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困兽

    “首渡风陵赎蒺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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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有三四里,孟府就到了。”孟知瑜指指前方热闹的街市说道。

    想起方才路上,言信像查家底似的问她家世出身,叶辛就一阵无语。这下进了陵沣郡城,终于能与他分开走了。

    有他搭伴,还不如和孟知瑜二人同行。不,最好还是自己一个人,随心所欲慢吞吞地前进,不用顾忌同行人的体力脚力马力,最重要的是,不用与他们进行尴尬的对话,没话找话当真能绞尽脑汁,这种事她一向敬而远之。

    不过,三人同行,她还是能躲开与他们聊天这件事。望着言信与孟知瑜相谈甚欢的背影,叶辛觉得轻松不少。

    孟府门前空地被扫得干干净净,连片落叶都见不到。孟知瑜上前轻叩了几下,便见一打扮朴素的妇人前来开门。孟知瑜拉着叶辛向其问好,便径自走向厅堂。

    府中绿植花草甚多,院落布局却又不显拥闹,摆设装饰风格明快却不失端庄,让人心中舒坦。

    孟郡守和其夫人已然安坐,二人神采奕奕,丝毫没有年过半百的颓然面貌。

    孟夫人见她们进来,忙起身安排她们入座,又招呼丫鬟仆人倒茶,为她们换上热水洗手。

    “爹,娘,先别急,容我向您们介绍,这是我在林榆郡的月琅遇见的朋友,叶辛,是个医术高手呢!”

    叶辛心里暗想,当时在月琅自己并未用药,不知孟知瑜如何看出“医术高明”的。

    大抵是混淆了济世医者与无情的刽子手。

    虽不熟大户人家的礼节,却也听过几句别人的闲言,依稀记得一些。叶辛想着便忐忑屈膝拜过二人。

    孟夫人忙拉起她入座,一脸慈爱的打量着她,心中甚是满意。

    “瑜儿交朋友的眼光可是越来越高了啊!这些日子我与你娘一直担心着你,还怕你惹出什么祸事来,这下看来,出去历练一番也成长了不少嘛!”

    孟郡守粗粗啜了口茶笑道。

    叶辛心道这都是哪里看出来的......难道孟知瑜以前很顽皮吗?

    “对对,叶姑娘,也不知你喝不喝得惯咱们陵沣的茶,快些尝尝,凉了便不好了。”孟夫人应道,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忙叫身边仆人道:“这会儿才到家,怕是都饿了,快去叫厨房蒸些糕来,再将上回姨母家送来的卤子切些一道送来。”

    叶辛安静就坐,仔细尝了口茶,让它在唇齿间停留很久。倒是有一丝香甜沁入心脾,不觉眉头舒展,让她卸下了一身疲惫。

    “怎么样,好喝吗?”孟知瑜觉察到她的表情,好奇问道。

    “嗯。”虽未多言,称赞却是真心。

    被人热情招待的感觉好像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只是自己久在谷中,无缘见识罢了,因此也成不了习惯。

    相反,她此刻却有些羡慕孟知瑜了。从小有母慈父爱,有伙伴玩耍,也有......品尝新奇事物的机会。

    自己除了一间遮天蔽日的书屋,什么也没有。连父母的样貌都很模糊了。

    对于孟知瑜所拥有的,她的父母却无能为力。

    家是什么,她从来没有清晰的概念。相依为命的,向来只有师公一人而已。

    而不斟酒对她来说,只是深山中一排排冰冷的房屋。偶尔从里面还会传来难闻的药味,烟味,血腥味或者烧焦的尸体味。那群行尸走肉般的刽子手穿梭其间,令她害怕又厌恶。

    她不是不知道谷里的人整日都在忙活什么。

    那些她没日没夜熬出的心血,最终成了什么,她大概猜得到。这样说起来,她还是刽子手手中不可或缺的屠刀呢。

    只是但凡她出生时有第二个选择,她也不想呆在那里,像母亲一样,做一个被埋在瓶瓶罐罐中面如死灰的雕像。

    她忍不住闻了闻自己的衣袖。鼻子早就习惯了药与血混杂的味道,与这个温暖富贵的孟家格格不入。

    叶辛嘲笑自己,是不是想要的太多了。

    她不再搭话,只静静看着孟家父母。

    “瑜儿,趁还未到饭点,不如与我们说说你们在月琅遇到了什么人什么事?”

    孟知瑜想到赵小青惨死之事,笑容凝固在脸上,嘴上也迟疑了。

    “这个......以后再说吧。对了,爹,项筠呢?怎么不出来见我?我可是给他带了个好郎中呢。”

    后院池边,叶辛一眼便瞥见一个白色身影兀自坐在轮椅上,似乎在望着鱼儿发呆。

    项筠任头发散在两肩,面色苍白,身形干瘦,眉眼间满是疲惫。他漫不经心地将手中鱼食抛向池塘。

    “哟,大小姐,您舍得回来了?”

    原来是个嘴上不饶人的。他抬起头来,方看见叶辛:“怎么又带回来个?又是江湖骗子?”

    听起来孟知瑜好像吃过不少亏。

    不过......江湖骗子?

    叶辛懒得搭理,任凭孟知瑜为自己做解释。

    “说什么呢,我也不会三番两次上当不是?这是我在月琅交的朋友,你以为只是给你看病呢?”孟知瑜不客气地呛道。

    项筠似是全不在意:“不管怎么样,都与我无关。知瑜,你既然回来了,就好好歇歇吧,带你的朋友去逛逛,不要再来打扰我。”说罢推起车轮便要回屋去。

    “你搞错了,我不是郎中。”叶辛心中没来由的一丝愠怒,让她忽然开口。

    果然项筠停了下来。

    叶辛揣起双臂走到项筠面前,俯视他道:“更不是江湖骗子。”

    项筠两手一摊,脸上做出无辜不解之状:“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孟小姐付了我钱的,拿钱办事,天经地义。所以你的小命从现在起,是我的了。”

    孟知瑜一呆,有些诧异这些日子跟叶辛相处以来,她还是第一次主动和别人交谈。

    但她并不在意项筠被这样讥讽,反而当即心领神会,劝道:“叶姑娘懂得寻常郎中不懂的东西,我见识过的。再试一次吧,好吗?”

    言语间竟带了些恳求的意思。

    项筠望向孟知瑜,见她满眼的期待,心中扎实一动。

    他强迫自己从恍惚间醒来,利索地抖开膝上的毛毯重新铺好,叹了口气:“那行吧,最后一次。”

    “太好了!”孟知瑜激动地就地蹲下,握住他的双手,仰视他道:“今后我一定加倍小心看护你,寸步不离。”

    项筠望着她,眼角却散出无人察觉的哀伤:“好。”

    他顿了顿,又道:“既然人都来了,我便听凭吩咐吧。”话是对着叶辛说的,视线却并未移开一步。又幽幽笑道:“你要说话算数哦。”

    突然被这一大家子人信任,叶辛却感觉到有些无措。

    听说项筠的腿患有将近七年,这么久了,就算查到病因,能康复的概率有几何,叶辛心中不敢猜想,只得在治疗之前向孟家父母如实告知。

    孟夫人心中微苦,一时无言。孟郡守却安慰她道:“没有关系,叶姑娘,你尽力医治,纵然最坏的情况,也不过......还是现在这样而已。”

    “但我们不能放弃一丁点希望,对不对?”他真切望着孟夫人,像是在恳求她的认同。

    孟夫人含泪点点头:“瑜儿一定也是这样想,才常年在外奔波,为阿筠求医问药。”

    叶辛心中一动,对着孟家父母恭敬地行了个礼:“那明日便开始吧,我先开个药材和用具清单,还劳烦孟大人派人准备齐全。”

    因考虑到某些特殊药材难以分辨优劣,叶辛起了个大早去集市亲自采购,希望能赶个新鲜,指不定能搜罗些新玩意。

    这厢她方提了大包小包一堆从济仁堂出来,便撞上了个她不是很想见的人。

    若不是偶然遇见,她这几日忙的都快忘记了他是跟她们一道来的陵沣郡。

    “叶姑娘。”

    “言先生。”

    有些尴尬的对话。可叶辛确实不知道跟这人能有什么共同话题。

    “叶姑娘见外了,我看起来应该没有那么老,当不起你一句‘先生’。”

    他眼带笑意,话音却幽幽的平静。

    确实,相比初次见面的披头散发,银色发冠束起的高马尾让人觉得他确实不是个先生。或许叫言大侠更为合适。

    “咱们也算萍水相逢。我应该比你大上几岁,不如叫我大哥吧。”

    好像也没到这么亲密的程度。

    不过既然人家开口要求了......

    “言大哥。”叶辛忽然想起他的来由,忙出言化解尴尬:“此次来陵沣可见得故友?”

    这客套话她自己都觉得笨拙。

    她望着言信笑的熟练得恰到好处的嘴角,想起他说的“故友病重”,该也是顺嘴胡扯的。

    “自然见得,改日为你引荐引荐。”言信看了眼叶辛手中的药包,便随口问道:“听说孟家公子罹患腿疾多年,叶姑娘此行看来是胸有成竹。”

    自己心里没底的事,被他一说倒是轻巧。

    嘴上却谦虚道:“并非如此。孟公子的腿患寻遍了多少郎中都未痊愈,我一个只通皮毛的半吊子,哪里治得了这种疑难杂症,只是孟大人不愿孟姑娘失落,死马当活马医罢了。”

    言信却认真摇了摇头:“在下略微见过叶姑娘之所学,与旁的医生郎中大有不同,定能妙手回春。”

    “那就承您吉言了。”

    行至孟府,孟知瑜正好出门,见到言信便惊喜道:“言大哥?!快进来,这几日忙着给舍弟治病,都未曾请你来喝杯茶,实在是抱歉。”

    言信笑意更浓,脚步都没停便往里走。

    这人恰如其分的世故,倒是显得自己的迟疑有些格格不入了。

    但显然,孟家也不是每个人都能这么好客。

    “又来个闲人。知瑜,人在外头闯荡,不能逢人就深交啊。”

    老远便听到这苦大仇深的抱怨,不用猜就知是那尊贵的孟家二少。

    “原来如此。那孟姑娘便与孟公子,哦不,项公子并无血缘关系。”言信这才了然为何这项筠不姓孟。

    “是这样。当年我也是继承家父的遗愿收养的这孩子。谁知没过几天的安稳日子,便让他受了这样的苦,我真是,对不起家父啊......”

    孟寅坤回忆起项筠腿患的来因,不由满心愧疚。

    许是因此,孟家二老才对项筠如此溺爱,养成个这样的脾性。

    项筠却浑不在意,专心摆弄着手中的玩意,似是完全没听见他们在说什么。

    “知瑜,你看,”他举起解开的连环锁,佯装嫌弃,“这东西没意思,你带回来的东西可越来越无聊了。”

    孟知瑜一直在安静地听父母和言信说话,冷不丁被项筠高声一闹,一时尴尬无言。

    项筠似是才觉察到厅堂内的其他人,忙饱含歉意地商量道:“好啦,等我腿治好了,我跟你一起去找更好玩的。”

    孟知瑜的神色这才缓和了些,却不再理他。

    孟郡守瞥了眼这对儿女,无奈笑笑:“瑜儿自小便不似一般女儿家端庄淑慎,还能交到你们这些厉害的朋友,老夫当真庆幸呐。”

    言信笑了笑道:“我实在没帮什么忙。不过这几日我倒是闲居于故友住处,若有需要之处也请孟姑娘不吝开口。”

    “那是自然。不过倒要叫言兄弟担待不少了。”

    之前的郎中和铃医都是四海为家游行至此,此次不好去叫人家,因此治疗还是得从摸骨开始。

    不过孟寅坤身居一郡之首,为何请个正经医生都不能?方才见孟家父母对项筠的态度,那是真真视若亲子,也不至于不舍得吧?

    这点真是让叶辛百思不得其解。

    瞧着项筠身上并无其他伤处,那恐怕便与这蹊跷的腿患有关了。

    只是别人家的家事,自己也懒得多问。此时此刻,尽了医生之责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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