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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隆庆帝这二十几年来,与这帮人斗了二十几年,洪党把持朝政二十几年,洪武贪不贪,陛下知道,文武百官知道,敢上奏的就只有门下省的黄门春。八十岁了,比洪武还要大几岁,这老人一腔热血,斗不过。

    武信侯离京装了一场疯,隆庆帝才能封了两个侯爵位给他两儿子。这侯爵容易,徐龙祥再太学府上闹了一场,他们就丢了两个侯爵位就封住了武信侯的嘴,也封住了他的刀。这侯爵艰难,堂堂大夏武信侯要装疯,险些还要拿大公子的性命去换,才得到这个侯爵。

    李子风这个文信侯,有名无实,身边也就子木跟长信两个人能信得过,还得防着身后那个萧瑟,虽然这人不讨厌,也帮过几次,但是李子风还是害怕他突然身后递过来一剑。

    萧瑟这个二皇子,在朝中也是有名无实,身边能用的也就流寇与三千,算上授剑恩师掌笔大监萧何年,也就三个人能信得过。这三千骑兵,是陛下的人。北镇抚司这么多年,死在诏狱里的皇亲国戚不在少数,他想对一个人好,但是那个人的防备心很深,他想把刀柄递过去,那人都会觉得是在杀他。金殿上一眼,一袭白衣蟒袍飒爽英姿,你说他文弱,他却能扛起整个岭南大局,你说他是病秧子,萧瑟倒觉得他像是病虎,能咬死人,你说他承蒙祖荫,封了个侯爵,萧瑟知道那日是他在侯府上险些拿命换来的。

    当日潜伏在侯府上的人传信说武信侯在府上,疯病发作,险些一刀劈死李大公子,萧瑟就明白了,武信侯是想给小公子搏一个后半辈子无忧,只盼望他在边疆,死在边疆也好也不要回京都,就是想拿大公子的命去换。这样一个人,真的是亲爹不疼亲娘不要的主儿,萧瑟不知道他这二十年是怎么过来的。

    金殿前弯腰,将他背在身后,那人轻的就如同一片鸿毛,风一吹就能飘,萧瑟死死扣紧他的双腿,生怕他真的会飘走,真的会摔进宣武门直道的水里。

    破庙那一夜,萧瑟将人紧紧抱在怀里,低头那一瞬间,看着他苍白的脸色,萧瑟叫他不要害怕,其实他心里更害怕,害怕这人就这样死在岭南了。一个弃子,到死都想护着李家,让他去岭南,义无反顾地去,就为了弟弟能在北阳好好活着,你说他傻吧,他什么都知道,又什么都不说,你说他聪明吧,明明知道自己的父亲把他当弃子他还是愿意护着李家。就凭着这么一个病秧子的身体,还想替李家遮风挡雨。那副药,他跑了沿海四省才找齐的,当中的火蝉,他冒着雨在两广的大山里找了三个时辰。

    “你说这人,是不是缺心眼?我对他这么好,他都能视若无睹?”萧瑟在两广的大山里捕着火蝉,带着三千两个人已经一天一夜没合眼了。

    “主子说的是谁?”三千问道,萧瑟朝他脑袋上打了一下,骂道:“你主子我这么费心费力的来抓这些火蝉,你说我说谁?”

    “李家的大公子呀?”三千笑道:“那这人确实不知好歹,咱不给他抓火蝉了,让他病着!”随之而来的又是一个板栗。“主子我说错话了吗?你救了他几次,他都不领情,咱这不是拿热脸贴他的冷屁股吗?”

    “你说谁的热脸去贴冷屁股!”萧瑟气道,三千头一缩,笑嘻嘻道:“是我的,是小的热脸!”萧瑟闻言,又是一板栗,骂道:“滚!要贴也得是我的热脸!你滚远点!”说完自己笑了起来,那晚破庙里,自己的脸就贴在他的脸上,凉飕飕的,这不就是冷屁股嘛。

    三千挨了几下打,识趣的走远一点,自己的主子也不知犯了什么病,这几天都是莫名其妙的傻笑,要么就是莫名其妙的打自己,就刚刚就打了好几下!

    何茂文也到了岭南,带着陛下的口谕,马上就找到李子风宣旨。李子风冒着小雨还在河岸巡视,这连日的下雨,大堤被毁,眼下两个县的大堤都在修。

    何茂文远远看见披着裘衣的文信侯,趟着水他就跑了过去,见到文信侯他先行礼,才说陛下有旨,李子风闻言,正要下跪,何茂文拉住笑道:“陛下说了,让侯爷站着听旨。”李子风让他宣旨,何茂文清了一下嗓子才道:“陛下口谕,着文信侯该抓的抓,该查的查,该杀的杀,一个都不放过!”

    李子风一愣,等的口风,就是这样?陛下真要拿岭南两个县划开一口子,然后再大开杀戒?

    “侯爷,卑职奉旨,查的是河道衙门,您查您的,卑职就不多留了。”何茂文笑道,转身就要走,李子风拦住,问道:“何大人查河道衙门?据我所知,当日拿朝廷公文,替户部钦点国帑的那个中书侍郎死在了回京的路上,何大人打算从哪里查?河道衙门监管?他是宫里来的人,何大人敢查吗?陛下就派了你过来而已?”

    何茂文不知陛下后面还派了萧何日来,便回道:“陛下就派了卑职一人前来,卑职在工部任职,河道衙门是卑职管的部门,卑职想他们也不会为难。替陛下办差,谁敢多说?”

    河道衙门这次上报中两个县大堤共淹死两百多官兵,何茂文要查,就只能从监管太监入手,李子风知道,他肯定不敢动宫里的人,陛下派他来,传这样的口谕,是想自己查到工部为止要拿何茂文堵住悠悠众口还是怎么样,李子风没想下去。

    若是把何茂文派来是为了堵住其他人的嘴,那这何茂文是不是有些过于偏重了?岭南两个县的百姓,他一个何茂文工部尚书,就能抵得了的吗?要顺着河道衙门监管太监插上去就要涉及宫里的大监,谁都知道宫里的大监是为陛下办事,何茂文不敢,但是李子风敢。若是派个别人来宣这个口谕李子风就不会这么为难了,偏偏是一个工部尚书。陛下真的是想拿一个工部尚书去填这两个县的坑?那多便宜他们。

    “大公子在想什么?”何茂文走后,李子风还远远看着他,子木便问道,李子风摇了摇头,说了声算了。

    “陛下的旨意下来了,要大公子该查的查,该杀的杀,该抓的抓,这怎么说?”

    “洪党在江南做的这些事一桩桩一件件皆是误国误民的大事,陛下这三句话,看似决心到底,实则是气头上的话。真要抓尽杀尽,江南就没有官了。该查的查,是叫我查那些该查的,不该查的绝不能动;该杀的杀,也是叫我杀那些可以杀的,杀一些无关紧要的罢了,不会影响朝局的人,这样的人杀再多,也不能动摇洪党的根基,罪名还得我担;抓?抓谁?陛下把工部尚书派来,是让我抓他吗?抓一个工部尚书顶去堵住这两个县百姓的嘴吗?恶人我做,好人他当,满朝文武一样说他是明君!”李子风说道最后,子木赶紧上前拦着,小声说道:“大公子!祸从口出!”

    “祸从口出?我李家都这样了,还怕什么祸!”李子风气道。

    隆庆帝这三句话,确实让李子风为难。“走!去审两个知县!那四个城门当值也给我抓了!六个人六张嘴!我审不出来还则罢了,我若审出来,就把这天捅破去!”李子风走了两步,突然想到什么,又说道:“织造局那个宁公公也给我抓了!”

    子木一惊,求道:“我的小祖宗!宁公公是公里的人,没有宗人府谁敢抓!”

    “锦衣卫能不能抓?”李子风问道,子木一愣,这哪里来的锦衣卫?“能不能?!”李子风大声问道,子木怔怔说道:“能!”

    “那就好!这几日你稳住那个宁公公,我写一封信,让周安给我带去两广总督府。”

    “小祖宗,你这是做什么?”子木担心问道。

    “我答应过周安的,不止要救小鱼,两个县的百姓我也要救,现在,我要救江南的百姓,救大夏的基业!”李子风言罢,咳嗽了几下,就这么一个自身难保的人,用最弱的声音,说出了最强大的话。

    黄门春说的不错,江南不保,大夏就无寸土可保了。

    第二天,徐汝臻到了闽浙总督,没有赶上海陈二人的步伐,又匆匆往两广赶去,绝不能让这两个人误了大局!趁现在这两个人还没人知晓,一定要让这两个人消失的无影无踪。

    陈锐连海梦之两个人赶着去了两广,将底下的人都走了一边,不敢去见郭昶坤,这人跟中书令大人,是出了命的茅坑石头,又臭又硬,海陈二人也不想去招惹这个人。徐汝臻名义上是到沿海四省收船税,其实是暗地里解决这两个人,这两个人破了大局,一到闽浙就敢直接威胁闽浙总督,致使陈宏瑞把不该说的都说给了萧瑟。

    陈宏瑞识得大局,知道什么是大局,但是这两个人的所作所为,让陈宏瑞没得选择,或者说让他直接明白了大破大立的道理。一条黄河水,即便是注入多少清水,它只要是黄河,那便是黄的。黄河水浊,长江水请,这两条江河,是永远也不可能汇在一起的。陈宏瑞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既然二皇子是水清,何必要去管注入黄河会不会起作用?让他继续流下去,如长江一般,如何就不能江河并存?为何要去想着同化一方呢?

    这就是为什么陈宏瑞临阵说出那些话的原因。

    陈宏瑞被押在北镇抚司的诏狱里,这日清晨,洪武便奉陛下口谕,去了诏狱见他。

    陈宏瑞见到洪武,隔着诏狱的牢笼跪了下来。“学生陈宏瑞拜见恩师。”

    洪武笑着点头,伸出手抖了抖,说道:“起来吧。”陈宏瑞闻言,潸然泪下,洪武却是平常,没有太大波澜。

    “宏瑞啊,一别十年,十年前在金殿上送你,想不到今日在这诏狱中与你促膝。嘿,造化弄人,你说是不是。”侍从搬来一张小凳子,两人对面而坐,隔着牢笼也别有一番风味。陈宏瑞整理一下仪容,坐在老恩师面前,也学洪武笑了下。

    “金殿一别,辞君十载。闽浙十年,肝肠碌碌,夜不能寐昼不能息。诏狱几日,甚是好睡。恩师是奉旨来看学生的?”

    洪武点了点头,这个学生是他这辈子用得最好的人了,十年封疆,稳住闽浙十年。就算再苦,闽浙也从不会出现乱子。若非这次这帮人胆大妄为,水淹岭南两个县,从沿海四省运粮十几万石的事也不会一朝破败。

    “恩师老了。胡子也白了,头发也少了,眼睛也花了。”陈宏瑞细细端详洪武说道,洪武一笑置之,知道这句话的含义,也不在意。

    “人老了,精力不足。古人都说老而不死是为贼,我都七十多了,是贼也非贼。你说着话,你也觉得我老了,宏瑞说我老了,就是老了。我承认,别个说我,我不认。”洪武笑道,与这个学生,他比与儿子说话还要笑的多。

    “江南怎么样了?你进京的事我听说,是徐汝臻派去的两个门下士子。威胁你了?陛下把他打发去沿海四省了,你就看着吧。”

    “不瞒恩师,江南赋税之重,沿海四高官江九个县还有两淮,尤其甚之。今年入秋头一场大雨就淹了长江两个县,还有毁了沿海四省接近一半的船只,闽浙的十几万亩粮田,两广不知淹了多少。今年沿海四省的赋税可能要交不上去了。闽浙缺了十几万石粮,两广只多不少,再加上今年的天灾,人祸,沿海四省还要从别处调粮,才能熬到明年夏天了。大水过后,沿海四省都要造船,少则数百万两多则上千万两,莫说是国库没钱,即便有钱,也受不起这笔开支。这只是其一。”陈宏瑞看着老恩师,听着这些,洪武坐怀不乱。

    等了好一会,听不到陈宏瑞的声音,洪武说道:“你接着说,我听着呢。”

    “江南之地,多是恩师所有之人,每年赋税节节剥削,百姓苦不堪言,今年若是不加收敛,势必激起民变,皆时岭南,川贵,云南,陕甘,都会牵连。恕学生无礼,恩师江南所有之人,皆是误国误民之辈啊!”陈宏瑞跪了下去。

    洪武仰头叹息,久久不矣,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古往今来,帝王将相之多,你可见过哪位以黄河水浊而不用?长江能灌溉九个县的粮田,养着两岸的百姓,不是因为它水清,而是有会利用它的人,你瞧今年长江九个县,不有两个县会长江淹了吗?黄河水浊它照样养着两岸的百姓数千上万年。帝王用人皆如此,用则水清,不用则废,废则泛滥,偏用也泛滥。犹如长江,九个县用它,今年淹了两个县。御人之道,帝王之手段,陛下为何用我?我能治黄河水。亦能治长江水。”或许这就是洪武能稳居尚书令二十多年的原因吧,也是为官之道,洪武的为官之道。

    “是老夫误你陈宏瑞啊。”洪武与他做了良久,起身前说了这么一句话。陈宏伟起身跪了下去,若无洪武,又怎么来的陈宏瑞?

    做官难,做清官更难。做皇帝难,做大夏的皇帝更难,管着一十一省,还要与这些人斗。隆庆帝,武信侯,一个掌兵,一个掌财,都斗不过这些人。天下都以为隆庆帝风光,文有洪武,武有武信侯一家,保大夏太平。内里只有隆庆帝知道,这其中的是非曲直,这其中的万般艰辛与为难。户部的钥匙握在洪武尚书,实际管财的是洪武。隆庆帝的内务府要养着宫中十六部衙门,还有十万太监宫女,也张着嘴等吃饭。做陛下,做到这个份上,隆庆帝是有苦难言。

    洪武与陈宏瑞在诏狱里说的话,一字不漏的传到了隆庆帝的案上。那句陛下用我,我能治黄河水亦能治长江水特别的醒目。

    “你觉得洪武这句话什么意思?”隆庆帝用手指叩着案上的那张纸问起居太监。

    “大夏一条黄河,一条长江,没人能管得了,除了洪大人有这份能力,换了别人那就是长江水泛滥,黄河水也泛滥了。这就不止两个县被淹的问题了,也不止沿海四省的问题。长江是二皇子殿下文信侯一类,黄河就是太子殿下洪承绶一类。”

    “你倒有些眼光,洪武说的不错,但是这些都只有朕能决定,他洪武不能。”隆庆帝狠狠说道。这是起了杀心了,但是这时候洪武还不能倒台。黄河的水还等他来治,长江的水还没有成势。

    岭南李子风,一封信从萧瑟手中请走了刚从京都回来的两个锦衣卫。两个锦衣卫风风火火地带着两百人从两广赶到岭南,李子风要抓人,该抓的抓。他要查,牵扯到谁都要查,该查的查。看架势,他还要杀人,陛下的口谕,该杀的杀,他照旨办差!这就是他借调锦衣卫的底气,陛下口谕在,区区锦衣卫,李子风还是能调得动的。

    江南要起风变天了,连日的雨都是些小雨,今夜却又突然起了大风,电闪雷鸣,一场狂风骤雨就要来临。

    岭南的风雨最大,李子风这几日的咳嗽也严重了,晚上也睡不踏实,总会半夜咳醒,醒了又难以入睡,裹着那人送的被子也无济于补。

    窗外是电闪雷鸣,李子风躲在被窝里心里才觉得没那么害怕。两个火盆已经烧的很旺了,但是李子风还是觉得凉飕飕的,是大风雨的征兆,不知道京都怎么样。京都变天才是最可怕的,一变天起风,就是烟尘滚滚,遮天蔽日的黄沙,就连数百年的大树都能连根拔起,就是宫中的宫殿都不能幸免于难。

    如果是北边变天,那就不只是这些了,李子风忽然担心起弟弟来。北边入秋,更冷。那边是风雪交加,一不小心就能引火南下,将大夏烧的一干二净。京都再凑不齐军饷,北边打仗没有军需,入了冬,就更艰难了。李子风一心把事办好,不断的揣摩圣意,就是想让隆庆帝不要缺了北边的军需,他李家,是大夏的李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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