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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天下治安

    徐麒第一次见到海瑞还是在钟山一隅里,彼时的海瑞早已是白发苍苍,皱纹满布。在这个些许严寒的冬季里,阵阵北风呼啸过山川河流,于山脊处又徘徊奔波。淡黄色的茅草屋顶是奈何不了这样的劲风,不多时就已破开了大洞。

    冷空气顺着门口,坡顶窟窿倒灌进来。屋内就算有只孤零零燃烧着的火盆,对于这样的寒意来说也是于事无补。

    徐麒甚至找不到一个能坐下的地方,比起魏国公锦衣玉食的奢侈生活,海瑞的家宅着实寒酸了些。前朝的大员,如今沦落到如此地步。这让徐麒也不禁嘘唏,顿时有了想把身上的毛棉大衣赠与海瑞的想法,而也这不过是单纯的同情而已。

    轻轻哈了两口白气,靠在屋门边上的徐麒漫不经心的问:“怎么?海老爷住这样的屋子,不冷吗?”

    “冷!但是已经坐在了干柴之上,若是想要不冷,我随时都可以把底下的干柴点燃。”海瑞盘坐于那张简陋,甚至已经散发霉味的床铺上,缓缓睁开眼睛回答。而这个前朝御史看见的,也就是个穿着华丽的锦衣卫罢了。

    徐麒觉得越来越有意思,已经是穷困潦倒的人了。那张两头都用长凳搭起来的木床底下空空如也,一卷草席和一床破棉被之外,再无他物。何至于如此的口出狂言?

    或许真不应该来看望这个破烂,年老的疯子。徐麒思索着,见吴世用不过是半天的工夫。草草交代完事情就来找海瑞,皆因这是皇上的意思,但是皇上关心的人如今却是这般模样,这很难不让人怀疑,是不是宫里面出了什么差错,才会让自己如此的白跑一趟。

    低下头再看看那副腰牌,上面用阴篆体写了“东海科”三个简单的汉字。发觉自己是越来越后悔,应该与吴世用多聊聊,也好明白这个神秘的部门需要自己做什么。

    “我看海老爷这里空得很呐!家徒四壁连个火引子都没有,哪来的木柴?”徐麒仿佛嘲笑似的,高高抬起头颅询问。

    海瑞忽然睁大了眼睛,他看着这个京城里来的官,似有一股威严的气势压在心头。那种璀璨的精光,从这个乱糟糟的老头子眼珠里迸射而出。那是一种想要发怒的神色,然而最终海瑞还是以平易近人的语气回答:“曰安且治者,非愚则谀,皆非事实知治乱之体者也。夫抱火厝之积薪之下而寝其上,火未及燃,因谓之安,方今之势,何以异此!”

    “好狂的口气!”徐麒震惊了半晌,等回神后,语气又是那种带着愤怒的不甘心。你以为整天驳斥这个,检举那个就是朝政了?连张居正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要被清算,你一个琼山来的御史,又有何资格在这狂吠不止,喋喋不休。

    这个时候徐麒又开始可怜起海瑞来了,纵然他是个酷吏,纵然他清廉半生,可海瑞怎么也逃不过自己的眼界。毕竟雄鹰再怎么翱翔万里,也只是对地上的东西一览无余,那些水里的活物他是看不见的;母鸡就算仅仅满足于谷糠一两,尚且还知道那是粮食,能吃下去活命。

    “贾谊的《治安策》都被你读歪了,不是什么事都能套用先圣名士的文章。”徐麒饶有兴致的否定海瑞。

    原想这么一个在乎名声的人,他必定会出更激烈的说辞来回敬自己。哪曾想海瑞微微发笑,轻轻说道:“不值一驳……”

    “什么是不值得驳?”徐麒又问。

    “你!你只在乎你心里的那些东西,所以你的话不值一驳。”海瑞坦坦荡荡的又说。

    “好,就算我眼界没你高。那你说说,你总是在给皇上上疏,动辄就是天下治安。皇上让我问你,究竟何为天下治安?你又是怎么去做的?”徐麒不想再与他纠缠这些拌嘴皮子的事情,直接问了此行的核心问题。

    海瑞稍微偏了下头,以斜眼打量这个锦衣卫。并没有第一时间就回话,他在思考,认真的思考接下来的话该怎么说。这是来自帝国皇帝的问题,使这个监察朝廷的官员不得不谨慎回答。

    “说啊!怎么就不说话了,你的那些大道理放在前朝也就罢了。可今上文治武功,海内富裕,寰宇清明,无论内政外政都是打理的井井有条。人人都称当今皇上乃是明君,中兴之主。为何还在反复的上你那道陈年老文?你若想要官职,大不了明说就是。皇上并非刻薄寡义,你还是有些才干的。”

    听了徐麒的这一段话,海瑞依旧不为所动。张开那张龟裂了嘴唇的口,一字一顿的,用洪亮声音说道:“你回去这样告诉当今圣上:臣之所以言天下治安,只因臣在奏疏里的第一句话,‘为直言天下第一事以正君道、明臣职、求万世治安事。’这是臣为什么还在上疏的原因。当今圣上,是为万民臣僚之主,若是臣民生活不好,那就是君王的责任。一场洪水就冲垮了江南虚假的繁荣,试问危还是不危?若危,以不明危之。若不危,以不治忧之。贾谊对文帝说过,言天下已安已治者,非愚则谀。臣又问,《治安策》何时曾被臣读歪过?当今内阁以争论而争论,不以事实而论,不以家国社稷,为政施策而论,只以攻击对方,夺取对方权位而论。臣再问,这何不是‘大臣持禄而外为谀,小臣畏罪而面为顺,陛下诚有不得知而改之行之者’?君道不正,臣职不明,难道这不是天下第一事?”

    “好你个海瑞!”徐麒听完他滔滔不绝的回话,火气立马从心里窜到脑门上。几乎是跳起来破口大骂道:“你真是不知好歹!明明是圣上问你话,你却把问题丢给圣上。海钢锋,你也不想想,现在不是嘉靖朝,也没有了徐阶。没人能救得了你!尝过了刑部大牢的滋味,难不成你还想尝尝锦衣卫北镇抚司诏狱的滋味?”

    “那你就用枷锁把我铐起来!”海瑞突然也高声呼呵,“不为明臣职,致使君主无道,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徐麒愈发的觉得,这个有些顽固的腐朽老木已经是无可救药,遂也愤疾的摔门而去,临走前又留下一句话,“你最好想清楚,皇上年少,你又体弱。真让你戴着镣铐回北京,你能走出南直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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