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辙

    这一片原本是由红玉家族管理,法理上群星的国土都归众星之子,贵族们只有管理权没有所有权。有种说法是贵族是众星之子的社会管家。但由于贵族积年累月的统治,以及众星之子这堪称奇葩的继承方式,众星之子对地方的控制越来越弱,这些土地已经实质上成为了各个家族的领地。

    他上次朝红玉伯爵要来了一个农庄和农庄附近的土地,来作为改革的实验田。毕竟理论终究是理论,张献没有自信到觉得自己穿越来的就是了不起,每一句话都是至理名言,动动手指就能让整个群星蒸蒸日上。如果真的这样,那他绝对是被洗脑了。

    “等一会不要叫我陛下,我没跟他们说我的身份,他们只知道我是一个官员,一个执行众星之子任务的小官员。”交代了一句之后,张献走下了马车。

    他走到田间,周围的农奴看见他纷纷停下手中的活向他行了一个动作拙劣的礼。这不是张献要求的,而是他们自发学张献的侍从的动作。

    “大人,您又来了。”一个有些矮小的汉子哈哈大笑说道。

    “在那之后,你们领到工钱了吗?”

    “领到了,领到了,大人。真是太谢谢你了,我们今年冬天有钱买粮了!”汉子突然凑近,低声说道:“大人,你上次罚了收粮的老爷,他没有报复您吧。”

    “你觉得呢?他私自吞了给你们的报酬,本就是犯罪,这可是陛下的钱,我说过的,陛下很重视这件事。”

    “哈哈,没事就好,大家怪过意不去的。”壮汉摸了摸头,在他的认识里眼前的这个“大人”不是什么大人物,大人物一般不会来这种小地方,来的时候往往是三四辆马车带着七八个侍从,远远看着田地。他们不会走过来,害怕因此弄脏了他们的鞋子,或是粘上了农民身上的土气。

    “现在这些田耕作得怎么样了?能赶得上播种吗?”

    “我们又开垦了不少新田,但是播种,大人,这恐怕是有些赶不上了。开垦本应在春天进行,现在已经入夏,我们已经在新开垦的土地上播下了一些种子,但数量不多,等完成怕是不能播下多少种子。而且这些田地来年的维护也是个问题,今年雨水刚刚好,但明年就不一定了,排水和引水当前还是个问题,我们虽然留了地方,但这些一时半会搞不定。”

    “无妨,事后我会直接雇一批工匠来帮你们,能开垦出来就行了,我说过陛下很重视这件事,之前说的仍然有效,种子我们来提供,三年之内这片土地上多出来的产出都归你们。”

    众人高呼着他的仁慈,但其实他们大多数人其实并不相信,他们已经听过太多类似的话,他们已经习惯了被压榨,被欺骗,他们看中的只是开垦田地得到的报酬,那可是现结的。

    “种田我不懂,你比我知道的要多,你继续去做你的事吧,我周围看看。”张献拍了拍汉子的肩膀,走向田间。

    跟在张献背后的学者和汉子对视了一眼,矮汉子马上微笑着向着他行了一礼,姿势比其他的人要标准得不少。

    张献好似漫无目的行走在田间的小路上,不久前下过一场小雨,泥水溅湿了他的裤管,但他却满不在乎。

    励耕只是第一步,只要能让粮产量上去,牺牲一部分的收入是可以接受的。他现在正在尝试鼓动市民变回农民,当前的社会发展程度其实根本不需要那么多市民,市民是资产阶级和工商业发展的产物。以前是因为群星王国发达的对外贸易带动了内部市场,但现在群星王国对外贸易中断,而且这种中断即将成为常态,问题就出现了。物价飞涨,无数市民拿着积蓄破产,城内根本没有那么多工作岗位,失业游荡在街上的人增加,治安水平下降,等冬天一到,无数人将在饥寒中死去,而到死他们都不知道为什么。

    张献前些天在王都内的各个城区来了一次辕门立柱,然后故意让人传播消息,成功初步在市民中取得了一些威信,然后再发榜让人主动加入耕作的队伍,和农奴一样,每翻出一片田都会有赏,不同的是,他们耕出的土地他们将在名义上有永久使用权。

    下一步就是励战和严法只有把战争从贵族转向平民才能保证充足的兵员,只有严格的法律才能保证社会能挺过战时严酷的社会压力。要做的事情还很多。

    “陛下,刚刚那个农夫,似乎有点不一般。”学者跟上来压低声音说道。

    “是啊,你如果是三年前还得去喊他一声子爵呢。”张献小心翼翼地判断着地上耕种的痕迹,绕开了耕地。

    “子爵?陛下,这些人,不都是农奴吗?”年轻学者顿时有些慌乱。

    “米克尔子爵,这个名字你有印象吗?”

    “米克尔?是护国战争的那位米克尔子爵?”卡洛冷汗直冒,这个名字他太熟悉了,作为DC区的孩子,没人没听说过米克尔子爵这个名字。

    “是啊,赫赫有名的米克尔子爵,那位在护国战争里组织义军击溃了赫里斯东征军的民间英雄。出身民兵,被上任众星之子特别授予了子爵的封号。三年前他因为平民出身的身份,受尽其他贵族排挤,被迫放弃了自己的爵位回乡。”

    “但我们听到的是,米克尔子爵情操高洁,主动放弃了自己的爵位。”年轻学者的声音越说越小,从国家英雄到一个有些驼背的农奴,只要三年。这其中发生了什么只有米克尔自己知道,但必然不会是什么好的回忆。

    “有区别么?这不是一个意思吗?”张献笑道。

    “陛下。”卡洛突然停下脚步:“现在正是用人之际,不如……”

    “我不只一次邀请过他了,但他都拒绝了。”

    “啊?为什么?”卡洛疑惑地问道。

    “你看。”张献伸手一指。

    卡洛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不远处一个老农正在奋力地挥动着锄头,他已经筋疲力尽,他脱去上衣但仍然汗流浃背。每锄一下,都要喘几口气才能缓过来。张献的要求的真正可以种植用的田地,而不是简单耙了一下的土,耕作的时候必须用尽全力。

    他为了那点赏钱已经使劲了浑身解数,现在他一天干的活是以往的两倍,常年超负荷的体力劳动和营养不良的影响在他的身上显现。

    不远处传来跑步的声音来人竟然是米克尔“子爵”,他扶住老人已经摇摇欲坠的身体,交代了两句,扶着老人下去了。不知道王都的贵族圈里有没有人还能认出这位皮肤黝黑的“子爵”。

    “其一,是他心寒了,其二,他是这里的主心骨,即使变成了农奴他依然是米克尔子爵。我能够号召这些人开垦新田很大程度上是由于他的帮助,他也放心不下这些百姓。他对我说,要他效力可以,但要让这个农庄里的所有人永远都能吃饱饭。我答应了。”张献站上一个小山坡,眺望着无数刚刚开垦出来准备播种的土地。

    张献突然回头说道:“卡洛先生,要不你也和他一样和我打个赌怎么样?就赌,这些田在来年的秋天,是否会遍地金黄,如何?”

    张献独自回到马车处,卡洛独自离开了,他说要自己在周围走走。

    “隐星。”

    相貌平平的马夫沉默了一会说道:“我在,陛下。你的感知比前任陛下敏锐不少。”他已经换了几副面孔,但不知为何每次都会被认出来,不过他也不在乎。

    “情况怎么样了?”

    “……如您所料,征求民意的过程中,无论是平民还是贵族都对您的计划颇有微词。”

    商鞅改革,王安石改革,亦或者是后来的戊戌变法,历史上的一页页都在告诉着后世人改革的不易,但人们往往把问题完全归咎于统治阶级。人们痛斥他们的昏庸和背信弃义,但真的完全如此吗?

    并不是的,统治阶级固然是原因之一,但不仅仅如此,破关后秦人唯恐刘季不称王,王安石下台无数人拍手称快,戊戌六君子死的时候,围观的人们只关心自己的人血馒头,这还不是全部。真正的阻碍,来自一个时代社会现实的束缚,它以风气为刃,用愚昧作甲,甩动生产力低下的链条把改革者的脚步牢牢锁住。

    张献知道历史自然要避免重蹈覆辙,所以他直接让人去做了个民意调查,配合做调查的人可以得到一个铜板,仅限十二岁以上者。调查关于建立市民书社和关于平民识字读书的意向问题。

    结果是一致的反对,贵族愚昧者在嘲笑,聪慧者在警惕,大多数在祖宗之法不能改,如果只是贵族张献才懒得管。但平民也是一样的回答,他们打心底决定自己不应读书,不用也不愿识字,就如果学士不愿向他们传授知识,他们自己也认为掌握知识是一件坏事。

    大多数有学习意图的人最先受到的打压就是家人和邻里,只有圣灵术天赋实在过于出众有如卡洛这样的人才能真正突破阶级和思想双层阻碍成功成为一个学者。

    但这样的人太少了。群星之主说过,他从未偏爱过任何人,张献也发现实际上当前的贵族体制已经严重压制了群星的发展。平民中不乏有着惊艳圣灵术天赋的赐福者,但他们往往得不到任何合格的教育导致他们最终被埋没。

    只有最最最出众的,才会被贵族吸纳,变成他们的一个普普通通的外围人员,只能被故意压制得弱于贵族子弟,然后被埋没。极少数气运天赋实力俱备,又恰逢天时,如同米克尔子爵这样的人,即使成为了贵族的一员也会很快被其他贵族联手扫地出门。久而久之,只有贵族才能成为优秀的圣灵术师成为了人们的共识,百姓也对此深信不疑且赞同。

    这不是一两天能改变的,比制度更难消磨的是文化,比文化更难改变的是习惯。只能一步步来,既然强行推进行不通,那就只能加强利诱了。

    卡洛,米克尔子爵,隐星,财政大臣谢顿,他必须继续团结这些平民出身或不会倒向贵族阶级的人才,改革迟早会有遇到冲突的那一天,而他要早做准备,他不想到时候孤立无援。

    他轻轻挽起帘子说道:“我们绕整个农庄走一圈,然后回皇宫。”

    隐星点点头,一甩鞭子,窗外的景象开始倒退,马车开始缓缓前进。

    马车晃动,张献开始沉思,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想要让这个国家产生改变。

    群星之主的要求只是取得胜利,实际上他没有必要节外生枝去弄什么改革。甚至刚刚穿越时他还仇恨过,仇恨过自己穿越这件事。

    他不是那些期待着穿越的小说主角,他是一个高三的学生,也只是一个高三的学生,他胸无大志,最多只是想着考个好点的大学。他背负着父母的期待,也迫切想要回应这份爱意。现在呢?他消失了,不知道还要消失多久?我还能回去吗?我还能见到父母和妹妹吗?我离开这么久又要如何面对他们?张献沉默了,他感受到自己胸口传来的庞博的力量,这在当地人眼里代表着他们信仰的无上恩赐,对于张献,这代表着他的生命甚至已经不属于他了。

    窗外一个农民方向手里的活,向着张献行了一礼,他们感谢张献给了他们这份工作,因为报酬真的很高。张献微笑着点头回应。

    道路开始变窄,马车开始驶入农庄的范围,两旁开始出现了“房屋”,那些由畜棚改造而来的建筑就是农奴们住的地方,五六个人甚至更多和牲畜一起挤在这栋小小建筑里面,没有任何隔阂。

    更远处是农庄里唯一的教堂,即使如此穷苦的地方,教堂仍然光鲜亮丽,围墙被粉刷成白色,周围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今天没有开门,这是好事,教堂一般一个月只开两三次,那是农奴们的休息日。如果很不幸,它在不对的时间打开,那就代表有人要倒霉了,因为那里也是农庄的法庭。

    再远处,一个远离农奴们居住区的地方,一栋两层的凹字建筑,那是农庄官员的办公地和住所,他们无名有实地成为了这一片的领主,时代管理这片土地。农奴一般不会去那里,因为他们有八成会因为鞋脏连门都进不去被守卫赶走,两成会因为没穿鞋被扔出来。

    再就是已经反复被耕种过无数次,地力已经有些不足的田地,这里的田大多已经完成了播种,还没完成的也已经进入了收尾阶段。那些还在播种孩子虽然瘦弱,但没有如同他们的父母一样面露菜色,家里把最好的粮食给了他们,不够,但不至于让他们这么快也被饥饿追赶得面黄肌瘦。

    车轮滚动,车辙延伸,留下微不足道地痕迹,很快就会被风沙掩埋,没有人在乎过,无论是留下车辙的人还是掩埋它让一切复原的风沙,但正是无数已经被掩埋的车辙压出了这条绵延的小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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