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那一晚过后,成岷生就没再和王知朝有过联系,因为王知朝就没联系过他。不过深夜的时候,他还是经常会想起那天剩下的谈话。说来有趣,那天聊到中途,竟有一个醉鬼倒在了她身上。她还没有动作,自己先急忙上前把他搬开了。她轻拍了下桌子,嘟着嘴很是不满!告诫他:“一定还会有很多酒鬼来轰炸的,走!”成岷生一米九的大高个,愣是让背后的女孩推着跑。好像那一个个即将到来的酒鬼,是敌军投下的炸弹,而他们正在逃亡。成岷生在想,那一天,自己和她真是喝了好多好多酒,才会那么的没脾气。

    两个人领着酒瓶子跑到天台上,顶着夜晚的江风,与黑暗相融。大风刮过而不留痕迹,足以带走他们天南地北的胡扯。比如知朝在学校念书时,有个同学假期回了一趟上海老家,开春人就再回不到学校了;比如成岷生自嘲自己已经七八年没回家了,就是回去怕也早认不得路了。她哑着声音喃喃说着:“挺好。知足吧,你还有个家。“成岷生低下头看着她红通通的鼻子。“去年天津沦陷,爹娘早跑到美国了。”

    “那你为什么不走?走了也好。”

    “我跟庭舒约好了来长沙。”

    “你恋人?”

    “朋友。一个特别倔的人。”

    “那现在她做什么呢?”

    ……“去年,她回天津看外婆,运气不好。”

    “……”

    “你是当兵的,能不能告诉我。仗。还要打多久?”他无言。她又说:“会有打完的一天,对吧?他松了松领带,看着远方,像是古城的某一户人家的窗户,又好像是无言淌流的湘江河。他大抵不能算个文盲!可他在脑中找遍了这么多的字,却仍不能用这些字来组成一个确切的答案,一个谁也不知道的答案。

    过了好久好久,王知朝才等来一点都不对等的五个字。“什么都会有完了的一天。”

    接着她忽然安静了,安静的像个大家闺秀。成岷生骂自己醉糊涂了,她本来就是个大家闺秀。他轻轻弯下腰,靠近趴在石台水管旁的她:“你醉了,该回家了。司机来了吗?我送你先下去吧。”人没吱声儿,头倒转过来了。只是她的脸被额际发丝用风刮的呼了一脸。他吸着气,一边在心里骂自己是流氓,一个偷偷摸摸的流氓。同时小心的用指尖捏着发丝别到她的耳朵后。一丝一丝,一缕一缕。理清后,一张脸的眼、鼻,唇就都看得到了。

    终于他松了口气,可看着红扑扑的脸,微开扇着的嘴,努力睁了一点缝的眼迷离涣散。如此毫无遮掩的坦露,连睫毛根数和唇纹路都那么乖顺的睡着。他又把刚松下的一口气倒吸了上来:“我先送你到陈夫人那。”便迅速托着她的肩离开了天台的不可控。

    之后呢?好像是中途她说想吐,他就将她扶到了女士厕所门口。他一个大男人,就跟门神一样守在女厕所前,好得很。顶着来来往往的女人奇异的目光,他目不斜视的站岗,力求这件事看上去十分正经。等了一个人可以把厕所的项目都体验个遍的钟头,他开始担心了,便在厕所小声地唤着。

    很快,“王小姐”由小至大的成为了厕所每个女人的咒语。

    一个中年贵妇便压着火走出来,正要开口质问其居心何在?可见着这小伙子皮相甚好,便应觉不是个坏人。便放缓了声音,问他缘由。成岷生急的舔了舔唇,将事情由来简要说出,请夫人帮忙寻一寻人。贵夫人感念他对妻子的体贴,便有心要开天荒头一遭的在厕所巡逻一番,预备前问他夫人名字。可他竟然先是否认那女人不是他妻子,而是朋友。后又说这朋友名字,他并不晓得。气的夫人想着翻了个白眼,差点没骂他歪脑壳。但为着他不要在门口喊魂,却也帮他做了。寻至无果后,就干脆的告诉他到别处寻“王小姐”。王小姐那三个字压的格外重。成岷生探了探头,只好谦逊地向夫人赔不是,无奈的走了。四处打听无果后,才存着疑惑和羞愧走回了军官公寓楼。

    思及此处,双手枕头躺在单人床上的成岷生看着月光铺撒在天花板的幽蓝。越发觉得那天的自己,一定是被下了咒!让他变回了十年前的愣头青。所说的、所做的、所想的全然不是他现在的自己会干的。自己竟然带着一个女人东溜西窜,把两个人的名声抛在脑后。自己和一些他平日瞧不上眼的混子有什么区别?人家姑娘的名声也要被他连累!要不他去道歉,可人家都将自己支开了,态度不是很明显吗?那自己与人解释不是火上浇油吗?

    自己想的脑筋直抽。可那双狐狸一样的笑眼,跟堵在他天灵盖砸门一样,挥之不去,尤其在那安谧的深夜。

    姑奶奶,这是给他施了咒呀。一横心!他立刻把被子蒙上了头,决心用睡觉来切割这一切的混乱。

    可只要有心,连老天爷都会画下神来之笔。

    中山路大道口有一家报社,门牌利落的使用了白底黑字行书体。四个大字“湘民早报”写的遒劲有力。一个身着水蓝色洋装的姑娘提着奶白手提包推开了报社的大门。穿过人群,来到了主编办公室门口,敲了敲门。办公桌前坐着一个穿着白衬衫的中年人,由于他正低头伏案写着什么,那亮顶顶的地中海头皮便毫无保留的展示着。偏偏这个人还不抬头,只盯着纸答:“进。”

    “主编,早上好。您让我收集的现有灾民分流数据已经整理好了。”姑娘汇报了情况。这时,主编才抬起了头,正视着她:“王知朝,离你任务完成期还有两天。”知朝点点头:“是的。”主编放下笔,点了点桌子。人上前一步,摆放在桌子正中央。主编呵了一声,推着眼镜托边仔细的把册子查了一遍。总分往返,细分地域,表格数据,总结分析……甚至还有照片。主编捏着册子,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遍:“你做的?”

    知朝点头。

    “你是做完了。但是夏良还在上海,难民这一块一直是他跟的。”

    王知朝微笑。

    “目前其他人任务满了。”

    知朝还在微笑。“行了,别得意了。做份实地观察报告上来。夏良没回来之前,这版块就由你来跟进。记住,真实是首要。你要让我发现你作假,你就请走。”地中海握着笔大晃特晃,眼睛厉的像削尖的铅笔头。

    她想起两天前,这个地中海卡着不让她入职的说辞,她确实很得意。于是,颔着首轻快的说了句明白。

    坐到了自己靠窗的位置上,翻着自己从各方收集来的资料,她想要针对性的开始计划。看了半天,经过对比发现自己的数据都是由官方渠道获取的。但如果以战争地区面积常住人口和各省流动人口对比,又明显有所出入。但官方数据显示……自己的估计又毫无说服力。她叹了口气,只得看向窗外。卖馄饨汤的,卖糖油粑粑的,卖……

    突然,街上来了一辆军绿吉普,停了下来。车门打开,是,是他!知朝小半月没见他,自上次她刻意的意外消失。她猜测他是警惕的人。上次的状态只是夜酒迷人,而事后的痴缠卖娇,却只会让他提防。时间会哄人,到时他自然会放低防线。而她只需计划好下一次的不期而遇,现在正是机会。想着,成岷生进了一家裁缝铺。

    她迟疑一瞬,立马将外套的袖口挂在窗边的铁钉尖用力一扯,拎包出门。走过条马路,在铺门外探头道:“师傅有空补衣吗?”

    听着娇而不软的声,成岷山回过头,眼瞳一晃。王知朝乍见一身军装的他,身形修长挺拨如高山岩仞,颇有倾压之势。愣了一下,红着脸:“成先生。”

    “好久不见,自从上次一别。”成岷生亦乍见她小女儿的姿态,只觉有趣。虽无如上次风情明艳,却恰似剥壳荔枝,清润玲珑。温声问:“来买衣服?”

    她摇了摇头,举着右手,露出了破了个大口的袖子。无奈的笑笑:“上班时,靠着窗台一不小心就把袖子给划了。心想就在对面就上这来补补。你呢?”他依言看了一眼对边。

    后面的老板娘笑道:“这个长官说要补批衣服,正跟我喊价呢。小姐,你可是要补袖子?”

    知朝看了他一眼,低下头将外套脱下递过。岷生后觉的偏过头,扶着帽檐。

    “好补,明天你来取就是。”老板娘是个爽快人,看了看就收下了。“哎!小姐你在那报社上班呀。那可不容易,我见了有几个女学生前去应聘,人家都没招。你怎么过的呀?”老板娘问完,岷生先看向她。知朝歪着头长叹一口气说:“那自然费了很大的功夫呀。”话刚说完,自己便摇头失笑了。:“对了,大姐,这位先生要补多少衣服?你这么为难。”

    岷生正要说话。老板娘快言快语:“你不知道,七八百件军装。要么破洞,要不掉线。我瞧着这量多,每件都照平时的少了些。先生倒要再薄我的利。”岷生倒很认真:“你要是肯答应,以后的衣服裁制,缝补的生意我一定只放你这。”知朝在旁边观察了一会,见这铺子半天也不见什么人,便笑着拉过老板娘到另处:“大姐,现在战事这么紧张,生意自然是有一桩做一桩。再说,他肯把生意长给你,你这儿就比别处好上不少。”大姐摆手:“你跟他相熟自然会帮他。”知朝低头笑了一下道:“老板娘,你是伶俐人。我便帮他,就敢坑你吗?你仔细想,他虽是吃公家饭的,可哪个揩油水的像他这般省俭,又都是补这些呢。现在倒春寒,战士们训练本就艰辛,长官也有难处。再说,这年头嘛,做生意做的是人情南北。”

    老板娘看了看远处沉默的男人。思量了一会,下定了决心一和掌:“我算知道对面为什么要录你了。这嘴可巧!行,这生意我接。”她看向成岷生:“长官,那可说好了。这得是个长久生意。”成岷生咧开了一口牙,点了点头:“你放心。下次如果再有需要,我会让我的副官过来。”一个谈成价,一个送补衣。一起出了门。

    成岷生叫住了走在前面的知朝:“谢谢你啊,你还挺厉害的。我在那儿说了半天,还不及你三言两语。”知朝看着他的眼睛,忽清醒的意识到。那天,她的回答应也不是只有精心策划,许是还有心口如一的。大约因这双眼,朗澈生光。关切,感激,无不都如此恳切,不沾半分浮华。她不禁说了一句话:“你必有你的由衷,能帮上你我很高兴。”成岷生抿紧唇,接了前言不搭后语的一句:“见你平安,挺好的。”知朝眼珠瞪大,稍后又低下了头:“那天晚上,我在,在里边睡着了。只听有人喊,却又醒不来。醒来后,就没见着你。”接着那双眨也不眨的眸,实得裂不出一丝缝,像树上摇晃的熟柿子。成岷生嘴巴张在半空,半天说不上话。两个人愣着,像两个冻住了的冰雕。成岷生还以为她醒了不待见自己呢,这下猜测和客气就消弭于无声了。

    突然大风吹过,街树上的银杏叶纷纷起旋转飞。看着对方在银杏雨中模糊不清的面容,顿时松懈了结界。知朝笑得将高跟鞋踩的咯咯噔噔几乎凑不成曲,岷生肩膀颤着,晃着竟也快合上那密密麻麻的调子。都偏着头看向各自那临时捕来的视点,那地上依稀相欠的斜影像极了比肩挨搡的银杏长干。

    天回暖了,衣服也用车拖回来分给战士了。老兵衣服被补的结实,缺军装的嫩茬子也分到了新衣服,都整整齐齐的穿了出来。小伙子们都互相看看,摸摸,嘴角就没平过。一团三营营长倪光南还在感叹:“天暖了,衣服才配齐。上头他娘的真是个人才。”曹顺踢了他一脚:“少给成哥惹事,闭嘴吧。”倪光南还要再讲,曹顺扯着他背咬牙道:“这衣服别团还没到呢!你自个想!”一团一营营长马六转头盯着他:“不是这回上头批了吗?成哥咋又来这出?”曹顺压低声:“哼!批和到是两回事。听前线伤了的兄弟说,徐州那边小鬼子正跟我们僵着,还有些人穿单衣呢!。”倪光南碰了碰曹顺和马六:“老让成哥出私钱怎么好。咱们私下多少凑点儿?”背后李尧刚好路过,听到了这些话。咳嗽了几声:“少打主意。我要搭个份都被成哥截了。他自己跑去跟人裁缝铺老板娘讲价了。”三人听了,一想一个乐儿。

    成岷生见满场跑着的一团黄成一个色,乌泱泱的一大方块。心里算踏实了一半。上次新兵蛋子们都冻感冒了几十个,衣服却还没发。一打听,别团都这样,新兵都没发。可要再这么搞下去。这还没打,人先全部倒光了。便撇了李尧,找人打听了家有口碑的老店。先做些新衣,再把老兵的也补了。

    想到裁缝铺,就避不开那个姑娘。

    那天在银杏雨中,他即刻就有了个疯念头。他想见到她!想跟她说话!看她不时绽放的笑颜!一定跟吃甜食是一样的开心。可怕是没这个可能,下个月自己这个人在哪还不一定,又怎么能顾得上……自己这么个朝夕不稳的人是绝不该去扰人家姑娘的。当下之际,还是要顾好大局。不断说服自己,念头终踏实了。好像一汪冒泡的温泉被撒上足够多的沙砾,像泥沼一样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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