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不在乎

    弗萨克首都,圣密隆。

    凌晨三点,《弗萨克新闻报》的主编博尔德忽然从香甜的睡梦中惊醒,猛地翻身坐了起来。

    身边的妻子发出模糊的梦呓,壁炉里的余烬闪烁着暗淡火光。一切似乎正在照常运作。

    博尔德却感到一阵阵的心悸,有种走在漆黑森林中时被猛兽盯上的感觉。

    他略感不安地推开被子,赤脚踏上地面厚厚的羊毛地毯,随手披上了睡前丢在椅背上的睡袍——他有着裸睡的习惯。

    简单检查了一下主卧,他并没有发现令自己不安的事物,却无意透过门缝看到外面有隐约光亮。博尔德吞咽了一下,没有惊醒妻子,悄悄地抄起壁炉边拨弄炭火用的铁夹,尽量无声地打开门来到走廊上。

    他一眼就看到不远处,右手边,自己书房的门是敞开的,里面光亮非常,好像有人把灯都打开了。博尔德一边嘀咕是仆人忘记关灯,还是有小偷蠢到开灯行窃,一边拎着铁夹蹑手蹑脚靠近。

    结果书房内也空无一人,只是瓦斯燃气灯明亮的燃烧着。博尔德查看过从内部锁好的房间窗户后更加疑惑,转而开始检查自己放在房间内的资料和部分财务有无丢失。

    这时,他愕然发现睡前整理整齐的书桌上凌乱地散落着几份资料。博尔德捡起那几份资料,在浏览的过程中一点点地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内容。

    这份来源不明的资料宣称耶托奈夫城——一座位于帝国中部较为重要的矿业城市——于昨晚遭到邪教分子的恐|怖袭击。邪教分子在耶托奈夫城潜伏数月之久,先是逐步逼停了该城的矿石开采工程,散播各类谣言动摇人心,最终于昨日,也就是4月19日傍晚切断铁路交通,发动了袭击,城内死伤者不计其数。

    如果仅仅如此,博尔德也许还能保持冷静。

    在针对鲁恩的对外战争失败后,承受战争失利的商人、未能获得良好待遇的军人和生活水准严重下降的平民普遍对皇室的决策表达不满,部分地区还出现了民众暴动的消息。这次袭击也许只是另一种抗议的形式,博尔德对此司空见惯。

    可接下来的内容令他、不,它们会令任何一个战神的信徒感到愤怒和难以置信。资料里指出,事实上这一惨剧的背后有当地教会的推动。

    当地的教职人员受到蛊惑,背叛了战神教会的总部“黄昏圣殿”,并宣布独立;他们宣称战神为伪神、信众收到蒙蔽,因此和邪教分子勾连引起灾难,借此动摇人民的信仰,打击帝国的工业系统,挑战皇室的统治。

    他看了几行,便连连大呼“亵渎”,更不要说资料后附的一张张照片中那坍塌的建筑,冲天的火光,挤在一起惊慌无措的人群,大量倒地的死伤者……如此惨烈的景象无不呼唤着人们心中的良知,加深对那些叛教者、邪教分子的怒火。

    然而作为新闻行业的从业者,博尔德度过最初的情感冲击后却很快冷静下来。他攥着这叠资料,背后发凉地再次环顾四周,确认房间里再无其他人存在。

    究竟是谁,是谁在深夜无人的时刻,将这份资料送到他眼前的?

    这是很严重的指控,我不该参与这样危险的事情……

    无声地打了个寒颤,博尔德咬住舌尖,紧张而快速地思考着。

    过了好一会儿,他手脚麻利地弯腰从书桌抽屉中取出一个大信封,将这些资料和照片通通塞入信封中,然后匆匆回到卧室,更换起能够外出的衣服。

    他的妻子因此惊醒,见到丈夫如此匆忙,虽然有些不明白,但还是起来帮助博尔德打理好服装。

    他们两人青梅竹马,感情深厚,她在博尔德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实习记者时便陪伴在旁。那时博尔德为了让报道登上头版,白天出门探访,夜间伏案写作,她也是如此支持着他的工作。

    满怀感激地在妻子额间落下一吻,博尔德匆匆出门,有些笨拙地骑上购入了很久却没用过几次的自行车,在歪七扭八地骑出两条街道后才勉强能够快速稳定的前进。

    这种双轮的代步机械由鲁恩传来,据说在贝克兰德,在其他大城市,自行车很受劳工阶层的欢迎。但在圣密隆,它由于进口的关税和两国之间的汇率变得略显昂贵,因此没能推销出去。博尔德当时也是出于新奇,才买回来一辆简单研究尝试,写了一篇相关的文章后便将其搁置在一旁。

    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候派上用场。凌晨时分,他是不可能在街上找到马车夫的。

    得益于弗萨克的地理环境,圣密隆是一座略有倾斜的城市,最底端的南区聚集着工厂和大量贫民,依次向上则是稍好一些住宅区、商业区、各国使馆区、贵族们聚集的街道,最后是能够俯瞰全城的皇宫和战神教会总部“黄昏圣殿”。

    值得一提的是,越向上,建筑的规格和样式也越来越恢弘高大,因为许多贵族坚信自己有着巨人的血脉,而身高向来是弗萨克人鄙视链上重要的一环。

    近几年有些缺乏锻炼的博尔德气喘吁吁地沿着上坡路蹬车,好不容易才抵达了目的地——一位子爵在圣密隆的府第。

    这位子爵一直在为军方效力,同时是极其虔诚的战神信徒。博尔德曾经当过一阵子战地记者,期间和子爵建立了联系,回到圣密隆后,在后者的授意下掌管了报社,成为其隐秘的喉舌。

    顾不上锁车,而且也完全不清楚自行车要怎么锁,博尔德向门房通报过后便尽量保持着体面地在男仆引导下走入府第。令他略感意外的是,这个时间子爵府上的仆从居然比想象得要多,并且一副忙忙碌碌的样子。

    等到子爵亲自莅临会客室,博尔德的惊讶和惶恐更是难以言表,立刻简略且谦卑地表明了来意,双手将信封呈给在旁侍立的管家,由对方递给子爵。

    在子爵浏览其中资料时,博尔德目光下垂,双手放在膝盖上安分等待,并不知道子爵看着看着,也逐渐皱起了眉头。

    这份详尽得过了头的资料令子爵想起战神教会在近半年来作风的逐渐转变,更想起艾因霍恩皇室内部暗潮汹涌的形势。

    还想起曾经在梦境中横跨大陆的隐秘会议所提到的“时代潮流”,和不久前刚刚潜入他的卧室,“善意”拜访的“极光会”成员。

    身为贵族,身为一位非凡者,子爵知道决定队伍的时刻到了。

    他暗暗吐出一口气,用手指按了按太阳穴,在几秒钟内做出了决定,将资料甩回桌上,吩咐道:“更换版面,明天早上我要见到最详尽的报道。”

    闻言,博尔德在心中迅速计算起来,晨报为了按时发行,都是在凌晨送往印厂印刷,再经由专人分发配送给订购的单位或授权售卖的摊位,最后再层层分拨给报童叫卖。虽然早就成为了报社的管理层,远离了这些琐事,他还是凭借多年记者的经历推算出了大致需要的时间。

    现在赶去印厂,还来得及……这份资料写得不错,稍作修改和排版即可……

    他即刻领命离去,在子爵的许可下借用了马车夫,以最快的速度完成其要求。

    第二天,在几家报社的刊登渲染之下,在战神教会的暗中关注下,耶托奈夫城发生的惨剧已经成为圣密隆人之间热度最高的话题。

    几天过后,距离圣密隆一千余公里的北方荒原之上,安德森带领的“战争之红”小分队正在无人处短暂驻扎休整,准备明日进入前方被称作“维特霍尔”的小城。

    铁锅里滑入一小块颜色微黄的动物油脂,再将大堆切得薄薄的肉片煸至边缘微焦,在热油中吱吱作响。再将一大捧腌渍过的酸菜丝投入锅中,大片白烟立刻腾起,围在锅边的几人嗅着颇为开胃的酸味忍不住吞咽着口水。等到酸菜翻炒足够,加入适量水后,他们纷纷从干粮袋里掏出杂粮做成的圆饼,沾点水贴在锅沿儿上,最后扣上盖子等待水开即可享用一顿美味。

    把形状很是随意的木头锅铲撂在锅盖上,道格拉斯对乐滋滋等着开饭的队员们丢下一句“记得留点给我”,便独自走开,顺着营地所在的小片树林边缘漫无目的地散着步。

    走到一半,他听见隐约的口琴声音,便拐了个方向,找到了翘着脚坐在林中一座树桩之上,闭眼吹奏轻快音律的安德森。

    不得不说安德森吹奏的水平很不错,是那种你走在街上听到,会忍不住往他的帽子里丢两枚硬币的程度。

    这是首听起来隐隐有海风拂面感觉的曲子,音调像被海浪抛起又落下,却不曾陷入困顿,并不复杂的旋律重复如同一艘远航归来的帆船,连接着人们的憧憬与思念。

    ……好吧,现在应该都是蒸汽船了?对海上生活缺乏了解的道格拉斯稍微更正了一下自己的联想。他没有靠近,就这么倚在树干上听着,手不自觉地摸了摸外套上的口袋。

    那里面塞着一张叠成小块的报纸,在反复翻阅之下折痕处已经快要断裂开来。

    窸窸窣窣脚步声从侧方靠近,怀里抱着几朵蘑菇,头上顶着简陋花环的凡娜缓步靠近,看到道格拉斯时“咦”了一声:“你不是负责做饭吗?”

    道格拉斯冲她一摊手:“做完了,大概他们也快吃完了吧。”

    “*因蒂斯粗口*!”凡娜睁大了眼睛,很是愤懑地冲到他面前,看架势是想把蘑菇糊在他脸上,“怎么不等我!晚点再做啊!现在回去岂不是根本没肉吃了!”

    与蘑菇的距离小于五米,道格拉斯左手上“蠕动的饥饿”顿时哀嚎挣扎起来,五只手指都在抽抽着往下缩紧想要逃走。道格拉斯急忙秦王绕柱一般与凡娜拉开距离,急到:“瞎摘什么东西啊,你又不是‘猎人’!扔了扔了,万一有毒怎么办?”

    “有毒你就回去放在锅里,吃不死那帮卷毛狒狒,胃口比白鲸还大!”

    话虽这么说,凡娜还是毫不心疼地转手丢掉了蘑菇——这玩意儿在雨后的森林里到处都是——她笑眯眯地凑近,把头顶花环摘下来,扣到了道格拉斯头上。

    后者眉毛一挑:“干什么?”

    凡娜打了个响指,原本只是几根枝条穿插着草叶的花环“嘭”的一声,忽然绽放出大片重瓣华美的因蒂斯蔷薇,一下子从简陋变得相当惹眼。

    魔术师脸上写满了“快夸我”,颇有些自豪地抬起下巴,顺便在言语上对他之前的嘲讽做出了回应:“看你最近没什么精神,就送你一个免费的魔术吧!好好儿学着点,连这点花招都不会,说你是‘戏法大师’也没人信。”

    道格拉斯愣了一下,抬手去摸头顶花环,将它拿在手里仔细看了看。虽然是一些幻觉上的小把戏,它的美丽却不会因此减损半分。

    他想说其实我“戏法大师”魔药有消化了,扮演守则也总结出来了,而且我也不是心情不好……但最后,他反手将花环稳当地戴回凡娜发顶,温和地笑了笑:“还是你戴着比较好看。”

    凡娜刚想说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安德森的轻咳声便从两人后方传来:“可以了,打情骂俏也要考虑一下我的感受。”

    这算什么打情骂俏……道格拉斯和凡娜脑海里同时冒出类似的想法。前者觉得这属于和朋友的正常交际,后者觉得这清汤寡水一点荤腥没有的夸赞再多来点也没问题。

    同时挑衅了两个人的安德森缓步靠近,看向道格拉斯,笑着打趣:“看来还是美人计管用。”

    戏法大师视线在他脸上扫了扫,友情提醒:“其实你更对我胃口来着。”

    呃,忘了这小子喜欢男人……安德森表情微妙地僵硬了一下,还没再开口说什么,道格拉斯就倍感无奈地摊开手:“别轮番上阵给我心理辅导了好不好?我没什么问题,懒得说话那是气的。”

    “真不是吓的?”善意调侃的同时,凡娜却是直接伸手从他外套口袋里掏出那份旧报纸抖搂开来,粗略的扫了一眼,“该死的人都死了,你生气也没用。”

    道格拉斯叹了口气,将报纸拿回来,用力地攥做一团之后,点起火将这几张纸烧做灰烬,随手撒进风里。

    “这不是有没有用的问题,”他说,“而是因为无动于衷的话,我会觉得自己变了。变得……不再像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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