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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大夏自建国以来江南赋税之重,年年加。其实李子风也想给江南百姓争取一个公道,但是他知道,大夏上下官员还有北边战事都靠着江南这点赋税养着,江南若是处理不好,那便是大厦将倾的危难。沿海四省的船税、两淮的盐税、岭南田税还有一些桑田、布坊,就这些养活了大夏一十一省的官员,可想而知江南的百姓过得怎么样了。

    “天下都说我江南南蛮之地,只是他们不知江南从不缺文人骚客;都说我江南是贫困潦倒,只是他们从来不知道我江南担了天下一大半的赋税;都说我江南山野贫瘠,却不知道江南的风景秀丽。屈灵均的《离骚》、越王的卧薪尝胆、楚王的义盖云天;洞庭湖、翻阳湖、长江还有数不尽的财富,可他们还是觉得江南穷,扪心自问,江南何以穷?赋税之重、水多地少、山多人少可是这些从来没有难倒过江南的百姓,他们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些年来难倒江南的不是这些天灾,也不是贫瘠,而是那些贪婪不知足的人啊。”胡贞望着长江,发自肺腑的一番言语,令那江水都默无声息。

    “所以陛下今年要与海外通商,就从江南出发。胡大人可明白陛下这一番苦心?”李子风说道,想了想,又对胡贞道:“我带你见见两个人。”说吧转身走向车队。胡贞跟在后面,走到陈宏瑞与郭昶坤的马车前停了下来,二人见到李子风走来已经下车候着。

    “这二位,一位是前闽浙总督陈宏瑞,一位是前两广总督郭昶坤。”李子风指着二人说道,胡贞急对二人行礼,两人急将胡贞扶起,说道:“戴罪之身,您是官我们是民,如此大礼使不得。”

    胡贞只知道两位封疆大吏被北镇抚司的人押送回京都,却不知是何罪名,如今见到两人还以为二人已经官复原职,听到这么说,不禁朝李子风看去,李子风说道:“今年沿海四省少了粮,脏水都泼到了这两个替罪羊身上。二皇子想尽一切办法,才将两位保了下来。来江南之前,两位险些在京都之中就被暗杀。还有我缉拿回京都的重要人证霍正龙也被暗杀在了京都。”

    胡贞知道李子风为什么要跟他说这些,刚来的时候就跟自己说了宁五方在京都有了掌印大监的庇护,了了他的顾虑。等到自己刚刚那一番言语,又带自己见这两个前任封疆大吏,现在又告诉自己这些话无非就是想告诉自己,踏上了他这条船,就是不归路,谁也不敢说能保你完全,胡贞能做到义无反顾,这是胡贞自己说过的话。

    “岭南、沿海都是他们的人。岭南两县的大堤查到了大理寺卿钱文升的身上,我尚未到京都钱文升就被革职查办在京都中销声匿迹。沿海四省的粮案,我与二皇子推测到兵部尚书唐青山的头上我们前脚刚出了京都,唐青山就被四大监的掌香大监带进了皇宫,是死是活到现在还不知道。总得来说,我们要查的东西,触犯到的人不只有他们,还牵扯到陛下。我不知道陛下一面叫我查案一面偷偷带走证人是什么意思,但是案还是要查的,陛下的事我们少管。北镇抚司的人会处理,那些人我们处理。胡大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胡贞无奈地笑了笑,做这些事陛下明面上支持,但是暗地里他要维持朝廷的平衡不得不做一些对他们无利的事,更有可能如果他们证据不足的话,陛下还会倒向那边。自古以来的帝王权术,做的就是制衡。

    “周安!”李子风说完那些话朝周安招招手,周安领着小鱼又跑了过来,李子风问道:“你还记不记得当初野猪岭上的位置?”

    周安点了点头,李子风摸了摸他的头笑了笑,是欣慰亦是苦涩。这些人终于能回家了。

    萧瑟这边与海董青二人看着李子风连夜赶路,一晚上眼都没合过,就要去野猪岭萧瑟急拦着说道:“你一夜未眠,还是我去吧。”萧瑟知道劝不住他,如果没人去,李子风决计不会安心休息的。李子风笑了笑,说道:“这不是有你在呢,一起去吧。我要是累了就在马车上睡一会,事分轻重缓急,先把那些人接回来再说吧。”

    萧瑟点了点头,看了看海董青,想着海老能说两句,李子风或许会听也不怪毕竟海董青年纪在这里。

    海董青上前说道:“小侯爷,一路舟车劳顿,二皇子说的不错,你若不放心我陪着他一起去。”

    “海老说笑了,这些事怎么能麻烦您老?你也跟着一路颠簸,您就别去了,先回去休息。”

    萧瑟见状还想劝说几句,李子风急抬手拦住他,言道:“我的二殿下,别劝我了。这些人我是如何也要亲自去接的。周安小鱼,前面带路!”

    周安跟小鱼看了看萧瑟,萧瑟抬了抬下巴示意二人前面带路,二人这才敢上马车,李子风见状,笑骂道:“两个吃里扒外的小东西,吃爷的喝爷的,反倒给别个人使唤!等事情忙完了再收拾你俩!”说着钻上了马车萧瑟笑着跟在后面扶着李子风的腰也钻了上去。

    从这里到野猪岭半个多时辰的路,即便是小鱼这个小家伙连夜赶路颠簸,现在也睡不着,与周安两个人依偎在一起。到了山脚下,四周的一花一草都是小鱼熟悉的。只是那山下的阿爹阿娘早已在山上化成了白骨。

    “侯爷,临县的仵作都已经叫来了。”胡贞骑着马,跟在李子风马车边上说道,马车里李子风正靠着萧瑟闭目养神,听到胡贞的声音头也不抬嗯了一声,萧瑟朝车窗外挥了挥手,胡贞朝车里拱手边骑马走在车队前面。

    “哥,我们回来了?”小鱼抬头看着周安问道,周安点了点头道:“嗯,回来了。”

    马车缓缓行到山下,远处隐约能看到一些茅屋屋顶,数月无人居住,四周的杂草已经有墙头那般高。再走一会,才发现这里大约有十几户人家,都是山脚下的猎户。小鱼急忙翻下马车,跑到一家的门口前喊道:“阿爹!阿娘!”但是那小院里都已经长满了杂草,哪里会有人应他?“阿爹?”小鱼又叫了一声,期待着有人能回应,只是那里空寥寥的除了从杂草中收到惊吓跳出来的野兔子,没有人能回应他。

    周安跑过来,将小鱼抱起来,忍着哭腔,安慰小鱼道:“小鱼,咱一会就去找你爹你娘,别急。”

    李子风也醒了过来,看着四周的山岭,与萧瑟站在一起,不禁道:“是个好地方,只是不是个好去处。”

    接下来的路马车上不去,只能靠双脚走上山。野猪岭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埋尸的地方,在深一点的地方。“周安!前面带路,走吧。”李子风喊道。萧瑟看了看他的脸色,比平时还要白上几分了。

    “山上凉,你拿着小火炉当心冷到。”萧瑟将手上的蓑衣给他批了上去,刚下过雨的山林,灌木树叶都在滴着水,别人受得了那些,李子风可受不起。

    “满朝文武都说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唯独我这个身子,雨露都受不起,还得在陛下面前讨了二殿下陪我,我才敢趟这趟水。”李子风看着面前的人,心满意足的说的,心里想着管他什么雷霆雨露,老子不要便是。

    “是是是,您老知道自己的身子还非要跑这一趟,你管好沿海四省的事,这里等处理好沿海四省的事我再来一趟不就好了?非要自己来这一趟。”

    “我这不是答应了周安吗,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二殿下,你的圣贤书白读啦?”

    “大公子读的圣贤书,可没有说要向陛下要二皇子吧?”长信突然在后面说了一句。李子风扭头问道:“不是有说出门在外要有贵人相助吗?你跟着我那么久都不懂?今晚也别睡了,把《庄子.逍遥游》抄十遍再睡,大白天的说什么梦话?”长信一愣,向萧瑟投去求救的目光,萧瑟扶着李子风装作没看见。

    “侯爷,此前原本是条上山狩猎的小路,山下猎户经常走,还能跟着痕迹过去,这几个月没人走了,这路都被灌木野草拦着了,恐要费一些力气才能过去了。”周安指着前面的荒草灌木说道,依稀还能看得出来以前这确实是有一条小道通上山去。

    李子风看看跟来的这些人,除了仵作就是像胡贞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再看了看萧瑟,又看了看长信,笑着对长信说道:“长信,想不想今晚睡早点?”

    长信一听可以免去罚抄的责罚,急道:“当然想!”

    李子风指了指面前的荒草,说道:“那就多动一下,白天劳作累了,晚上自然能睡得早。天黑之前赶到周安说的地方,就看你了。”

    长信看了看身边几人,面前能干活的除了自己就剩二皇子,给他十个胆也不敢指使二皇子干活,只能从腰间拔出长剑去看那灌木杂草。

    忙活了两个时辰,才赶到周安指定的地方,一阵山风吹来,一股腐臭的气息传过来,长信干呕了一阵,就连李子风也忍不住干呕。转了个弯,看见一个大坑,一群人急将衣袖撕破把口鼻捂上。

    “麻烦各位了。”李子风朝那些仵作说道,仵作护好口鼻还有双手看向那大坑之中,肉眼可见的白骨堆满了坑底,上面的尸体已经腐烂成了白骨,底下的都是肉骨相连,毛发都和泥搅在一起。若想要清理干净,恐怕没有三五天是处理不了的。

    周安从马车上将在镇上事先买好的值钱香烛都拿了下来,看着大坑之中腐烂的尸骨,忍着恶心将香烛点燃,与小鱼两人跪在地上口中叫着那些人的名字,烧着纸钱。李子风看着,也走上前,抓了一把纸钱抛向空中,说道:“安心地去吧,你们的债我替你们去讨,你们的冤我替你们去伸,安心上路吧。”一阵山风吹来,将那些纸钱吹得高高,在大坑上盘旋了好一会才落下来。

    当夜,李子风便写了奏疏八百里加急递往京都,将野猪岭的事如实禀告。

    奏疏按流程,先到尚书省。洪武拿着奏疏面圣,谁也没带,自己就进了皇宫。隆庆帝边上站着起居太监,洪武捏着奏折看了看起居太监,又看了看隆庆帝。洪武没想到今夜服侍在隆庆帝身边的是起居太监,掌剑大监不在,这锅他也不晓得自己能不能背得起。

    “洪老,有什么事您老倒是说呀,陛下等着歇息呢。您老这站了半天也不说话,今晚是想在这皇宫里过夜不成?”起居太监问道,洪武站了老半天,这次隆庆帝椅子都没让他挨着。洪武看了看起居太监,笑了笑,扭身又朝门外看去,还是没有人来。

    “洪老,等谁呢?”隆庆帝问道,洪武缓缓下跪说道:“没等谁,陛下,老臣手里有一份文信侯递上来的奏疏,本想着明日上朝再奏请陛下,只是文信侯的事有些大,老臣这才连夜进宫让陛下拿个方案。”

    “哦?拟方案的事你们三省商量着不就行了?这连夜入宫,就为了让朕给你们办事?”隆庆帝佯装怒道。

    “老臣不敢,兹事体大还请陛下定夺。”洪武俯身,头埋在地上,双手举着奏折。隆庆帝见状,朝起居太监使了个眼色,起居太监上前拿起奏折,顺势将洪武扶起,笑道:“洪老严重了。”转身将奏折递上。

    隆庆帝盯着洪武,手上将奏折打开,是李子风上的疏:臣闻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万丈之楼,始于其基。始高祖逐鹿天下,圈鹿于中原,建都于洛方成夏。武帝东迁于京,守国门,死社稷,夏稳于武帝。成帝平西戎,抚江南,通东夷,四方来朝。臣愚昧,知先祖之行,始于足下,稳于其基。

    何为基也?无乎于民也。高祖立基,武帝稳基,成帝扩基方成高楼。今江南长宁内,突发天灾,死伤无数,野猪岭上无辜之民众冤死数百人,乱葬于大坑,日晒夜露名为野猪岭实为乱葬岗。始作俑者逍遥法外,令天下万民心寒。行事者,与掘基无异。

    韩非子曾言:千丈之堤,以蝼蚁之穴溃;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烟焚。臣言万世之国,以民心之乱灭也。今江南之诸多事宜,无异于蝼蚁之难,突隙之火。臣请陛下彻查重治,使蚁不成穴,火不成灾,当未雨绸缪继高祖、武帝、成帝之德,稳固根基方能使高楼永固,万民爱戴。

    言至于此,臣于江南所见者,罄竹之薄,笔墨之轻,无以负重。

    “写的好哇!”隆庆帝一拍大腿赞道,但是语气确实愤怒无比。“洪武啊洪武啊,朕看在你是老人的份上,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处处对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倒好,江南出了这么大的事,你的那些人干什么吃的?除了贪墨国帑,草芥人命就没有一个肯干实事的人!野猪岭上这么大个案子,是谁做的,你给朕一个交代!”隆庆帝怒骂洪武,起先李子风在朝上所言,隆庆帝也不过一位夸大其词,今日看来,岭南这两个县毁堤淹田是筹谋已久。敢杀那么多人掩饰,谁知道他们还干了什么事?

    “老臣昏聩,此事文信侯在朝上提出之时老臣已经开始彻查但是手下的人都说没做过。老臣以为......”

    “以为?!”隆庆帝甩手将奏折丢在他脸上,喝道:“你以为?大夏自立国以来何曾出现过此等怨天大案?数百无辜百姓啊。洪武!你也是穷苦百姓出身啊,怜悯怜悯这些无辜的人吧!朕何以用你?你是黄河水浊啊,这天下贪官,你说只有你能治的住啊。怎么?如今是老了不顶事了吗?你在昭狱之中跟陈宏瑞夸夸其谈的那些,怎么现在一样也没做到?岭南、沿海哪个不是重中之重?朕把江南交给你你却将江南搅的暗无天日!如今朕要海外通商,却连一条船都出不去!是你!是你在掘大夏的根基!”

    洪武不敢言语,头埋得更深了。

    “明日你不用上朝了,尚书省的事让梁茂卿担着,让梁茂卿明日搬到尚书苑,替朕处理公文。”隆庆帝最后挥手说道,起居太监将洪武扶起送出宫门。

    “岭南出了那么大的事,这两个县的百姓必定要安抚好。工部的林中良熟路,让他明日拿着朕的旨意,去岭南替朕认个错。萧何日有事要办,这件事你让萧何从去给林中良下旨意。”隆庆帝躺下前,对起居太监说道,起居太监问道:“什么旨意?”

    隆庆帝翻了个身,言道:“罪己诏。”

    起居太监不敢多言,朝隆庆帝一跪起身退去,掌香大监点着香进殿服侍。

    偌大的皇城之内,只有一老头孤身蹒跚地走在宣武门的直道上,每走一步都用尽了浑身的力气。这座皇城乃至整个大夏压在他肩上二十余年,早已经佝偻的背,今夜就算走的很慢却也出奇的挺直。到宣武门外,看见洪承绶已经在门口等着他。洪武抬头看了看他,洪承绶上前将他扶着,看着这位八十的老爹,于心不忍便在洪武面前弯腰蹲下,说道:“爹,我背你一段路吧。”洪武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你的肩膀可比爹的宽多了,爹就骑一次你这高头马。”

    洪承绶愣了一下,自己小时候,可经常喊着叫着要骑爹爹的高头马,一转眼几十年过去了,爹的高头马骑不了了。

    洪武趴在洪承绶的肩膀上,洪承绶起身背着洪武慢慢走在回府的路上。

    “你总觉得爹有意针对你。爹是为你好啊,你要知道有些事我们洪家能做,有些事却是万万不能做的。太子虽然昏聩,但是好歹人家姓萧。陛下再不喜欢太子,他也是天家的长子长孙。你跟着太子瞎胡闹,南边养的那些人,陛下发现了,顶多撤了太子的东宫之位。毕竟是骨肉,打断了骨头连着筋啊。可你不一样啊,你是我洪家的孩子,这么大的罪名怎么也该有个人担着,太子担不得,谁担?就得你担着,你担了是什么罪名你想过了吗?这是谋反的罪名!是要杀头要诛九族的!我们在江南那些小偷小摸的伎俩陛下看得清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算了只要我们能交差,不至于内务府跟国库空着,陛下都不会怎么样我洪家。但是万事总有个底线,你触碰了这个底线,陛下就容不得我们洪家了。江南这次事关重大,你明日亲自下一趟江南,劝劝他们该收手的就收手,该处理的东西也处理干净,别给人留下把柄。总该是跟了我洪武那么久,不至于让他们死无全尸。”

    说道此处,洪承绶急道:“爹!您老就别管了,今晚你这尚书省的职位被夺去的事就会传遍整个京都,谁还会听您的话?今夜你瞧,有一个人肯站起来与你一个阵营吗?他们难道就不知道你进宫吗?如今是自扫门前雪,谁也顾不得谁!您不也说了,我是您儿子,咱顾好自家就得了。那些没良心的就让他们自家愁去。死了最好,省的操心!”

    “陛下说我这么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底下那些人也是如此,当年长江九县修大堤的时候,满朝文武没有一个人敢接这个差事,是我洪武接了下来。如果没有这么些人帮我洪武,这九个县的大堤我洪武也不能修的好,修不好就是人头不保的事,这份情咱得记着。卸了也好,也能清净清净。伴君如伴虎啊,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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