴薪。

    “孩子,请到我面前来,看着我的眼睛,在我面前点火,假如我怕死,就不会来到此地。”

    汤姆战战兢兢地又绕到了他身前,完全不敢抬头看一下死刑犯的眼睛,他把火把扔到了火刑架下面的干柴草堆,那个叫胡斯的死刑犯口中唱起了高亢的歌曲,是我听不懂的语言,不是刚才他和教皇对话用的德语。他的眼神从愤怒激昂慢慢变成了柔和安详,又带着坚毅与不屈,他流着泪水,但那不是悲痛的泪水,而是一种满怀成就感的解脱。他的表情说明了一切,他的眼中看不到一丝对死亡的畏惧。

    火苗很快便烧到了超过一丈高,把绑在火刑架上的罪犯吞没了,噼里啪啦的响声充斥着审判时安静的广场,滚滚黑烟直冲天际,弥漫在整个广场,很多人被呛得咳嗽,还有很多人被呛得留下了眼泪。流泪的人群中,传出了刚刚死刑犯胡斯颂唱的曲调:

    ……

    绝不做暴行,

    也不可谋杀。

    天道无常,

    世态浑浊,

    时代乖张。

    黎民受诅咒,

    魔鬼享逍遥。

    救世主走到我身前,

    我不可求他救赎我,

    请她怜悯天下苍生。

    ……

    年轻的行刑修士汤姆虔诚地走到格列高利身前,从怀中掏出一个银元宝,双手递给宗教大法官格列高利。

    “请宽恕我的罪行,主教,这是我为烧死他而犯下的罪行,向您祈求购买赎罪券的元宝。”

    “没关系,我的孩子,上帝会宽恕你的,何况你烧死的本就是一个忤逆他的罪犯。”格列高利迅速将那块不大不小的银元宝塞进了袖口,用着极其正经的语气安慰着汤姆。

    汤姆还想说什么,可是欲言又止,他的双眼流露着恐惧的眼神,一个人独自离开了。

    人群渐渐从广场散去,我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漫步,不知不觉来到一座石桥边,湍急的河水发出汩汩声。这到底是哪里,我脑海中不停地搜寻着往日书本中的记忆,寻找能与这一切对应的场景,宗教审判、火刑、广场、胡斯……这里应该就是中世纪的波西米亚首都布拉格无疑了。

    那么刚刚被审判的罪犯,就是后来导致胡斯战争的精神领袖,曾经任查理大学的校长——约翰·胡斯了,那个与旧世界天主教势力作斗争的新教宣扬者胡斯。简直不可思议,我为什么会来到这里,而且还是作为一个传教士的身份参与了这场审判。

    桥面上倏忽间传来阵阵吵闹声,几个骑着棕色战马、身披盔甲、手持砍刀的士兵正追赶着一群慌乱逃跑的平民。一个三十岁左右,裹着头巾面纱的妇女被一个士兵砍中了脚踝,倒在地上,她本来牵着一个只有六七岁的小男孩的手,被迫松开了,小男孩惊恐地呆立在原地,他身后站着一个比他矮半个头的小女孩,流着眼泪,看着倒地的中年妇女。一个中年男人自发而勇敢地走到他们面前想要保护受伤的妇女和她身边的两个孩子,结果被一个士兵一刀直插胸膛,瞬间毙命。不耐烦的士兵们开始对那群逃跑的平民进行血腥的屠杀,砍刀在他们的脑袋、身躯、脖颈、四肢,留下血染的印迹。我震惊地目睹着一切,呆立在桥头,想要上前阻止这场血腥的屠杀,却发现自己没有迈出步子的勇气,恐惧将我的双脚死死地钉在地面,眼睁睁地看着暴徒们残酷杀戮手无寸铁的平民。前方的桥面躺倒下一具又一具惨不忍睹的尸体,开裂的头颅下流出的脑浆,被割断脖子暴露的气管,划破身体流出的内脏,无不让人恐惧、反胃、恶心。

    “我们会死在这里,对吗,妈妈?”

    “别害怕,孩子,我们会跟着他,你伟大的父亲约翰·胡斯一起步入圣洁的天堂。”

    “你这下贱的女仆,该死的魔女,勾引了一个本该禁欲的修士,还妄想上天堂?你和那个异端分子都只能去黑色烈焰焚烧的地狱遭受永久的炙烤之刑。”

    勇气在与懦弱的斗争中获得了胜利,我挡在了被屠杀的人群前面,对着那个骑兵头领说道:“格列高利主教要我带走这个妇女,他要亲自审判她,给她定罪。”

    “可就在刚才,主教大人他才下令我清除这群叛教分子的。你懂的,尊敬的教士,是‘清除’,格列高利大人的命令。”

    “所以他才特地派我来告诉你们,他刚才考虑欠妥,决定亲自审判这个引诱教士的魔女和她生下的小魔鬼。”

    “既然是主教大人的意思,那我们也只好服从。卡尔,去把这个妇女和她的两个孩子绑起来。对了,尊敬的教士,你叫什么,我似乎从没见过你。”

    “卡拉瓦乔。”我随口编了一个名字,因为我也不知道自己叫什么,更不知道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地以一个教士的身份出现在这里。

    中年妇女努力想要站起身来,用着不可思议的目光打量我,至于小男孩和小女孩,他们一定都被吓坏了,也直愣愣地盯着我看。那个名叫卡尔的士兵放下了手中的砍刀,走到妇女和孩子身边,用麻绳把他们双手牢牢地捆在了背后。

    “你带他们去见主教大人吧,卡拉瓦乔。你的名字可真有趣,是意大利人吗,和我们的都不一样,就像你那奇特的外貌,也和我们都不一样。不过这都不要紧,赶紧带着这三个罪犯去格列高利大人那里吧。”

    “剩下的人怎么办,斯塔基?”卡尔问道。

    “全部杀掉,一个不剩。这些人都是帮助胡斯传播异教的魔鬼!”

    “好的,斯塔基。”

    在一个十字路口,我偷偷解开了绑着那位母亲和她两个孩子的绳索,向那位母亲使了个眼色。她心领神会地对我投来感谢的眼神,然后立刻拖着受伤的脚踝,拉着她两个孩子的手向市郊的方向踉踉跄跄地跑去。

    确认了她带着她的两个孩子已经跑出足够远的时候,我大喊道:“犯人逃跑了,犯人划破绳子逃跑了!”

    我继续沿着伏尔塔瓦河畔独自漫步,已是接近正午,太阳炙烤着大地,只有偶尔一丝从水面吹来的微风能给人带来短暂的凉爽。

    “有人跳河了!”

    远处传来嘈杂的喧闹声。

    “救人,有人跳河了!”

    我加快了步伐,很快来到了人群旁边。

    “是什么人?”

    “一个年轻的小伙,好像还是个传教士。”

    “救救他,你们快点救救他。”一位棕色头发的年轻姑娘正用着哭腔正在嘶吼着。

    站在岸边的我往下边望了过去,盛夏的河水似乎并不湍急,我看到已经有热心的布拉格市民跳下河里,正在奋力营救那位年轻的传教士。

    “汤姆,你为什么这要这样,为什么。”

    几位水性好的热心人已经拖住了汤姆的身体,岸边的人将长长的麻神丢了过去。费了好一阵功夫之后,他们终于把那位年轻的传教士给打捞了上来。

    “他已经没救了。”

    “这不是刚才广场上点火烧死胡斯校长的那个行刑者汤姆吗。”

    “还真是讽刺啊。”

    “为什么,这才没掉下去一会儿啊?”

    “不是溺死的,失血过多,你们看他脖子上的窗口,用手术刀割下的深深的印记,足有两英寸长。”

    “我的天,他为什么这么干啊。”

    “你们没看到那个年轻的姑娘吗,一定是他的情人,传教士竟然背弃禁欲主义,偷偷行苟且之事。”

    “估计是东窗事发,被人告密了吧。”

    “可是那个年轻的小妞,好像还是位羊毛富商的女儿,家里可有钱了。”

    “那不是直接买赎罪券就好了嘛,问她家里要啊?”

    “谁知道呢,那就得问他自己了,可惜死人不会说话啊。”

    议论汤姆的声音七嘴八舌,络绎不绝。

    尸体由于失血过多面部惨白,看着有些瘆人,那位姑娘绝望地走向了冰冷的尸体,抱着他继续撕心裂肺地哭泣着,口中呓语道:“我不是告诉你了吗,我们家有钱,不就是赎罪券吗,你想要多少我都可以替你买,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本来没有人知道他们的苟且之事,他只要到布拉格主教格列高利那里购买赎罪券,这种事根本不算事情。”

    “那是,那些教士天天把女修道院当妓院,也没见出事。”

    “可怜的年轻人,怎么就想不开呢。”

    “现在他把事情闹大了,这个姑娘的前途也完蛋了啊,她要被判通奸罪的。”

    “她父亲有钱,能保她。”

    “你是不是傻,现在事情闹这么大,一个传教士当街割喉跳河自杀,已经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的地步了,布拉格的主教的面子往哪搁置。”

    “他们本来也没什么面子啊,他们干过的龌龊事还有人不知道吗?”

    “嘘,小点声,别让警察听到了,把你抓起来给你随便按个罪名投进监狱。”

    棕发的年轻姑娘抱着尸体自言自语道:“之前不是都说好了吗,我会让父亲给你准备一百个弗洛林金币,你把他献给主教,我们只要不公开见面就没事了。为什么才过了几天,你就要投河自尽呢?”

    刚才那群骑马的士兵很快出现在了案发现场。

    “都给我安静!”为首的士官斯塔基高喊道。

    “长官,是一位修士割喉跳河身亡。”

    “我知道了,把她带走,带回警局好好审判!尸体你们给我保管好,交到格列高利大人那里。至于这位和他通奸的女犯人,我先扣押替他审问了。”他盯着那位姑娘狠狠地看了一眼,然后让手下疏散了人群。

    “是的,长官。”两个士兵粗鲁地架起瘫软在地的年轻姑娘。

    “妈的,还有,你们几个,继续去搜捕那个叫狄安娜的逃跑女仆,找不出来,这个月奖金都别想要了。”

    “是的,长官。”

    斯塔基在人群中看到了我,对我微笑示意。但是在他转过侧脸面对瘫软少女的一瞬间,我从他的眼中看到了邪魅淫秽的笑容,一阵毛骨悚然袭来,我的身子不禁颤抖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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