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托孤
夜已深，长街上只有归来客栈门口还悬着两盏油灯
门外夜色荡漾如水，店内灯火通明如炽
明明有酒，不见举杯
明明有人，却是静逸无声
阵阵北风吹过，将招牌吹得吱呀作响，挂在房檐上那对红彤彤的纸灯笼也跟着摇摇欲坠。只听到一声轻咳，席间的寂静才终于被打破。
咳嗽的是店小二。他从后厨忙完，发现大堂内居然还有一桌客人未走，就想提醒一下他们，该打烊了。
“几位客官。。现在已是三更，所以。。”小二赔着笑，却无论如何都挤不出后半句话来。因为他这才发现，坐在右边那位鹰鼻蛇眼，一脸戾气的男子腰间竟悬着一柄长剑。
“你什么意思？”鹰鼻蛇眼男子猛地一拍桌子，眯眼冷哼一声，质问道：“你敢逐客？”
“不不不。。。”小二的声音立刻就哆嗦起来。“只，只是。。小人明日还要跑堂，想先回去歇息而已。”
“那你就先回去休息吧，我们还要等人。”坐在正中央那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慢条斯理地回道，从袖中取出一枚金叶子，抛到小二手中。“你再去厨房备些热菜过来，就可以走了。”
“好嘞！谢这位爷赏赐。”小二得了金叶，顿时喜上眉梢，哪里还有什么睡意。“要不大爷，我也不睡了，就在一边候着，你们想要什么，尽管吩咐小的便是。”
鹰鼻男一听立刻皱了眉，望向小二的眼神越发凶狠。
“让你走，你滚就是了，哪里这么多废话？想死的话，你就留下！”
“朝钦！”老者瞪了鹰鼻男一眼，摆了摆手让他坐下，转头温和地对小二笑道：“他脾气有些爆，无需在意。不过他也是为你好，你留在此处无益，还是早些离开吧。”
小二唯恐再次惹恼鹰鼻男，不敢再多话，以最快的速度将酒菜呈上桌后，就立刻慌慌张张地逃回了家。
坐在老者身边那位十余岁的少年见饭菜上桌，用筷子扒拉了几下后，嘟囔着嘴不悦道：
“哼。。什么破店，都没有我爱吃的菜。。。魏爷爷，我坐了几日马车，现在困得不行，我能不能先去睡了？我们到底在等谁啊？是等爹爹么？”
“自然不是，你爹还在京城。”老者夹了一片牛肉放在少年碗内，劝慰道：“延旭，听话，多少吃点东西，吃饱了再睡！”
少年却是不领情，嫌恶地看了一眼碗里的牛肉，一巴掌将碗打翻在地。
“我不想吃！！！我想回家！我要回京城！我要见我爹！”
“你！”鹰鼻男见少年如此顽劣无礼，刚要发难，老者再次制止了他，神色淡然道：“他不吃就算了，你吃吧。”
鹰鼻男瞪了一眼仍在哭闹的少年，暗暗握了握拳，拿起筷子就将半碟牛肉扫进自己碗内，狼吞虎咽起来。
“慢些吃，没人跟你抢！”老者敲了敲桌子，显然不大满意鹰鼻男的吃相。
鹰鼻男停下手中的筷子，自嘲一笑。“再不吃，以后就没机会吃了。”
说完又从桌上的烧鸡身上扯下一条腿来递给老者，恶狠狠道：“厂公，你也吃点，就算死，也要做个饱死鬼！”
看到手下居然敢拿着油腻的鸡腿在自己眼前晃悠，老者也没有生气，平静的脸上反而终于有了一丝洒脱的笑意。
“是啊，生亦何欢，死亦何惧。。既然已经知道了结局，那就坦然面对吧。来，今朝有酒今朝醉！！”
说完便接过鸡腿，拿起酒杯，也跟着大吃大喝起来。
坐在一边抹眼泪的少年虽听不懂二人在说些什么，但毕竟是世家子弟，多少也听过断头饭的故事。
“再不吃，以后就没机会吃了。”
“就算死，也要做个饱死鬼。”
像这样的话，只有行将就木的人才会说出口。
若是朝钦这样也就罢了，像他这样把命悬在裤腰带上的奴才，自己见得多了。
可为什么自己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魏爷爷也一副看淡生死的模样？
还有谁能把他逼到这副田地？
再联想到从来不曾让自己离开过身边的父亲突然让自己独自一人跟着魏爷爷的马车回乡，这名叫崔延旭的少年隐约地感觉到什么。
似乎从今夜起，他的命运就要发生巨变。
于是他不再哭闹，捡起筷子也加入了大快朵颐的行列。一边吃，一边在心里暗暗道。
“朝钦说得对！就算死，也要做个饱死鬼！”
等到崔延旭终于把肚子填饱，一匹黑色的骏马出现在客栈的门口。
骑在马上的那名刀客直奔堂前，见到白发老者后立刻单膝跪下，双手抱拳道：“厂公，锦衣卫已经来到城外。我们的人正在跟他们周旋，但是撑不了太久，属下这便带你们逃！”
白发老者睁开醉眼惺忪的双眼，拿起酒杯给自己再道了一杯酒，一饮而尽后苦笑道：
“逃？还能往哪儿逃？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只要那位想我死，这世间就没有我安身立命之所。。延旭！”
他突然轻声把少年唤到身边。
崔延旭知道老者这是有话要对自己说，便乖巧地走了过去，眸子里甚至透着一丝决然。
“魏爷爷，我们这是要死了么？”
老者心里涌起一阵酸楚，就连这样活在温室里的孩子都察觉到了死亡，自己今夜恐怕真是在劫难逃。
他慈爱地看着少年，用手抚着他的头，为他梳理已经凌乱的鬓角，柔声道：
“放心，你不会死的。”
崔延旭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
耳边不断传来的马蹄声，刀剑碰撞声，厮杀声和嚎叫声已经越来越近，教他如何心安？再怎么说，他只不过是一个十余岁的少年，此时的平静只是在掩饰内心的恐惧罢了。
但阅人无数的老者只是看了看他的眼睛，就已然洞察了他的心事。
“延旭！”老者将少年的头掰过来面向自己。“如果害怕，不必勉强自己。”
崔延旭摇了摇头，“我不怕。“
“不怕就好。。。“老者轻叹一声，转身背对着少年，淡漠地对刀客道：“阿大！”
“厂公请吩咐！”刀客沉声应道。
“可会改容换貌？”
“会一些！”
“带着少爷往东走，出了凤阳就伪装成乞丐，混入灾民队伍，这样才有一线生机。”
“是！”
“魏爷爷！”崔延旭瞪大了眼睛。“你什么意思？”
老者没有理会他，又附在阿大耳边低声嘱咐了几句，就让阿大带着少年离开。
只是崔延旭却不愿与老人分别，他努力想要挣脱阿大的手，嘴里大喊道：
“魏爷爷，你不跟我一起走么？你不走，我也不走！”
老者看着崔延旭，没再说话，只是轻轻打了个响指，崔延旭顿时应声倒地。
阿大的力度控制得很完美，只用刀鞘就把人打晕，却没有伤及少年分毫。
“傻孩子，我走了，你怎么活？”老者喃喃道，然后又转向阿大，仔细嘱咐道。
“告诉他，不要为我们报仇，此生远离京城，走得越远越好！要不顾一切地活下去，这比什么都重要！”
然后才恋恋不舍地目送阿大背着孙子离开。
--------
--------
天边的火光此起彼伏，映红了半片天空，一条条火龙张牙舞爪，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向人们诉说它的恐怖与威胁。
老者走到店门之前，倚着门框，望着天边的火光，像是在和鹰鼻男聊天，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这就是工部新研发的霹雳弹么？不拿去辽东炸金兵，却用来捉我，真是大材小用。”
鹰鼻男亦拎着酒壶坐到了台阶上，眯着眼看了半响，这才作出了评价，语气颇为嘲讽。
“雷声大雨点小，也就听个响，跟焰火差不了多少。”
“哈哈！”老者大笑，“你说的没错，确实像焰火。“
但是笑过之后，他很快就陷入了落寞。
因为再绚丽的焰火，也不会比自己的人生更灿烂。
财富？
权力？
敬畏？
这些东西他都曾经拥有过。
可是现在呢？
他什么都没有了。
那些道貌岸然的东林狗，甚至连自己仅存的这把老骨头都不愿放过。
“李朝钦！”老者最后一次呼唤鹰鼻男的全名。
“举杯吧！让我们再一次敬这个不公的世道。。。”
鹰鼻男望着眼前这位他曾无比敬仰并视为人生楷模的老人，此时居然也双目失神，落寞无比，不禁在心中发出一声感慨。
原来他终究也不过是个凡人罢了。
然后这名叫李朝钦的男人也笑着举起了手里的酒杯，对着老者笑道：
“敬这操蛋的人生。。。”
门外夜色荡漾如水，店内灯火通明如炽
明明有酒，不见举杯
明明有人，却是静逸无声
阵阵北风吹过，将招牌吹得吱呀作响，挂在房檐上那对红彤彤的纸灯笼也跟着摇摇欲坠。只听到一声轻咳，席间的寂静才终于被打破。
咳嗽的是店小二。他从后厨忙完，发现大堂内居然还有一桌客人未走，就想提醒一下他们，该打烊了。
“几位客官。。现在已是三更，所以。。”小二赔着笑，却无论如何都挤不出后半句话来。因为他这才发现，坐在右边那位鹰鼻蛇眼，一脸戾气的男子腰间竟悬着一柄长剑。
“你什么意思？”鹰鼻蛇眼男子猛地一拍桌子，眯眼冷哼一声，质问道：“你敢逐客？”
“不不不。。。”小二的声音立刻就哆嗦起来。“只，只是。。小人明日还要跑堂，想先回去歇息而已。”
“那你就先回去休息吧，我们还要等人。”坐在正中央那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慢条斯理地回道，从袖中取出一枚金叶子，抛到小二手中。“你再去厨房备些热菜过来，就可以走了。”
“好嘞！谢这位爷赏赐。”小二得了金叶，顿时喜上眉梢，哪里还有什么睡意。“要不大爷，我也不睡了，就在一边候着，你们想要什么，尽管吩咐小的便是。”
鹰鼻男一听立刻皱了眉，望向小二的眼神越发凶狠。
“让你走，你滚就是了，哪里这么多废话？想死的话，你就留下！”
“朝钦！”老者瞪了鹰鼻男一眼，摆了摆手让他坐下，转头温和地对小二笑道：“他脾气有些爆，无需在意。不过他也是为你好，你留在此处无益，还是早些离开吧。”
小二唯恐再次惹恼鹰鼻男，不敢再多话，以最快的速度将酒菜呈上桌后，就立刻慌慌张张地逃回了家。
坐在老者身边那位十余岁的少年见饭菜上桌，用筷子扒拉了几下后，嘟囔着嘴不悦道：
“哼。。什么破店，都没有我爱吃的菜。。。魏爷爷，我坐了几日马车，现在困得不行，我能不能先去睡了？我们到底在等谁啊？是等爹爹么？”
“自然不是，你爹还在京城。”老者夹了一片牛肉放在少年碗内，劝慰道：“延旭，听话，多少吃点东西，吃饱了再睡！”
少年却是不领情，嫌恶地看了一眼碗里的牛肉，一巴掌将碗打翻在地。
“我不想吃！！！我想回家！我要回京城！我要见我爹！”
“你！”鹰鼻男见少年如此顽劣无礼，刚要发难，老者再次制止了他，神色淡然道：“他不吃就算了，你吃吧。”
鹰鼻男瞪了一眼仍在哭闹的少年，暗暗握了握拳，拿起筷子就将半碟牛肉扫进自己碗内，狼吞虎咽起来。
“慢些吃，没人跟你抢！”老者敲了敲桌子，显然不大满意鹰鼻男的吃相。
鹰鼻男停下手中的筷子，自嘲一笑。“再不吃，以后就没机会吃了。”
说完又从桌上的烧鸡身上扯下一条腿来递给老者，恶狠狠道：“厂公，你也吃点，就算死，也要做个饱死鬼！”
看到手下居然敢拿着油腻的鸡腿在自己眼前晃悠，老者也没有生气，平静的脸上反而终于有了一丝洒脱的笑意。
“是啊，生亦何欢，死亦何惧。。既然已经知道了结局，那就坦然面对吧。来，今朝有酒今朝醉！！”
说完便接过鸡腿，拿起酒杯，也跟着大吃大喝起来。
坐在一边抹眼泪的少年虽听不懂二人在说些什么，但毕竟是世家子弟，多少也听过断头饭的故事。
“再不吃，以后就没机会吃了。”
“就算死，也要做个饱死鬼。”
像这样的话，只有行将就木的人才会说出口。
若是朝钦这样也就罢了，像他这样把命悬在裤腰带上的奴才，自己见得多了。
可为什么自己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魏爷爷也一副看淡生死的模样？
还有谁能把他逼到这副田地？
再联想到从来不曾让自己离开过身边的父亲突然让自己独自一人跟着魏爷爷的马车回乡，这名叫崔延旭的少年隐约地感觉到什么。
似乎从今夜起，他的命运就要发生巨变。
于是他不再哭闹，捡起筷子也加入了大快朵颐的行列。一边吃，一边在心里暗暗道。
“朝钦说得对！就算死，也要做个饱死鬼！”
等到崔延旭终于把肚子填饱，一匹黑色的骏马出现在客栈的门口。
骑在马上的那名刀客直奔堂前，见到白发老者后立刻单膝跪下，双手抱拳道：“厂公，锦衣卫已经来到城外。我们的人正在跟他们周旋，但是撑不了太久，属下这便带你们逃！”
白发老者睁开醉眼惺忪的双眼，拿起酒杯给自己再道了一杯酒，一饮而尽后苦笑道：
“逃？还能往哪儿逃？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只要那位想我死，这世间就没有我安身立命之所。。延旭！”
他突然轻声把少年唤到身边。
崔延旭知道老者这是有话要对自己说，便乖巧地走了过去，眸子里甚至透着一丝决然。
“魏爷爷，我们这是要死了么？”
老者心里涌起一阵酸楚，就连这样活在温室里的孩子都察觉到了死亡，自己今夜恐怕真是在劫难逃。
他慈爱地看着少年，用手抚着他的头，为他梳理已经凌乱的鬓角，柔声道：
“放心，你不会死的。”
崔延旭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
耳边不断传来的马蹄声，刀剑碰撞声，厮杀声和嚎叫声已经越来越近，教他如何心安？再怎么说，他只不过是一个十余岁的少年，此时的平静只是在掩饰内心的恐惧罢了。
但阅人无数的老者只是看了看他的眼睛，就已然洞察了他的心事。
“延旭！”老者将少年的头掰过来面向自己。“如果害怕，不必勉强自己。”
崔延旭摇了摇头，“我不怕。“
“不怕就好。。。“老者轻叹一声，转身背对着少年，淡漠地对刀客道：“阿大！”
“厂公请吩咐！”刀客沉声应道。
“可会改容换貌？”
“会一些！”
“带着少爷往东走，出了凤阳就伪装成乞丐，混入灾民队伍，这样才有一线生机。”
“是！”
“魏爷爷！”崔延旭瞪大了眼睛。“你什么意思？”
老者没有理会他，又附在阿大耳边低声嘱咐了几句，就让阿大带着少年离开。
只是崔延旭却不愿与老人分别，他努力想要挣脱阿大的手，嘴里大喊道：
“魏爷爷，你不跟我一起走么？你不走，我也不走！”
老者看着崔延旭，没再说话，只是轻轻打了个响指，崔延旭顿时应声倒地。
阿大的力度控制得很完美，只用刀鞘就把人打晕，却没有伤及少年分毫。
“傻孩子，我走了，你怎么活？”老者喃喃道，然后又转向阿大，仔细嘱咐道。
“告诉他，不要为我们报仇，此生远离京城，走得越远越好！要不顾一切地活下去，这比什么都重要！”
然后才恋恋不舍地目送阿大背着孙子离开。
--------
--------
天边的火光此起彼伏，映红了半片天空，一条条火龙张牙舞爪，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向人们诉说它的恐怖与威胁。
老者走到店门之前，倚着门框，望着天边的火光，像是在和鹰鼻男聊天，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这就是工部新研发的霹雳弹么？不拿去辽东炸金兵，却用来捉我，真是大材小用。”
鹰鼻男亦拎着酒壶坐到了台阶上，眯着眼看了半响，这才作出了评价，语气颇为嘲讽。
“雷声大雨点小，也就听个响，跟焰火差不了多少。”
“哈哈！”老者大笑，“你说的没错，确实像焰火。“
但是笑过之后，他很快就陷入了落寞。
因为再绚丽的焰火，也不会比自己的人生更灿烂。
财富？
权力？
敬畏？
这些东西他都曾经拥有过。
可是现在呢？
他什么都没有了。
那些道貌岸然的东林狗，甚至连自己仅存的这把老骨头都不愿放过。
“李朝钦！”老者最后一次呼唤鹰鼻男的全名。
“举杯吧！让我们再一次敬这个不公的世道。。。”
鹰鼻男望着眼前这位他曾无比敬仰并视为人生楷模的老人，此时居然也双目失神，落寞无比，不禁在心中发出一声感慨。
原来他终究也不过是个凡人罢了。
然后这名叫李朝钦的男人也笑着举起了手里的酒杯，对着老者笑道：
“敬这操蛋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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